王六郎
許姓，家淄之北郭，業漁，每夜攜酒河上，飲且漁。飲則酹地， 酹地：〔何註〕酹音類，以酒沃地而祭也。後漢書·橋玄傳：「不以斗酒隻鷄，過相沃酹。」〔但評〕酹地而後飲，亦仁人之心。祝云：「河中溺鬼得飲。」〔馮評〕清致。以爲常。 鑄本、二十四卷本、異史本「酹」下有「酒於」二字。青本、黄本「以」上有「率」字，「祝云」作「祝曰」。他人漁，迄 迄：〔何註〕竟也。無所獲，而許獨滿筐。一夕，方獨酌，有少年來，徘徊 徘徊：〔何註〕行不進也。其側。讓之飲，嘅與同酌。既而中夜不獲一魚， 「嘅」：黄本作「概」。「中夜」：參校本除康熙本、黄本外均作「終夜」。意頗失。少年起曰：「請於下流爲君敺 敺：〔何註〕同驅。之。」遂飄然去。少間，復返，曰：「魚大至矣。」果聞唼呷 唼呷：〔吕註〕集韻：「唼，作答切，音帀，食聲也。」○長箋：「吸而飲曰呷。」〔何註〕唼呷，謂多魚吞聲也。上林賦：「唼喋菁藻。」呷，呼甲切，魚食聲。有聲。舉網而得數頭，皆盈尺。喜極，申謝。欲歸，贈以魚，不受，曰：「屢叨佳醖， 醖：〔何註〕音愠，酒也。區區何足云報。如不棄，要當以爲長耳。」許曰：「方共一夕， 「云報」：康熙本作「報云」。「長」：諸參校本均作「常」。通。「夕」：青本作「息」，黄本作「見」。何言屢也？如肯永顧，誠所甚願，但愧無以爲情。」 手稿本「情」下原有「耳」字，塗去。詢其姓字，曰：「姓王，無字。相見可呼王六郎。」遂别。明日，許貨魚，益沽酒。 康熙本、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「益」下有「利」字。晚至河干，少年已先在，遂與歡飲。飲數杯，輒爲許敺魚。如是半載，忽告許曰：「拜識清揚， 清揚：〔吕註〕詩·鄘風：「子之清揚。」傳：「揚者，眉上之美名。」△按：此用引申義：丰采。情逾骨肉。然相别有日矣。」語甚悽楚。 「甚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益」。驚問之，欲言而止者再，乃曰：「情好如吾兩人，言之或勿訝耶？〔何評〕半載猶不知其爲鬼，許何太愚。今將别，無妨明告：我實鬼也，素嗜酒，沉醉溺死，數年於此矣。前君之獲魚，獨勝於他人者，皆僕之暗驅，以報酹奠耳。 「酹」：鑄本、異史本作「酬」。明日業滿，當有代者，將往投生，相聚衹今夕，故不能無感。」許初聞甚駭，然親狎既久， 青本、黄本無「既」字。不復恐怖，因亦欷歔， 欷歔：〔何註〕音希虚，悲泣氣咽而抽息也。酌而言曰：「六郎飲此，勿戚也。相見遽違，良足悲惻；然業滿劫脱，正宜相賀，悲乃不倫。」 康熙本「戚也」作「戚」，「良足」作「良此」。「倫」：黄本作「論」。遂與暢飲，因問 黄本、青本「問」上無「因」字。：「代者何人？」曰：「兄於河畔視之，亭午， 亭午：〔吕註〕太平御覽：「日在午曰亭午。」孫綽天台山賦：「羲和亭午。」〔何註〕日中也。杜詩：「亭午頗和暖。」有女子渡河而溺者是也。」聽村鷄既唱，灑涕而别。明日，敬伺 伺：〔何註〕候也。河邊，以覘其異， 「涕」：康熙本作「淚」。「覘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觀」。果有婦人抱嬰兒來，及河而墮。兒拋 拋：〔何註〕匹交切，擲也。岸上， 手稿本「岸」下無「上」字。今據諸參校本補。揚手擲足而啼。婦沉浮者屢矣，忽淋淋攀岸以出， 「沉浮」：黄本作「浮沉」。「以出」：異史本作「而出」。藉地少息，抱兒逕 逕：〔何註〕音徑，近也，直捷也。去。當婦溺時，意良不忍，思欲奔救，轉念是所以代六郎者，故止不救，及婦自出，疑其言不驗。抵暮，漁舊處，少年復至，曰：「今又聚首，且不言别矣。」 「少年」：康熙本作「六郎」。下同。青本「别」下無「矣」字。問其故，曰：「女子已相代矣，僕憐其抱中兒， 青本、黄本「憐」下無「其」字。代弟一人，遂殘二命，故舍之。更代不知何期，或吾兩人之緣未盡耶？」許感嘆曰：「此仁人之心，可以通上帝矣。」〔馮評〕暗漏一句。由此相聚如初。數日，又來告别。許疑其復有代者，曰：「非也。前一念惻隱，果達帝天。 上六字，青本、黄本作「果感帝天」。今授爲招遠縣鄔 鄔：〔何註〕音鄔，地名。鎮土地，來朝赴任。 上四字，手稿本似爲「來朝□赴」，青本、黄本作「來朝赴任」，康熙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鑄本作「來日赴任」。倘不忘故交，當一往探，勿憚修阻。」許賀曰：「君正直爲神，甚慰人心，但人神路隔，即不憚修阻，將復如何？」少年曰：「但往，勿慮。」再三叮嚀而去。許歸，即欲治裝東下， 「甚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足」。「如何」：黄本作「何如」。「治」：康熙本、異史本、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製」。妻笑曰：「此去數百里，即有其地，恐土偶 土偶：〔吕註〕戰國策·齊策：「蘇代見孟嘗君曰：『臣過淄水，有土偶人與桃梗人相與語。桃梗謂土偶人曰：「子西岸之土也，挻以爲人。至歲八月，降雨下，淄水至，則汝殘矣。」土偶曰：「吾西岸之土也；土則覆西岸耳。子，東國之桃梗也，刻削子以爲人；降雨下，淄水至，流子而去，則子漂漂者將何如耳？」』」不可以共語。」許不聽，竟抵招遠。問之居人，果有鄔鎮。尋至其處，息肩逆旅。 逆旅：〔吕註〕左傳·僖二年：「保於逆旅。」註：「逆旅，客舍也。」〔何註〕劉伶酒德頌：「以天地爲逆旅。」問祠所在，主人驚曰：「得無客姓爲許？」許曰：「然。何見知？」又曰：「得勿客邑爲淄？」曰：「然。何見知？」主人不答，〔馮評〕兩「何見知」，下接以「主人不答」，省卻多少閑話。遽出。俄而丈夫抱子，媳女窺門， 「媳」：青本作「息」，康熙本「許曰然」作「許曰然，曰」，「丈夫」作「夫人」。雜沓而來，環如牆堵， 堵：〔何註〕音賭，垣也。杜詩：「集賢學士如堵牆，觀我落筆中書堂。」許亦驚。 「亦」：手稿本、青本、黄本作「益」。衆乃告曰：「數夜前，夢神言：『淄川許友當即來，可助以資斧。』 資斧：〔吕註〕易·旅：「得其資斧。」註：「斧所以斫除荆棘，以安其舍者也。」〔何註〕俗謂路費也。旅卦：「旅于處，得其資斧。」程傳：「乃旅而得貨財之資，利用之器也。」御案：「雖得資而未免加斧，以自防衛，不忘戒心，安得快然？」 「助以」：康熙本、鑄本、二十四卷本、異史本作「助一」。祗候已久。」許亦異之，乃往祭於祠而祝曰：「别君後，寤寐不去心。遠踐曩 曩：〔何註〕囊上聲，昔日也。爾雅：「曩，向也。」疏：「在今而道既往。」又晉語：「曩而言戲乎。」約，又蒙夢示居人，感篆 篆：〔何註〕音瑑，鏤銘也。中懷。愧無腆 腆：〔何註〕他典切，厚也。物，僅有巵酒；如不棄，當如河上之飲。」祝畢焚錢紙。俄見風起座後， 「僅有」：鑄本作「有」。「錢紙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紙錢」。「座」：鑄本作「塵」。旋轉移時始散。夜夢少年來， 鑄本、康熙本、二十四卷本、異史本「夜」上有「至」字。「少年」：康熙本作「六郎」。衣冠楚楚 楚楚：〔吕註〕詩·曹風：「蜉蝣之羽，衣裳楚楚」。傳：「楚楚，鮮明貌。」○説文：「合五彩鮮色爲
」。詩曰：「衣裳
。」徐曰：「今詩作楚楚，假借也。」，大異平時，謝曰：「遠勞顧問， 上六字，手稿本殘缺。康熙本作「謝勞顧問」。今據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鑄本、青本、黄本補。喜淚交並。但任微職， 「任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在」。不便會面，咫尺河山， 「河山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山河」。甚愴 愴：〔何註〕音搶，凄愴也。△按：音創。於懷。居人薄有所贈，聊酬夙好。歸如有期，尚當走送。」居數日，許欲歸，衆留殷懇， 「懇」：鑄本作「勤」。朝請暮邀，日更數主。許堅辭欲行，衆乃折柬 折柬：〔吕註〕三國志·魏志·王凌傳註：「卿直以折柬召我，我當敢不至耶？」抱襆， 襆：〔何註〕音卜，裳削幅也，與幞字不同。襆，被也，猶言行李也。若晉魏舒爲尚書郎，議者謂用非其人者，宜汰之。舒曰：「吾即其人。」襆被逕出。襆是包裹之意。争來致贐。 贐：〔何註〕音燼，與賁同。送行者之禮也。不終朝，餽 餽：〔何註〕饋同，送給飲食也。遺盈橐。 橐：〔何註〕孟子註：「無底曰橐，有底曰囊。」毛詩小傳：「小曰橐，大曰囊。」蒼頭稚子 蒼頭稚子：〔何註〕蒼頭，蕭望之傳註：「蒼頭，老奴也。稚，幼也。」畢集，祖送 祖送：〔吕註〕前漢書·疏廣傳：「廣以年老辭位，公卿設帳祖道東門外。」按：黄帝之子名祖，好遊，死於道，故今出行者祭郊次而後行曰祖。〔何註〕祖，祖神也。共工之子曰修，好遠遊，故祀爲祖神。祖，徂也，祖帳，設帳而祖祭也。詩·大雅：「仲山甫出祖。」出村。歘 歘：〔何註〕關尹子·四符篇：「吾之神一歘無起滅爾。」有羊角風 羊角風：〔吕註〕莊子·逍遥遊：「摶扶摇羊角而上者九萬里。」註：「羊角，風之旋者。」起，隨行十餘里，許再拜曰：「六郎珍重！勿勞遠涉。君心仁愛，自能造福一方，無庸故人囑也。」〔但評〕「造福一方」數語，臨别贈言，方是君子之交。風盤旋久之乃去。村人亦嗟訝而返。許歸，家稍裕，遂不復漁。後見招遠人問之，其靈驗如響云。 「驗」：康熙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鑄本作「應」。或言即章丘石坑莊，未知孰是。
異史氏曰：「置身青雲， 置身青雲：〔吕註〕史記·范雎傳：「賈頓首言死罪曰：『賈不意君能致於青雲之上。』」○謝靈運詩：「惜無同志客，共登青雲梯。」註：「仙者因雲而升，故謂之雲梯。」○天禄識餘：「史記云『伯夷、叔齊雖賢，得夫子而名益彰；顔淵雖篤學，附驥尾而行益顯。閭巷之人欲砥行立名，非附青雲之士，惡能施於後世哉？』」青雲之士，謂聖賢立言傳世者，孔子是也；附青雲，則伯夷、顔淵是也。後世謂登仕路爲青雲，謬矣，試引數條以證之：京氏易占：「青雲所覆，其下有賢人隱。」續逸民傳：「嵇康早有青雲之志。」南史：「梁孔稚珪隱居，多構山泉。衡陽王鈞往遊之。珪曰：『殿下處朱門，遊紫闥，詎得與山人交耶？』鈞曰：『身處朱門，而情遊滄海；形入紫闥，而意在青雲。』」又，袁彖贈隱士庾易詩曰：「昔聞巢、許，今睹臺尚。」阮籍詩：「抗身青雲中，網羅孰能施？」李白詩：「獵客張兔置罝，不能挂龍虎；所以青雲人，高歌在巖户。」合而觀之，青雲豈仕進之謂乎？王勃文：「窮且益堅，不墜青雲之志」，即論語：「視富貴如浮雲」之旨。若窮而常有覬覦富貴之志，則鄙夫而已矣。自宋人用青雲字於登科詩中，遂誤至今。無忘貧賤，此其所以神也。今日車中貴介， 貴介：〔吕註〕左傳·襄二十六年：「夫子爲王子圍，寡君之貴介弟也。」註：「介，大也。」寧復識戴笠 戴笠：〔吕註〕風土記：「越俗性率樸，初與人交，有禮。封土壇，祭以鷄犬，祝曰：『卿乘車，我載笠，他日相逢下車揖；君擔簦，我跨馬，他日相逢爲君下。』」人哉？〔馮評〕聊齋每篇直是有意作文，非以其事也。余鄉有林下者，家綦 綦：〔何註〕甚也。貧，有童稚交，任肥秩，計投之必相周顧。竭力辦裝，奔涉千里，殊失所望，瀉囊 瀉囊：〔何註〕傾囊也。貨騎，始得歸。其族弟甚諧，作『月令』嘲之云：『是月也，哥哥至，貂帽解，傘蓋不張，馬化爲驢，靴始收聲。』〔但評〕月令雅謔。念此可爲一笑。」
王阮亭云：「月令乃東郡耿隱之事。」 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無此評。康熙本無「王」字，「令」下有「月」字。「阮亭」：青本作「漁洋」。
〔但評〕一念之仁，感通上帝，所謂能吃虧者，天必不虧之也。然則利人之死，以求己之生；致人之危，以求己之安；逼人之敗，以求己之成；揚人之惡，以求己之善；甚且假公濟私，吹毛求疵，敗人名節，傾人身家，絶人性命，以求己之功名富貴者，伊古以來，罔不傾覆。前車之鑒，有仁人之心者，當毋忽此。若夫爲國鋤姦，爲民去害，又當鷹鸇逐之，且言讎仇視之，不宜爲婦人之仁，亦且自置死生於膜外矣。因溺鬼不忍人死以代己也，故推論及之。
〔何評〕惟德動天，人言天道遠者謬也。
〔校記〕（底本：手稿本 參校本：康熙本、青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黄本、鑄本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