邑有王生，行七，故家子。少慕道，〔手稿本某甲評〕「慕」字書法，已見信道不篤。聞勞山 勞山：〔吕註〕齊乘：「大勞、小勞，在即墨東南六十里，又名勞盛山。」○顧寧人山東考古録·辨勞山：「勞山之名，齊乘以爲登之者勞。又曰：作牢。劉長山改爲鰲，皆鄙淺可笑。按南史，名僧紹隱於長廣郡之嶗山。本草：“天麻生勞山。”則字本作“嶗”。雖魏書·地形志、唐書·姜撫傳並作“牢”，乃傳寫之訛。寰宇記：“秦始皇登勞盛山，望蓬萊。”後人因謂此山一名勞盛山，誤也。勞、盛，二山名，勞即嶗，盛即成山。史記·封禪書：“七曰日主祠成山。”漢書作盛山，古字通用。又秦始皇紀：“令入海齎捕巨魚具，而自以連弩候大魚至射之。自琅琊北至榮成山弗見。至之罘，見巨魚，射殺一魚。”正義：“榮成山，即成山也。”按：史書前代地理志，並無榮成山，予向疑之，以爲其文在琅琊之下，成山之上，必勞字之誤。近見王充論衡·實知篇，引此，正作勞成山，乃知昔人傳寫之訛，唐時諸公亦未之考也。遂使勞山並盛之名，成山昌榮之號，今特著之，以正史書兩千年之失。」多仙人，負笈往遊。登一頂，有觀 觀：〔吕註〕去聲。○分甘餘話：「漢明帝時，西域僧迦葉摩騰、竺法蘭以白馬馱經至雒陽，處之於鴻臚寺，故後僧所居皆曰寺。元帝被疾，求方士。漢中送道士王仲都，處之於昆明觀，故後道士所居皆曰觀。上見雒陽伽藍記及石林燕語；下見雲麓漫抄。」宇甚幽。一道士坐蒲團上，素髮垂領，而神觀爽邁， 「觀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光」。叩而與語，理甚玄妙。 「玄」：手稿本、康熙本、黄本、二十四卷本缺末筆，異史本末筆爲後補，青本作「元」。諱字。請師之，道士曰：「恐嬌惰不能作苦。」〔手稿本某甲評〕提。〔但評〕理甚玄妙，彼自以爲玄妙已耳，非能領會者。觀道士不示以入門之功，第曰「恐嬌惰不能作苦」，已明知其不足與議矣。答言：「能之。」其門人甚衆，薄暮畢集，王俱與稽首，遂留觀中。凌晨， 凌晨：〔何註〕凌，歷也，自夜歷於晨也。△按：凌，迫近。道士呼王去，授以斧， 「斧」上「以」字，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一」。使隨衆採樵，王謹受教。過月餘，手足重繭， 重繭：〔吕註〕穀梁傳：「楚欲攻宋。墨子自魯趨楚，十日十夜，手重繭而不休，至郢見楚王。」〔何註〕戰國策：「足重繭而不休息。」註：「足傷皮皺如蠶繭也。」不堪其苦，陰有歸志。〔馮評〕程諸門人，不堪其苦，陰有歸志者多也。一夕歸，見二人與師共酌。日已暮， 「日已暮」：異史本作「日暮」。尚無燈燭，師乃翦 翦：〔何註〕齊斷也。紙如鏡，粘壁間。俄頃，月明輝室， 「室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壁」。光鑒毫芒。〔馮評〕小狡獪，故賣弄之。諸門人環聽奔走，一客曰：「良宵勝樂，不可不同。」乃於案上取壺酒， 「壺酒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酒壺」。分賚 賚：〔何註〕賜也。諸徒，且囑盡醉。王自思：七八人，壺酒何能徧給？遂各覓盎盂， 盎盂：〔何註〕盎，于浪切。盂音于，飯器。競飲先釂， 釂：〔何註〕音醮，飲酒盡也。史記·遊俠列傳：「郭解姊子負解之勢，與人飲，使之釂；非其任，强灌之。」又曲禮：「長者舉未釂，少者不敢飲。」惟恐樽盡；而往復挹注， 挹注：〔何註〕挹，掬挹也。注，傾注也。詩：「挹彼注此。」竟不少减。心奇之。俄一客曰：「蒙賜月明之照，乃爾寂飲，何不呼嫦娥 嫦娥：〔何註〕姮娥即嫦娥，又曰蟾娥。〔吕註〕王充論衡：「羿得不死之藥于西王母，其妻姮娥竊食之以奔月，託身於月，是謂蟾蜍。」△按：吕註事見張衡靈憲。來？」乃以箸擲月中。見一美人，自光中出；初不盈尺，至地遂與人等；纖 纖：〔何註〕息廉切，細小也。腰秀項， 「秀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綉」。翩翩 翩翩：〔何註〕翩音篇，輕舉貌。舉，從「𰀁」。作霓裳舞， 霓裳舞：〔吕註〕鄭嵎津陽門詩註：「開元六年八月，葉法善引上入月宫。見一宫，榜曰：『廣寒清虚之府』。有素娥十餘人，皆乘白鸞，舞於廣庭桂樹之下。音樂清麗。歸，止記其半，於笛中寫之。會西京節度使楊敬述進婆羅門曲，聲調相符，遂以月中所聞爲散序，敬述所進爲腔，名霓裳羽衣也。」○太真外傳：「妃醉中舞霓裳一曲，天顔大悦。」已而歌曰：「仙仙乎， 仙仙：〔何註〕輕舉貌。詩·小雅：「屢舞仙仙。」而還乎，而幽 幽：〔何註〕囚也。太史公自序：「幽於縲紲。」我於廣寒 廣寒：〔吕註〕見「霓裳舞」註。乎！」〔馮評〕飛燕外傳：后歌歸風之曲，於中流風大起，后揚袖曰：「仙乎，仙乎，去故而就新，寧忘懷乎？」其聲清越， 清越：〔何註〕越，遠也。烈 烈：〔何註〕美也。如簫管， 「烈」：鑄本作「列」。歌畢盤旋而起，躍登几上，驚顧之間，已復爲箸。〔馮評〕輕妙。三人大笑。又一客曰：「今宵最樂，然不勝酒力矣。其餞 餞：〔何註〕酒食送行也。我於月宫可乎？」三人移席，漸入月中。衆視三人，坐月中飲，鬚眉畢見，如影之在鏡中。移時月漸暗，門人然燭來，則道士獨坐而客杳 客杳：〔何註〕日在木上爲杲，清晨也。日在木下爲杳，昏黑時也。客杳，言漸昏黑，不知客之所以也。△按：杳，消失也。宋林景熙仙壇寺西林詩：「古檀仙鶴杳。」矣。几上肴核 肴核：〔何註〕肴，豆實也。核，籩實也。詩·小雅：「殽核維旅。」△按：毛詩鄭箋「凡非穀而食曰肴」。所謂籩實，即桃梅等有核的果實。尚故， 「尚故」：異史本作「如故」；青本、黄本作「尚存」。壁上月，紙圓如鏡而已。道士問衆：「飲足乎？」曰：「足矣。」「足宜早寢， 「足矣」下，黄本有「道士曰」三字。勿誤樵蘇。」 樵蘇：〔吕註〕史記·淮陰侯傳：「李左車曰：『樵蘇後釁，師不宿飽。』」註：「樵取薪，蘇取草。」〔馮評〕帶此句妙。衆諾而退。王竊忻 忻：〔何註〕與欣同。歡忻也。慕，歸念遂息。又一月，苦不可忍，而道士並不傳教一術。心不能待，辭曰：「弟子數百里受業仙師，縱不能得長生術，或小有傳習， 「小」：黄本作「少」。亦可慰求教之心。今閲 閲：〔何註〕音悦，歷也。兩三月，不過早樵而暮歸，弟子在家，未諳 諳：〔何註〕音庵，歷也。△按：諳，知道。此苦。」道士笑曰：「我固謂不能作苦，今果然。明早當遣汝行。」王曰：「弟子操作多日，師略授小技， 「小」：黄本作「少」。此來爲不負也。」〔但評〕不求其道而求其術，王固荒唐，道士欺人亦可恨。道士問：「何術之求？」王曰：「每見師行處，牆壁所不能隔，但得此法足矣。」〔但評〕欲求穿牆之術，於意云何？道士笑而允之。乃傳以訣， 「傳以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康熙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傳一」。令自咒畢，呼曰：「入之！」王面牆不敢入。又曰：「試入之。」王果從容入，及牆而阻，道士曰：「俛 俛：〔何註〕同俯。首驟 驟：〔何註〕音縐，疾奔也。入， 鑄本無「入之」下二十三字，「驟」作「輒」。勿逡巡！」王果去牆數步，奔而入；及牆，虚若無物；回視，果在牆外矣。大喜，入謝。道士曰：「歸宜潔持，否則不驗。」遂助資斧，遣之歸。 「遂助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遂」。「遣之」：鑄本作「遣」。抵家，自詡 詡：〔何註〕訏上聲，誇也。遇仙，堅壁所不能阻。妻不信，王效 效：〔何註〕音效，法也。其作爲，去牆數尺，奔而入，頭觸硬壁，驀 驀：〔何註〕音陌，忽也。猶今俗所言驀越、驀忽也。李賀詩：「煙底驀波乘一葉。」然而踣。 踣：〔何註〕音匐，倒也，僵卧也。吕氏春秋：「將欲踣之，必先舉之。」△按：踣音匍。妻扶視之，額上墳起，如巨卵焉。〔但評〕觀至此，當浮一大白。妻揶揄 揶揄：〔吕註〕集韻：「揶揄舉手相弄也。」後漢書·王霸傳：「市人皆大笑，舉手揶揄之。」白居易詩：「時遭人指點，數被鬼揶揄。」之。〔但評〕道在是矣，自鳴得意，僅爲妻所揶揄，還算便宜。王慚忿，駡老道士之無良而已。 「道士之」：青本作「道士」。「而已」，鑄本作「也已」。〔馮評〕壁牆能入，姦盗可爲。頭觸而踣，道士所以全之也，何駡爲？○自信得術，焉知不爲妻妾羞耶？
異史氏曰：「聞此事未有不大笑者，而不知世之爲王生者，正復不少。今有傖父， 傖父：〔何註〕傖，助庚切，鄙賤之稱。方言：「楚人謂之愴。」〔吕註〕晉陽秋：「陸機呼左思爲傖父。」按：傖，賤稱也。喜疢毒而畏藥石， 「喜疢毒」句：〔何註〕疢，醜刃切，美嗜爲病也。〔吕註〕左傳·襄二十三年：「臧孫曰：『季孫之愛我，疾疢也。孟孫之惡我，藥石也，美疢不如藥石。』」遂有吮癰舐痔 吮癰舐痔：△按：青本作「舐癰吮痔」。〔吕註〕莊子·列禦寇：「秦王有病，召醫。破癰潰疽者得車一乘，舐痔者得車五乘。」○晉書：「徐苗弟患口癰，苗爲吮之。」△按：宜作吮癰舐痔。者， 「吮癰舐痔」：手稿本、康熙本、二十四卷本、異史本、青本均作「舐癰吮痔」，鑄本作「𦧊癰砥痔」。今據卷四潞令「痔舐之」，莊子·列禦寇及黄本改。進宣威逞暴之術以迎其旨，紿之曰：『執此術也以往，可以横行而無礙。』初試未嘗不小效， 「小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少」。遂爲天下之大，舉可以如是行矣，勢不至觸硬壁而顛蹶 蹶：〔何註〕蹶言厥，仆也，僵也。不止也。」 「蹶」：鑄本作「蹙」。〔馮評〕張角之太平書，靈素之五雷法，皆是也。推而言之，房琯之車戰，成法未嘗不是，皆觸硬壁而顛蹶者也。
〔但評〕文評自明。亦以見學問之途，非浮慕者所得與。雖有名師，亦且俟其精進有得，而後舉其道以傳之；茍或作或輟，遂欲剽竊一二以盗名欺世，其不觸處自踣者幾希。
〔何評〕以嬌惰不能作苦之質，縱需之以時日，不能入道；若又急求於兩三月間，勢不至頭觸硬壁不止也。惟恪守道士之言，「俛首驟入，勿逡巡。」此蓋有合於吾儒遜志時敏之言。吾願世之學道者，少安毋躁也。
〔方評〕人之患，在不能吃苦。怕吃苦，脚根便站不穩，將隨在皆硬壁，其何以行之哉？
〔校記〕（底本：手稿本 參校本：康熙本、青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黄本、鑄本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