葉生
淮陽葉生者——失其名字，文章詞賦，冠絶當時，而所如不偶， 不偶：〔何註〕數奇不偶也。 「所如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所遇」。困於名場。〔但評〕文章冠世，而困頓名場，不知場内諸公，所賞鑒者是何物事。會關東丁乘鶴來令是邑，見其文，奇之；召與語，大悦，使即官署受燈火，時賜錢穀恤其家。值科試，公游揚 游揚：〔吕註〕見嬌娜「曹丘」註。〔何註〕稱揚也。於學使，遂領冠軍。 冠軍：〔何註〕蜀將黄忠勇冠三軍。喻捷也。公期望綦切。闈 闈：〔何註〕禮部閲試，設棘闈之，以防假濫。今貢院也。後索文讀之，擊節 擊節：〔吕註〕晉書·樂志：「魏晉之世有孫氏，善歌舊曲，宋識善擊節唱和。」○天禄識餘：「擊節二字，謂擊几爲節。若擊缶爲節之類是也。世人不曉此義，或以彈指爲擊節者，誤。」稱嘆。不意時數限人，文章憎命， 文章憎命：〔吕註〕杜甫詩：「文章憎命達，魑魅喜人過。」〔但評〕八字中屈煞英雄不少。榜既放， 「榜既放」：鑄本作「及放榜時」。依然鎩羽。 鎩羽：〔何註〕鎩，所拜切，鳥翮殘也。羽，翮也。顔延年五君咏：「鸞翮有時鎩，龍性誰能馴？」△按：鎩，士戛切，音殺。所拜切，則古兵器名。〔吕註〕左思蜀都賦：「鳥鎩翮。」註：「鎩，殘也。」〔但評〕我讀之爲之大哭。生嗒喪 嗒喪：〔吕註〕莊子·齊物論：「嗒焉似喪其耦。」而歸，愧負知己，形銷骨立，癡若木偶。公聞，召之來而慰之， 「而慰」：鑄本作「面慰」。生零涕不已。〔但評〕此真知己，惟場外乃能遇之。當涕零不已時，魂夢早隨之去矣。〔馮評〕一生知己，安得不感激涕零，誓以死報也。先主於武侯，亦隆中數語耳。公憐之，相期考滿入都，携與俱北。生甚感佩，辭而歸，杜門 杜門：〔何註〕杜，塞也。不出。無何寢疾，公遺問不絶，而服藥百裹，殊罔所效。公適以忤上官免，將解任去，函致生，其略云 上六字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「生」作「之」，青本「云」作「曰」。：「僕東歸有日，所以遲遲者，待足下耳。足下朝至，則僕夕發矣。」傳之卧榻，生持書啜泣， 啜泣：〔何註〕啜，音歠。王風：「啜其泣矣。」 「生持書」：康熙本作「持書」。寄語來使：「疾革， 疾革：〔吕註〕禮記·檀弓：「成子高寢疾，慶遺入請曰：『子之病革矣。』」註：「革與亟同，急也。」難遽瘥，請先發。」使人返白，公不忍去，徐待之。踰數日，門者忽通葉生至。〔但評〕極幻異、極支離事，隨筆叙入，了無痕跡。〔馮評〕來得突，不説明。公喜，逆而問之， 「逆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迎」。生曰：「以犬馬病，勞夫子久待，萬慮不寧。今幸可從杖履。」公乃束裝戒旦， 「束裝」：康熙本作「裝束」。抵里，命子師事生，夙夜與俱。公子名再昌， 「再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在」。時年十六，尚不能文，然絶惠，凡文藝三兩過，輒無遺忘；居之期歲，便能落筆成文，益之公力，遂入邑庠。生以生平所擬舉子業悉録授讀。 「舉子業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黄本、青本作「舉業」。闈中七題，並無脱漏，中亞魁。公一日謂生曰：「君出餘緒， 餘緒：〔吕註〕吕氏春秋：「道之真以持身，其緒餘以爲國家。」遂使孺子成名，然黄鐘長棄， 黄鐘長棄：〔何註〕黄鐘，律名。管最長，爲衆音長。奈何？」 「奈何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若何」。生曰：「是殆有命。借福澤爲文章吐氣，〔但評〕「借福澤爲文章吐氣」，是老死名場者無聊之極思。然即此而推，落魄者固不必與人争福澤，得意者又豈可自信得力於文章哉！使天下人知半生淪落，非戰之罪也， 非戰之罪也：〔吕註〕史記：「項羽曰：『此天亡我，非戰之罪也。』」 青本、黄本「罪」下無「也」字。〔馮評〕此數語爲古今不遇才人放聲一哭。願亦足矣。且士得一人知己可無憾， 青本、黄本「知」下無「己」字。何必拋却白紵，乃謂之利市哉 拋白紵：〔何註〕拋，披交切；紵音佇，秀才服也。〔吕註〕樂府解題：「其譽白紵曰：『質如輕雲色如銀，製以爲袍餘作巾，袍以光軀巾拂塵。』」○王禹偁詩：「閑思蓬島會神仙，二百同年最少年，利市
衫拋白紵，風流名字寫紅箋。」△按：引書樂府解題，或據韻語陽秋卷十五，今本樂府解題中無此解，文見樂府古題要解。！」〔何評〕言之慨然。公以其久客，恐誤歲試，勸令歸省，慘然不樂， 「久」：異史本作「人」。「勸令」：黄本作「勸其」。鑄本「慘」上有「生」字。公不忍强，囑公子至都爲之納粟。 納粟：〔吕註〕通志：「漢文因晃錯言務農貴粟，詔許人納粟得拜爵及贖罪。」公子又捷南宫， 捷南宫：〔何註〕捷音倢，克勝也；又報勝也。詩·小雅：「一月三捷。」南宫，一説是吏部，一説是禮部。〔吕註〕唐開元中，謂禮部爲南宫。授部中主政，携生赴監，與共晨夕。踰歲，生入北闈，竟領鄉薦。會公子差南河典務，因謂生曰：「此去離貴鄉不遠。先生奮跡雲霄，錦還 錦還：〔何註〕還鄉也。漢書：「項羽曰：『富貴不歸故鄉，如衣錦夜行。』」〔吕註〕南史·柳慶遠傳：「慶遠爲雍州刺史，帝餞於新亭曰：『卿衣錦還鄉，朕無西顧之憂矣。』」李白詩：「勖爾效才略，功成衣錦還。」爲快。」生亦喜。擇吉就道，抵淮陽界，命僕馬送生歸。歸見門户蕭條， 「生歸，歸見」：青本、黄本、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生歸見」。意甚悲惻，逡巡至庭中，妻携簸具以出，見生，擲具駭走， 「具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且」。生凄然曰：「我今貴矣。三四年不覿， 覿：〔何註〕音的，見也。 「我今」：鑄本作「今我」。「覿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覯」。何遂頓 頓：〔何註〕忽也。不相識？」妻遥謂曰：「君死已久，何復言貴？所以久淹君柩者，以家貧子幼耳。今阿大亦已成立，行將卜窀穸， 窀穸：〔吕註〕左傳·襄十三年：「唯是春秋窀穸之事。」註：「窀，厚也；穸，夜也。厚夜猶長夜。」 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「將」上無「行」字。勿作怪異嚇生人。」生聞之，憮 憮：〔何註〕音武，失意貌。然惆悵， 青本、黄本「聞」下無「之」字。「惆」：手稿本、康熙本作「籌」，今據其他參校本改。逡巡入室，見靈柩儼然， 青本、黄本無「儼然」二字。撲地而滅。〔馮評〕茫茫萬古，此恨綿綿。萬古冤魂長不死，更從何處哭劉蕡？不知丁公聞之何以爲情也。妻驚視之，衣冠履舄 舄：〔何註〕施木於履下，亦履也。又釋名：「舄，腊也。地濕，故以木複其下，使乾腊也。」如脱委 脱委：〔吕註〕説文：「蜕，蟬蛇所解皮也。」莊子·知北遊：「孫子非汝有，是天地之委蜕也。」焉， 青本、黄本無「焉」字。大慟， 慟：〔何註〕音洞，過哀也。△按：慟音痛。抱衣悲哭。子自塾 塾：〔何註〕音孰，門側堂也。中歸，見結駟 結駟〔何註〕駟，馬車也。結，結其靷也。史記·仲尼弟子列傳：「子貢相衛，而結駟連騎。」於門，審所自來，駭奔告母。母揮涕告訴，又細詢 詢：〔何註〕音旬，問也。從者，始得顛末。從者返，公子聞之，涕墮垂膺， 「墮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墜」。即命駕哭諸其室；出橐營喪， 鑄本「營」上有「爲」字。「喪」，二十四卷本作「葬」。葬以孝廉禮，又厚遺其子，爲延師教讀。言於學使，逾年遊泮。
異史氏曰：「魂從知己，竟忘死耶？聞者疑之，余深信焉。同心倩女，至離枕上之魂； 倩女離魂：〔吕註〕陳玄祐離魂記：「清河張鎰有女名倩娘，端妍絶倫。甥王宙幼聰悟，美容範。鎰每曰：『他日當以倩娘妻之。』後有賓寮之選者求之，鎰許焉。女聞而抑鬱，宙亦甚恚恨。决别上船，夜半不寐。忽聞有一人至船上。視之，倩娘也。宙喜，連夜遯去。凡五年，生二子。女思父母，遂俱歸。宙先至，謝其事，鎰曰：『倩娘病在閨中數年，何其詭説也？』宙曰：『見在舟中。』鎰使人驗之。果真，疾走報鎰。室中女聞之，喜而起，出與相迎，翕然而合爲一體。」千里良朋，猶識夢中之路。 夢中識路：〔何註〕古詩：「夢魂不識路。」〔吕註〕韓非子：「六國時，張敏與高惠爲友。每相思，不能見，敏使於夢中往尋。行之半道，即迷不知路，遂回。如此者三。」○沈約詩：「夢中不識路，何以慰相思？」△按：張敏事，今本韓非子無，或轉引自文選卷二十沈休文别范安成詩註。而况繭絲蠅跡， 繭絲蠅跡：〔何註〕列女傳：「樂羊之妻以繭絲比學。」繩跡，史記：「劉實賣牛衣自給，口誦書，手約繩。」嘔學士之心肝； 嘔學士之心肝：〔吕註〕李賀詩序：「賀每旦出，從小奚奴，背古錦囊。有所得，即書投囊中。暮歸，足成之。其母見之曰：『兒要當嘔出心肝乃已耳。』」△按：李賀事見新唐書·李賀傳，或唐才子傳、李長吉小傳。 青本、黄本、鑄本「蠅」作「繩」，並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「嘔」均作「吐」。流水高山， 流水高山：〔吕註〕吕氏春秋：「伯牙鼓琴，鍾子期聽之：志在高山，子期曰：『善哉乎！巍巍若泰山。』志在流水，子期曰：『湯湯若流水。』」通我曹之性命者哉！嗟呼！遇合難期，遭逢不偶。行蹤落落，對影長愁；傲骨嶙嶙， 嶙嶙：〔何註〕嶙，音鄰，山崖貌。搔頭自愛。 「頭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首」。嘆面目之酸澀， 酸澀：〔何註〕猶冷澀。風俗通：「冷澀比於寒蚰蜒。」△按：風俗通義卷五作「冷澀比如寒蜒」。蜒爲蛞蝓，非蚰蜒。來鬼物之揶揄。 鬼揶揄：〔吕註〕世説：「羅友在桓温府以家貧乞禄。温許而不用。後同府有得郡者，温爲席送别，友獨後至。問之，答曰：『昨奉教旨，首旦出門，於中途遇一鬼，大見揶揄，云：「我衹見汝送人作郡，不見人送汝作郡。」』」徐夤詩：「道在或期君夢想，貧來争奈鬼揶揄。」△按：羅友事見世説新語註引晉陽秋。頻居康了 康了：〔吕註〕遯齋夜話：「柳冕應舉，多忌諱，謂安樂爲安康。榜出，僕還報曰：『秀才康了。』」△按：柳冕事見遯齋閑覽。之中，則鬚髮之條條可醜；一落孫山 孫山：〔吕註〕詩話：「孫山應舉，綴名榜末。有同試者託探得失，山答曰：『解名盡處是孫山，餘人更在孫山外。』」之外，則文章之處處皆疵。古今痛哭之人，卞和 卞和：〔吕註〕韓非子：「楚卞和獻璞玉於厲王，王刖其左足。厲王薨，又獻於武王，王又刖其右足。武王薨，子文王立，和抱璞玉哭於楚山之下。王使玉人理其璞而寶見焉。乃封和爲陵陽侯。和辭不就。」惟爾；顛倒逸羣之物，伯樂 伯樂：〔吕註〕周孫陽，字伯樂。伯樂本天星名。陽善識馬，故以爲字。○戰國策：「人有賣駿馬者，見伯樂曰：『臣比三旦立於市，人莫與言。子還而視之，去而顧之，臣請獻一朝之價。』伯樂如其言。一旦而馬價十倍。」伊誰？抱刺於懷，三年滅字； 抱刺於懷，三年滅字：〔吕註〕後漢書·禰衡傳：「建安初，遊許下，陰懷一刺。既而無所之，至刺字漫滅。」○古詩：「置書懷袖中，三歲字不滅。」側身以望，四海無家。〔馮評〕可當一篇感士不遇賦讀。人生世上，衹須合眼放步，以聽造物之低昂而已。天下之昂藏 昂藏：〔吕註〕李泌詩：「安能不富復不貴，空作昂藏一丈夫。」淪落如葉生其人者， 「昂藏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骯髒」。青本、黄本、鑄本無「其人」二字。亦復不少，顧安得令威 令威：〔吕註〕後搜神記：「漢丁令威，遼東人，學道於靈虚山，後化鳥歸遼，集華表柱云：『有鳥有鳥丁令威，去家千年今始歸。城郭如故人民非，何不學仙冢纍纍。』」△按：引書當作續搜神記或搜神後記。復來，而生死從之也哉？噫！」
〔馮評〕滿紙於邑，先生此書不知呈教於施公愚山、費公禕祉否？○人讀相如傳，本司馬自作，腐迂取之，以入史記。余謂此篇即聊齋自作小傳，故言之痛心。
〔但評〕文章吐氣，必借福澤，所謂冥中重德行更甚於文學也。時數何以限人？文章何以憎命？反而思之，毋亦僅浸淫於雕蟲小技，而於聖賢反身修行之道尚未講乎？吾人所學何事？身心性命，原非借以博功名；然此中進得一分功力，即是一分德行，即是一分福澤。自心問得過時，然后可求進取，不然者，制藝代聖賢立言，亦昧心之言耳，文章果足恃乎？
〔何評〕異史氏慨乎言之，亦可謂談虎色變矣。
〔方評〕此與沙定峰前輩所記侯官老儒事異而情同。彼再生而大興其宗，此忘死而卒酬其志，俱足爲文章吐氣。然則士患不自立耳，一時蹭蹬何有哉！
〔校記〕（底本：手稿本 參校本：康熙本、青本、異史本、黄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鑄本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