賈兒
楚某翁，賈於外。 「楚某翁賈於外」：鑄本作「楚客有賈於外者」。婦獨居，夢與人交，醒而捫 捫：〔何註〕音門，摸也。之，小丈夫也。察其情，與人異，知爲狐。未幾，下牀去，門未開而已逝矣。入暮，邀庖媪伴焉， 「媪」：青本作「嫗」。有子十歲，素别榻卧，亦招與俱。夜既深，媪兒皆寐，狐復來。婦喃喃 喃喃：〔何註〕喃音南，語聲。如夢語。媪覺，呼之，狐遂去。自是身忽忽若有亡。 「忽忽」：手稿本作「忽」，今據諸參校本補。「亡」：鑄本作「忘」。「忘」古作「亡」。至夜不敢息燭， 鑄本「不」上有「遂」字。戒子睡勿熟。夜闌，兒及媪倚壁少寐，既醒失婦，意其出遺， 遺：〔何註〕俗言小便也。漢書·東方朔傳：「小遺殿上。」久待不至始疑。媪懼，不敢往覓。兒執火徧燭之， 「燭」：鑄本作「照」。至他室，則母裸卧其中；近扶之，亦不羞縮。自是遂狂， 「遂」：鑄本作「則」。歌哭叫詈，日萬狀；夜厭與人居，另榻寢兒，媪亦遣去。兒每聞母笑語，輒起火之，母反怒訶兒，兒亦不爲意。因共壯兒膽， 「媪」：青本作「嫗」。「共壯」：康熙本作「其壯」。然嬉 嬉：〔何註〕音熙，戲也。戲無節，日效圬 圬：〔何註〕哀都切，泥鏝也。左傳·襄三十一年：「圬人以時塓館宫室。」塓音覓，塗也。者，以磚石叠窗上，止之不聽；或去其一石，則滚地作嬌啼，人無敢氣觸 氣觸：〔何註〕觸，犯也。聲氣之間，犯之輕者也。之。〔馮評〕寫癡迷態如見。過數日，兩窗盡塞，無少明，已乃合泥塗壁孔，終日營營，不憚其勞。塗已，無所作， 青本「所」上無「無」字。遂把厨刀霍霍 霍霍：〔何註〕反覆疾也。〔吕註〕木蘭詩：「爺娘聞我來，出郭相扶將；阿姊聞我來，當户理紅妝；小弟聞我來，磨刀霍霍向猪羊。」△按：霍霍，象聲詞。磨之 「霍霍」：除青本外，各本均作「
」。今據青本改。。見者皆憎其頑，不以人齒。〔但評〕壯兒膽，憎兒頑。憎之固非，壯之亦未是深知兒者。然兒誠不易知，待其做出而後知之耳。兒宵分隱刀於懷，以瓢覆燈， 「瓢」：青本作「匏」。伺母囈語， 囈語：〔何註〕囈音藝。睡語也。拾遺記：「吕蒙囈語通周易。」急啟燈，杜門聲喊；久之無異，乃離門揚言，詐作欲搜狀。 「搜」：青本作「溲」。欻有一物，如貍，突奔門𨻶。急擊之，僅斷其尾，約二寸許，濕血猶滴。〔但評〕先斷其尾，已奪其魄矣。此討狐第一功。初，挑燈起，母便詬駡，兒若弗聞，擊之不中，懊恨而寢，自念雖不即戮，可以幸其不來。及明，視血跡踰垣而去，跡之，入何氏園中。至夜果絶，兒竊喜，但母癡卧如死。 「母」：青本作「見」。未幾，賈人歸，就榻問訊。婦嫚駡， 嫚駡：〔何註〕嫚音慢，侮易也，渫污也。吕后紀：「單于爲書嫚吕太后。」又高祖本紀：「高祖嫚駡儒生。」視若仇。兒以狀對。翁驚，延醫藥之。〔但評〕不過醫藥耳、驅禳耳。翁且無策，孺子其奈之何？婦瀉藥詬駡。潛以藥入湯水，雜飲之，數日漸安，父子俱喜。一夜睡醒，失婦所在，父子又覓得於别室。由是復顛，不欲與夫同室處。向夕，竟奔他室， 「他」：青本作「别」。挽之，駡益甚。翁無策，盡扃他扉，婦奔去，則門自闢。翁患之，驅禳備至，殊無少驗。兒薄暮潛入何氏園，伏莽中， 康熙本「暮」下有「歸」字，「莽」作「奔」。「入」，青本作「匿」。將以探狐所在。〔馮評〕聰慧哉此兒！皆由篤孝至性所發，觀之令人心動。〔但評〕不入虎穴，焉得虎子？探其虚實，審其踪跡；知己知彼，百戰百勝。月初升， 「升」：青本作「作」。乍聞人語。暗撥蓬科，見二人來飲。 青本「人」下無「來」字。一長鬣奴捧壺，衣老棕色。語俱細隱， 康熙本「棕」上無「老」字。鑄本、異史本「色」下有「衣」字，並二十四卷本無「語」字。不甚可辨。移時，聞一人曰：「明日可取白酒一瓻 〔何註〕瓻音絺，酒器。來。」 「瓻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瓶」。頃之俱去，惟長鬣獨留，脱衣卧庭石上。 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無「庭」字。審顧之，四肢皆如人，但尾垂後部。兒欲歸，恐狐覺，遂終夜伏。未明，又聞二人以次復來，噥噥入竹叢中。兒乃歸。翁問所往，答：「宿阿伯家。」 「阿」：青本作「何」。適從父入市，見帽肆挂狐尾，乞翁市之；翁不顧，兒牽父衣嬌聒之，翁不忍過拂，市焉。〔馮評〕前折斷之尾亦可取用。父貿易廛中，兒戲弄其側，乘父他顧，盗錢去，沽白酒，寄肆廊。有舅氏城居，素業獵。兒奔其家，舅他出，妗 妗：〔吕註〕集韻：「妗，巨禁切，音衿。」俗謂舅母曰妗。詰母疾，答云：「連朝稍可。 「朝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日」。又以耗子 耗子：〔何註〕鼠也。事物紺珠：曰黠蟲，以其善竊，曰耗子，亦謂其善竊也。嚙 嚙：〔何註〕同齧。衣，怒涕不解， 「涕」：青本作「啼」。故遣我乞獵藥耳。」妗撿櫝， 櫝：〔何註〕音獨，櫃也。 「櫝」：鑄本、異史本作「櫃」，二十四卷本作「櫃中」。出錢許，裹付兒，〔但評〕運籌制勝，有如大帥登壇，不用一卒一騎，佇看滅此朝食。不圖乳臭孺子，遂乃握是智珠。兒少之。妗欲作湯餅 湯餅：〔吕註〕即水引也。一名湯淘。青箱雜記：「凡以面煮之，皆曰湯餅。」啖兒。兒覷室無人，自發藥裹，竊盈掬而懷之，乃趨告妗，俾勿舉火 舉火：〔吕註〕莊子·讓王：「曾子居衛，三日不舉火，十年不製衣。」：「父待市中，不遑食也。」遂徑出，隱以藥置酒中。 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無「徑」字，並青本「出」作「去」。「隱」：異史本作「陰」。遨遊市上，抵暮方歸。父問所在，託在舅家。〔馮評〕荀灌娘十三歲救父圍城中，此子十歲謀狐，竟似用兵，可稱雙絶。兒自是日遊廛肆 廛肆：〔何註〕廛音纏，一夫之居。肆，周禮註：「盛物處」。前漢書·刑法志：「開市肆以通之。」間。一日，見長鬣人亦雜儔中。 「長鬣人亦雜儔中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長鬣雜在人中」。兒審之確，陰綴繫 綴繫：〔何註〕猶尾綴意。之，漸與語，詰其居里， 「居里」：康熙本、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里居」。答言：「北村。」亦詢兒，兒偽云：「山洞。」長鬣怪其洞居，兒笑曰：「我世居洞府，君固否耶？」其人益驚，便詰姓氏，兒曰：「我胡氏子。曾在何處見君從兩郎，顧忘之耶？」其人熟審之，若信若疑。兒微啟下裳，少少露其假尾，曰：「我輩混跡人中，但此物猶存， 青本無「物」字。爲可恨耳。」其人問：「在市欲何作？」 「何作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何爲」。兒曰：「父遣我沽。」其人亦以沽告，兒問：「沽未？」曰：「吾儕 儕：〔何註〕音柴，輩也。多貧，故常竊時多。」兒曰：「此役亦良苦，耽驚憂。」其人曰：「受主人遣，不得不爾。」因問：「主人伊誰？」曰：「即曩所見兩郎兄弟也。一私北郭王氏婦，一宿東村某翁家。翁家兒大惡，被斷尾，十日始瘥， 瘥：〔何註〕音磋：病愈也。△按：音蠆。今復往矣。」言已欲别，曰：「勿誤我事。」兒曰：「竊之難，不若沽之易。我先沽寄廊下，敬以相贈。我囊中尚有餘錢，不愁沽也。」其人愧無以報，兒曰：「我本同類，何靳些須？暇時尚當與君痛飲耳。」遂與俱去，取酒授之，乃歸。至夜，母竟安寢，不復奔。心知有異，告父，同往驗之，則兩狐斃於亭上，一狐死於草中。喙津津尚有血出。酒瓶猶在，持而摇之，未盡也。父驚問：「何不早告？」曰：「此物最靈， 鑄本「告」下有「兒」字。一洩，則彼知之。」翁喜曰：「我兒，討狐之陳平 陳平：〔何註〕陳平佐高祖治天下，而以六出奇計爲功臣之冠。又干寶搜神記：「卿可謂鬼之董狐」亦此意。〔吕註〕漢書：「陳平字孺子，陽武人。高祖定天下，凡六出奇計，官左丞相，封曲逆侯。」△按：「卿可謂鬼之董狐」，語出世説新語·排調：「干寶向劉真長叙其搜神記，劉曰：『卿可謂鬼之董狐。』」也。」〔但評〕能出奇計，無愧陳平。於是父子荷狐歸。見一狐禿尾，刀痕儼然。 鑄本「秃」下有「半」字。「儼」，二十四卷本作「宛」。自是遂安，而婦瘠殊甚，心漸明了，但益之嗽，嘔痰輒數升，尋卒。 二十四卷本「卒」作「愈」，並鑄本、異史本無「輒」字。北郭王氏婦，向祟於狐，至是問之，則狐絶而病亦愈。翁由此奇兒，教之騎射。後貴至總戎。 二十四卷本「戎」下有「焉」字。
〔但評〕十歲小兒，何以辦此？其殆天授乎！胸有成竹，目無全牛；膽大於天，心細若髮。虚以餂之，實以證之，苦以難之，甘以餌之，同類以結之，後約以信之。討之於杯酒之中，玩之於股掌之上。其從容措置，不躁不矜，縝密而不肯輕洩者，老成人且難之，况乃孺子！
〔何評〕十歲兒具此膽識，其貴何疑。
〔方評〕何物老嫗，生此寧馨兒？芝醴根源又難論矣。第陳韙謂孔文舉小時了了，大未必佳。信斯言也，則徇齊若黄帝，生知若孔子，大亦不佳乎？或謂神童無壽，英華早發則早謝，吾以爲是在賢父兄養之如何耳。蓋有夙慧者，入道較人獨易，得其養則佳甚；失其養，則不佳亦甚。蒙之所以重養正也。觀賈兒智深勇沉，倘正養之，于總戎乎何有？即以總戎論，亦必有可觀者。區區討狐，直管中一斑，何足當其全豹！乃世因其母而忽之。獨不見衛青、霍去病之徒，其皆生於將門耶？
〔校記〕（底本：手稿本 參校本：康熙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青本、鑄本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