鳳陽士人
鳳陽一士人負笈遠遊，謂其妻曰：「半年當歸。」十餘月，竟無耗問。妻翹盼綦切，一夜，才就枕，紗月摇影，離思縈懷，方反側間，有一麗人，珠鬟 珠鬟：〔何註〕以珠飾鬟。鬟音還，髻也。絳帔， 絳帔：〔何註〕絳色之帔。帔音被，裙屬。方言：「裙也，陳魏之間曰帔。」△按：帔音佩。 「鬟」：康熙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鑄本作「環」。搴帷而入，笑問：「姊姊，得無欲見郎君乎？」妻急起應之。麗人邀與共往， 「共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俱」。妻憚修阻，麗人但請勿慮，即挽女手出。並踏月色，約行一矢之遠，覺麗人行迅速，女步履艱澀， 澀：〔何註〕與濇同，滯也。呼麗人少待，將歸着複 複：〔何註〕重複也。履。麗人牽坐路側，自乃捉足，脱履相假。女喜，着之幸不鑿枘， 不鑿枘：〔何註〕無不合也。史記·孟子荀卿列傳：「持方枘欲内圓鑿，其能入乎？」言不合也。周禮·考工記：「調其鑿枘而合之。」又莊子：「鑿不圍枘，而枘自入之。」〔吕註〕宋玉九辯：「圜枘而方鑿兮，吾固知其鉏鋙而難入。」復起從行，健步如飛。移時，見士人跨白騾來。見妻大驚，急下騎，問：「何往？」女曰：「將以探君。」又顧問麗者伊誰， 「麗者」：鑄本、二十四卷本、異史本作「麗人」。女未及答，麗人掩口笑曰：「且勿問訊。娘子奔波匪易，郎君星馳夜半，人畜想當俱殆。妾家不遠，且請息駕，早旦而行，不晚也。」顧數武之外，即有村落，遂同行。入一庭院、麗人促睡婢起供客，〔馮評〕字法細。曰 「促」：鑄本作「捉」。「客曰」：異史本作「曰」。：「今夜月色皎然，不必命燭，小臺石榻可坐。」士人縶蹇 蹇：〔吕註〕山堂肆考：「性能旋磨及馱負，龐褐低小，不甚駿異，故曰蹇驢。」簷梧， 簷梧：〔何註〕梧，簷前柱也。史記·項羽本紀註：「小柱爲枝，大柱爲梧。」乃即坐。麗人曰：「履大不適於體，途中頗累贅否？歸有代步， 代步：〔吕註〕李尤車銘：「輪以代步，屏以蔽容。」又裴度酬張秘書因寄馬贈詩：「代步本慚非逸足，緣情何幸枉高文。」乞賜還也。」女稱謝付之。俄頃，設酒果，麗人酌曰：「鸞鳳久乖， 乖：〔何註〕離也。圓在今夕，濁醪 濁醪：〔何註〕醪音勞，酒也。濁醪，濁酒也。一觴，敬以爲賀。」士人亦執琖酬報。 「報」：青本作「答」。主客笑言，履舄交錯。 履舄交錯：〔吕註〕史記淳于髡語。〔何註〕舄，施木於履下，亦履也。士人注視麗者， 「視麗者」：青本作「目麗人」。屢以游詞相挑，夫妻乍聚，並不寒暄 寒暄：〔吕註〕唐書·孫忌傳：「忌口吃，初與人接，不能道寒暄；坐定，辭辯鋒起。」一語。麗人亦美目流情，妖言隱謎。 謎：〔何註〕迷去聲，隱語也。 鑄本「妖」上有「而」字，並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「美」作「眉」。女惟默坐，偽爲愚者。久之漸醺， 「默坐」：異史本作「坐」，二十四卷本作「默然」。「醺」：青本作「酣」。二人語益狎。又以巨觥勸客，士人以醉辭，勸之益苦，士人笑曰：「卿爲我度一曲，即當飲。」麗人不拒，即以牙杖撫提琴而歌曰 「杖」：青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板」。：「黄昏卸得殘妝罷，窗外西風冷透紗。聽蕉聲，一陣一陣細雨下。何處與人閒嗑牙 嗑牙：〔何註〕嗑，克盍反，兩口相擊聲。江淮謂閒話爲嗑牙。 「嗑」：手稿本、康熙本、青本作「
」，今據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鑄本改。？望穿秋水， 望穿秋水：〔吕註〕李賀詩：「一雙瞳人剪秋水。」西厢記：「望穿了盈盈秋水。」不見還家，潸潸 潸潸：〔何註〕潸，下從月，音刪，涕流也。詩·小雅：「潸然出涕。」淚似麻。又是想他，又是恨他，手拿着紅綉鞋兒占鬼卦。」 「手拿」句：〔何註〕麗情集：「唐郭華吞鞋而死，店主於喉中拔出紅綉鞋一只。」〔吕註〕春閨秘戲：「夫外出，以所著履卜之：仰則歸，俯則否。名占鬼卦。」〔馮評〕俗中雅調，似金瓶梅中所唱，非大雅之音也。〔但評〕句句字字，皆翹盼時所想到者，而出自麗人歌之，雖曰效顰，適成爲鈎搭其夫之語，真是難堪。歌竟，笑曰：「此市井里巷之謡，不足污君聽； 「市井里巷之謡，不足污君聽」：異史本、鑄本作「市井之謡，有污君聽」。然因流俗所尚，姑效顰 效顰：〔吕註〕襄陽記：「劉季和謂張坦曰：『我何如荀令君？』坦曰：『古有好婦人，患而捧心顰眉，見者皆以爲美。其鄰醜婦效之，見者皆走。公欲下官遯走耶？』」耳。」音聲靡靡， 靡靡：〔吕註〕史記·殷本紀：「紂使師涓作新淫聲，北里之舞，靡靡之樂。」註：「靡靡者，相隨順之意。」風度狎褻。士人摇惑，若不自禁。少間，麗人偽醉離席，士人亦起，從之而去。久之不至，婢子乏疲，伏睡廊下。女獨坐，塊然 塊然：〔何註〕言昏悶無知也。無侣，中心憤恚，頗難自堪；思欲遯歸， 鑄本「廊」作「厢」，並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、無「塊然」、「中心憤恚」。「思欲」：鑄本作「欲思」。而夜色微茫，不憶道路。輾轉無以自主，因起而覘之，裁近其窗， 「裁近其窗」：異史本、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甫近窗」。則斷雲零雨之聲，隱約可聞；又聽之，聞良人與己素常猥褻之狀，盡情傾吐。女至此手顫心摇， 手顫心摇：〔何註〕顫音戰，手不自主；摇，心不自持也。殆不可過， 「過」：鑄本作「遏」。念不如出門竄溝壑以死。〔但評〕又是想他，又是恨他，手顫心摇，無可奈何他，不如一死不見他，且自由他。兒女之情態，寫來逼真。憤然方行，忽見弟三郎乘馬而至， 青本無「忽」字。遽便下問，女具以告。三郎大怒，立與姊回；直入其家，則室門扃閉，枕上之語猶喁喁也。三郎舉巨石如斗， 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無「如斗」二字。拋擊窗欞，三五碎斷。内大呼曰：「郎君腦破矣！奈何？」女聞之愕然，大哭， 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無「愕然」二字。〔馮評〕小女子性情如見。謂弟曰：「我不謀與汝殺郎君， 鑄本無「與汝」二字。今且若何？」三郎撑目曰：「汝嗚嗚促我來，甫能消此胸中惡，又護男兒、怨弟兄，我不貫與婢子供指使！」 鑄本無「促」字，「怨」作「怒」。「胸」：青本作「心」。「與」：鑄本、二十四卷本、異史本作「於」。返身欲去。女牽衣曰：「汝不携我去，將何之？」三朗揮姊仆地，脱體而去。 鑄本無以上二十二字。女頓驚寤，始知其夢。〔馮評〕陡收，是寫夢之筆。越日，士人果歸，乘白騾。〔馮評〕捷筆。女異之而未言。士人是夜亦夢，所見所遭，述之悉符，〔馮評〕簡括。互相駭怪。既而三郎聞姊夫遠歸， 鑄本「遠」上有「自」字。亦來省問，語次謂士人曰：「昨宵夢君歸， 「謂」：鑄本作「問」。二十四卷本、異史本、鑄本無「歸」字。今果然，亦大異。」士人笑曰：「幸不爲巨石所斃。」三郎愕然問故，士以夢告。 二十四卷本「士」下有「人」字。三郎大異之。蓋是夜三郎亦夢遇姊泣訴， 「遇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與」。憤激投石也。三夢相符，但不知麗人何許耳。
〔但評〕翹盼綦切，離思縈懷，夢中遭逢，皆因結想而成幻境，事所必然，無足怪者。特三人同夢，又有白騾證之，斯爲異耳。
〔何評〕似從詩「甘與子同夢」翻出。
〔方評〕拚死待郎二十載，歸鞍馱得小妻來。與此俱爲思婦清凉散。
〔校記〕（底本：手稿本 參校本：康熙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青本、鑄本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