珠兒
常州民李化，富有田産，年五十餘無子。一女名小惠，容質秀美，夫妻最憐愛之， 「質」、「憐愛」：青本作「貌」、「愛憐」。十四歲暴病夭殂。冷落庭幃，益少生趣，始納婢。經年餘，生一子，視如拱璧，名之珠兒。兒漸長，魁梧 魁梧：〔吕註〕史記·留侯世家：「太史公曰：『予以爲其人，計魁梧奇偉；至見其圖，狀貌如婦人好女。』」應劭曰：「魁梧，丘墟壯大之意。」可愛，然性絶癡，五六歲尚不辨菽麥， 不辨菽麥：〔吕註〕左傳·成十八年：「周子有兄而無慧，不能辨菽麥，故不可立。」言語蹇澀。 「蹇」：青本作「强」。李亦好而不知其惡。會有眇僧 眇僧：〔何註〕瞽僧也。募緣於市，輒知人閨闥，於是相驚以神；且云能生死禍福人，幾十百千，執名以索， 「以」：鑄本作「一」。無敢違者。詣李募百緡， 緡：〔何註〕音珉，錢貫也。 「緡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金」。李難之，給十金，不受；漸至三十金，僧厲色曰：「必百緡， 「緡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金」。缺一文不可！」李亦怒，收金遽去。僧忿然而起， 鑄本「怒」上無「亦」字，並異史本「遽」作「而」。又此二本與二十四卷本「然」下無「而」字。曰：「勿悔，勿悔！」無何，珠兒心暴痛，巴 巴：〔何註〕音琶，搔也。刮牀席， 「巴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爬」。色如土灰。李懼，將八十金詣僧乞救，僧笑曰：「多金大不易！然山僧何能爲？」李歸而兒已死。 鑄本、異史本「乞」作「求」，「歸」作「回」。李慟甚，以狀愬邑宰。宰拘僧訊鞫，亦辨給無情詞。笞之，似擊鞔革。 鞔革：〔何註〕音瞞，今以皮包鼓曰瞞鼓，瞞工。見吕覽。〔吕註〕集韻：「鞔音瞞。」説文：「履空也。」令搜其身，得木人二、小棺一、小旗幟五。宰怒，以手叠訣舉示之， 「示」：青本作「視」。僧乃懼，自投無數，宰不聽，杖殺之。〔但評〕何物妖僧，敢於光天化日之下，謂能生死禍福人，以攫人財，戕人命，而斬人祀乎？宰執而殺之，人皆以爲快，吾獨以爲惜。惜之何以？曰「殺之已晚。」〔何評〕明宰。李叩謝而歸。時已曛 曛：〔何註〕音熏，日入餘光也。謝靈運詩：「夕曛風氣陰。」暮，與妻坐牀上， 鑄本無「坐」字。忽一小兒，㑌儴入室，曰：「阿翁行何疾？極力不能得追。」視其體貌，當得七八歲。李驚，方將詰問，則見其若隱若現，恍惚如煙霧，宛轉間已登榻坐。 鑄本無「坐」字。李推下之，墮地無聲，曰：「阿翁何乃爾？」瞥然復登。李懼，與妻俱奔。兒呼阿父、阿母，嘔啞 嘔啞：〔何註〕啞音鴉。嘔啞，小兒聲。不休。李入妾室，急闔其扉；還顧，兒已在膝下。李駭問何爲，答曰：「我蘇州人，姓詹氏 「姓詹」：鑄本作「
氏」。。六歲失怙恃， 失怙恃：〔何註〕無父母也。詩·小雅：「無父何怙，無母何恃？」不爲兄嫂所容，逐居外祖家。偶戲門外，爲妖僧迷殺桑樹下，驅使如倀鬼， 倀鬼：〔吕註〕聽雨記談：「人遇虎，衣帶自解。虎見人裸而後食之。皆倀所爲。」按：虎齧人死，魂不敢他適，輒隸事虎，名曰倀。冤閉窮泉，不得脱化。幸賴阿翁昭雪， 昭雪：〔何註〕昭明其冤，雪洒其恥也。〔吕註〕五代史·毛璋傳：「璋復下獄，鞫之無狀。中丞吕夢奇議曰：『璋前經推劾，已蒙昭雪。而趙廷祚責賂之，故復致織羅。』乃稍宥璋。」 「阿」：青本作「我」。願得爲子。」李曰：「人鬼殊途，何能相依？」兒曰：「但除斗室，爲兒設牀褥，日澆一杯冷漿粥，餘都無事。」李從之。兒喜，遂獨卧室中。晨來出入閨閣如家生， 「出入閨閣如家生」：異史本作「出入户庭如家生」，鑄本同上，並於「生」字右旁加「兒」字；青本「如家生」作「了不異人」。聞妾哭子聲，問：「珠兒死幾日矣？」答以七日。曰：「天嚴寒， 鑄本無「寒」字。「哭子」：但本、圖本作「悲痛」。尸當不腐。試發冢啟視，如未損壞，兒當得活。」李喜，與兒去， 鑄本「啟」作「起」，並異史本「得活」作「活之」。「與兒」：康熙本作「與喜兒」。開穴驗之，軀殻如故。方此忉怛， 忉怛：〔何註〕憂也。忉音刀，憂心貌。詩·陳風：「心焉忉忉。」怛，都達反，勞也。詩·齊風：「勞心怛怛。」回視，失兒所在， 鑄本「此」作「深」，並異史本「失兒」作「兒失」。二十四卷本「失」上有「已」字。異之，舁尸歸。方置榻上，目已瞥動；少頃，呼湯，湯已而汗，汗已遂起。 「湯已而汗，汗已而起」：鑄本、異史本作「湯已遂起」。羣喜珠兒復生，又加之慧黠便利，迥 迥：〔何註〕從冋。異曩昔。 「曩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平」。〔但評〕喪子得子，且易癡頑爲慧黠，化强澀爲便利，軀殻如故，魁偉依然，已是便宜，當亦無憾，况爲金陵嚴子方來討債負者耶？但夜間僵卧，毫無氣息，共轉側之，冥然若死。衆大愕，謂其復死，天將明，始若夢醒。羣就問之，答云：「昔從妖僧時，有兒等二人，其一名『哥子』。昨追阿父不及， 「等」：異史本作「寺」。鑄本「阿」作「我」，並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「名」下有「呼」字。蓋在後與哥子作别耳。今在冥間，爲姜員外作義嗣，亦甚優遊。 鑄本、異史本無「亦甚優遊」四字，並二十四卷本「間」作「司」，「爲」作「與」。夜分，固來邀兒戲。適以白鼻騧 白鼻騧：〔吕註〕樂府高陽樂人歌：「可憐白鼻騧。」李白詩：「銀鞍白鼻騧，緑地障泥錦。」〔何註〕騧音瓜，黄馬黑喙也。詩·秦風：「騧驪是驂。」送兒歸。」母因問：「在陰司見珠兒否？」曰：「珠兒已轉生矣。〔馮評〕隨手了結。渠與阿翁無父子緣， 「阿翁」：青本作「阿父」。不過金陵嚴子方，來討百十千債負耳。」〔但評〕由此觀之，兒女之間，着實可怕。〔馮評〕酆都天子殿聯云：「恩仇成父子，緣怨結夫妻。」珠兒爲嚴子方，小惠又何人？——初，李販於金陵，欠嚴貨價未償，而嚴翁死，此事人無知者。 「人無」：鑄本作「無人」。——李聞之大駭。母問：「兒見惠姊否？」兒曰：「不知，再去當訪之。」又二三日，謂母曰：「惠姊在冥中大好， 鑄本「冥中」作「陰司」，並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無「惠」字。嫁得楚江王小郎子，珠翠滿頭髻；一出門，便十百作呵殿聲。」母曰：「何不一歸寧？」曰：「人既死，都與骨肉無關切。倘有人細述前生， 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無「都」字。青本無「人」字，「生」下有「者」字。方豁然動念耳。〔何評〕此自一説，然固有不如此者。韓子云：「鬼神茫昧。」其信然。昨託姜員外，夤緣 夤緣：〔何註〕干進也。又：緣，連也。宋穆修詩：「介立傍無援，陰排密有夤。」韓愈詩：「青壁無路難寅緣。」夤通寅。見姊，姊姊呼我坐珊瑚牀上，與言父母懸念， 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無「姊姊呼我坐珊瑚牀上」九字。鑄本「與」上有「便」字。渠都如眠睡。兒云：『姊在時，喜綉並蒂 蒂：〔何註〕音蒂，當作蔕，果鼻也。△按：蒂同蔕。花，剪刀刺手爪，血涴 涴：青本、異史本作「浣」。〔何註〕音瀚，洗濯也。言血出之多。綾爲所浣也。綾子上， 「涴」：青本、異史本作「浣」。姊就刺作赤水雲。今母猶挂牀頭壁，顧念不去心。姊忘之乎？』〔馮評〕生波。姊始悽感，云：『會須白郎君，歸省阿母。』」母問其期，答言不知。一日，謂母：「姊行且至，僕從大繁，當多備漿酒。」少間，奔入室，曰：「姊來矣！」移榻中堂，曰：「姊姊且憩坐， 「姊姊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姊」。少悲啼。」諸人悉無所見。兒率人焚紙酹飲於門外， 「酹」：青本作「酬」。反曰：「騶從暫令去矣。姊言：『昔日所覆緑錦被， 鑄本無「錦」字。曾爲燭花燒一點如豆大，尚在否？』」母曰：「在。」即啟笥出之。兒曰：「姊命我陳舊閨中。乏疲，且小卧，翌日再與阿母言。」東鄰趙氏女，故與惠爲綉閣交，是夜忽夢惠幞頭紫帔 幞頭紫帔：〔何註〕席上腐談：「以幞巾裹頭也。」帔，披于肩背不及下也。〔吕註〕廣韻：「幞頭，周武帝所製，裁幅巾出四脚以幞頭，乃名焉。」又，揚子法言：「裙，陳魏之間謂之帔。」來相望，言笑如平生，且言：「我今異物， 鑄本「笑」下有「猶」字。康熙本「且言」作「且」，「今異」作「異」。父母覿面，不啻河山。將借妹子與家人共話， 「妹子」：鑄本作「姊」，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妹」。以上三本並青本「話」作「語」。勿須驚恐。」質明，方與母言，忽仆地悶絶，踰刻始醒， 「始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方」。向母曰：「小惠與阿嬸别幾年矣，頓鬖鬖 鬖鬖：〔何註〕鬖音三，髮垂也。白髮生！」 「阿嬸」、「鬖鬖」：鑄本作「我嬸」、「鬖」。母駭曰：「兒病狂耶？」女拜别即出。母知其異，從之。直達李所，抱母哀啼。母驚不知所謂，女曰：「兒昨歸，頗委頓，未遑一言。兒不孝，中途棄高堂，勞父母哀念，罪何可贖！」 二十四卷本「念」作「愛」，並鑄本、異史本「何可贖」作「莫大焉」。母頓悟，乃哭，已而問曰：「聞兒今貴，甚慰母心。但汝棲身王家，何遂能來？」女曰：「郎君與兒極燕好，姑舅亦相撫愛，頗不謂妬醜。」惠生時，好以手支頤； 支頤：〔何註〕以手支頤也。女言次輒作故態，神情宛似。〔馮評〕用捷筆。未幾，珠兒奔入 「奔入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奔告」。曰：「接姊者至矣。」〔馮評〕小惠去不多著筆，前「接姊者至矣」句已了，一筆是兩筆，作文煩簡處宜知。女乃起，拜别泣下，曰：「兒去矣。」言訖 訖：〔何註〕音䰴，畢也。復踣，移時乃蘇。 「蘇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醒」。後數月，李病劇，醫藥罔效， 「罔」：鑄本作「無」。兒曰：「旦夕恐不救也。二鬼坐牀頭，一執鐵杖子，一挽苧麻繩，長四五尺許，兒晝夜哀之，不去。」母哭，乃備衣衾。既暮，兒趨入曰：「雜人婦且避去， 「兒」、「避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而」、「退」。姊夫來視阿翁。」俄頃，鼓掌而笑， 「而」：異史本、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大」。母問之，曰：「我笑二鬼，聞姊夫來， 「聞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見」。「來」：青本作「至」。俱匿牀下，如龜鱉。」又少時，望空道寒暄，問姊起居。既而拍手曰 以上八字：青本「姊」下有「夫」字，「手」作「掌」。：「二鬼奴哀之不去，至此大快！」乃出至門外， 「出至」：鑄本、異史本作「出之」。却回，曰：「姊夫去矣。二鬼被鎖馬鞅 馬鞅：〔何註〕馬頸組也。上。阿父當即無恙。姊夫言歸白大王，爲父母乞百年壽也。」〔但評〕親情庇護，鬼神不免。〔馮評〕小王子翁婿情深乃爾。一家俱喜。至夜，病良已，數日尋瘥。延師教兒讀。兒甚惠，十八入邑庠， 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「八」下有「歲」字。猶能言冥間事。見里中病者， 鑄本、異史本「病」下無「者」字。「里中」：康熙本作「里」。輒指鬼祟所在，以火爇之，往往得瘳。後暴病，體膚青紫，自言：「鬼神責我綻露。」 綻露：〔何註〕綻音袒，衣縫也。禮·内則：「衣裳綻裂。」此借綻裂以喻露洩意，故曰「綻露」。△按：綻音占。 「綻露」：鑄本作「洩露」。由是不復言。
〔方評〕李化垂老而夭男女，慘矣！幸而詹借其男軀以侍養，女借趙女軀以歸寧，抑又快矣。設當時姊借弟軀以重生，則神爲親女，形爲親男，不更兩便而兩美？但不知女能如詹之慧否，能十八入庠否，其冥事能言與否，姑勿論也。然不得貴婿，不能增壽，而牀下龜鱉且綰之早去，不若存惠姊于冥中，使李百年後，泉路多一門親串也。
〔校記〕（底本：手稿本 參校本：康熙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青本、鑄本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