尚生，泰山人，獨居清齋。會值秋夜，銀河 銀河：〔吕註〕白孔六帖：「天河曰銀河。」高耿， 耿：〔何註〕耿，明也。明月在天，徘徊花陰，頗存遐想。忽一女子逾垣來， 青本「忽」下有「有」字。〔但評〕才存遐想，而狠毒之人即逾垣來矣。幻妄之心可稍作哉！故我佛救世，千言萬語，衹要人無所往而生其心。笑曰：「秀才何思之深？」生就視，容華若仙，驚喜擁入，窮極狎暱。自言「胡氏，名三姐」。問其居第，但笑不言，生亦不復置問，惟相期永好而已。自此臨無虚夕。一夜，與生促膝燈幕，生愛之，矚盼 矚眸：〔何註〕矚音燭，眸，目瞳子也。矚眸，視之甚也。不轉， 「置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致」，「矚盼」：青本作「矚眸」。〔馮評〕起下。女笑曰：「眈眈 眈眈：〔何註〕眈音酖。易·頤：「虎視眈眈。」笑其視之太審也。視妾何爲？」曰：「我視卿如紅藥碧桃，即竟夜視，不爲厭也。」三姐曰 鑄本「不爲」作「勿」，並二十四卷本、異史本「藥」作「葉」，「即」作「雖」。「三姐」：手稿本、康熙本作「三」，青本作「女」，今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補。：「妾陋質，遂蒙青盼 青盼：〔吕註〕晉書·阮籍傳：「籍善爲青白眼，見禮俗之士，以白眼對之。母終，嵇喜來弔，籍作白眼。喜不懌而退。喜弟康聞之，藏酒挾琴造焉，乃見青眼。」如此；若見吾家四妹，不知如何顛倒。」生益傾動，恨不一見顔色，長跽哀請。 青本「遂」下無「蒙」字，「如」作「若」，「如何顛倒」作「顛倒何似」，「跽」作「跪」。二十四卷本、異史本「如何」作「何如」，「跽」作「跪」。鑄本「跽」作「跪」，無「盼如」以下二十四字。逾夕，果偕四姐來。年方及笄， 鑄本「果」作「當」，「年」上有「明日果至」四字。荷粉露垂，杏花煙潤，嫣然含笑，媚麗欲絶。生狂喜，引坐。三姐與生同笑語，四姐惟手引綉帶，俛首而已。未幾，三姐起别，妹欲從行。生曳之不釋，顧三姐曰：「卿卿 卿卿：〔吕註〕本世説王安豐語。又温庭筠詩：「自恨青樓無近信，不將心事許卿卿。」煩一致聲！」三姐乃笑曰：「狂郎情急矣！妹子一爲少留。」四姐無語，姊遂去。二人備盡歡好。 「顧三姐」：手稿本、康熙本、異史本作「顧三姊」，今據青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鑄本改。「盡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極」。既而引臂替枕，傾吐生平，無復隱諱，四姐自言爲狐。 「自言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言已」。生依戀其美，亦不之怪。四姐因言：「阿姊狠毒， 「姊」：青本作「姐」。業殺三人矣。惑之，罔不斃者。 「罔」：鑄本作「無」。妾幸承溺愛，不忍見滅亡，當早絶之。」生懼，求所以處，四姐曰：「妾雖狐，得仙人正法，當書一符粘寢門，可以却之。」〔但評〕一念之正，是以卒免於難，大丹得成。〔馮評〕以狐治狐，奇。遂書之。既曉，三姐來，見符却退，曰：「婢子負心，傾意新郎，不憶引綫人 引綫人：〔吕註〕淮南子：「綫因針而入，不因針而急，女因媒而嫁，不因媒而親。」矣。汝兩人合有夙分，余亦不相仇，但何必爾！」乃逕去。數日，四姐他適，約以隔夜。 鑄本「經」作「徑」，「約以」作「約一」。是日，生偶出門眺望，山下故有槲 槲：〔何註〕音斛，樹與櫟相類。林， 「槲林」：青本作「槲木」，鑄本、二十四卷本、異史本作「胡林」。蒼莽中，出一少婦，亦頗風韻，近謂生曰：「秀才何必日沾沾 沾沾：〔何註〕輕薄也。史記·魏其武安侯列傳：「魏其者沾沾自喜耳。」△按：沾沾，執着也。清徐瑶太恨生傳：「且天下豈少良女子，而獨沾沾於是耶？」戀胡家姊妹？渠又不能以一錢相贈。」 青本「沾」上無「日」字。異史本「錢」上無「一」字。即以一貫授生，曰：「先持歸，貰 貰：〔何註〕音世，買也。良醖；我即携小肴饌來，與君爲歡。」生懷錢歸，果如所教。少間，婦果至，置几上燔鷄、鹹彘肩各一，即抽刀子縷切爲臠； 臠：〔何註〕音孌，塊切肉也。釃 釃酒：〔何註〕釃音躧，以篚漉酒也。酒調謔， 調謔：〔何註〕戲謔也。歡洽異常，繼而滅燭登牀，狎情蕩甚。既曙始起， 「曙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明」。方坐牀頭捉足易舄，忽聞人聲；傾聽，已入幃幕，則胡姊妹也。〔馮評〕四姐前以符禁三姐，茲何以又同來？婦乍睹，倉皇 倉皇：〔何註〕急遽失措貌。風土記：「大雪被南粤，犬皆倉皇吠噬。」而遯，遺舄於牀。二女逐叱曰 鑄本「乍」作「作」，「逐」作「遂」。：「騷狐！何敢與人同寢處！」追去，移時始返。四姐怨生曰：「君不長進，與騷狐相匹偶，不可復近！」遂悻悻 悻悻：〔何註〕音幸，怒也。欲去。〔但評〕心一妄動，既致狠狐，復引騷狐，可危也哉！生惶恐自投，情詞哀懇，三姐從旁解免， 「三姐」：康熙本、手稿本、異史本、鑄本作「三姊」，今據青本、二十四卷本改。四姐怒稍釋，由此相好如初。一日，有陝人騎驢造門曰：「吾尋妖物，匪伊朝夕，乃今始得之。」生父以其言異，訊所由來。曰：「小人日泛煙波， 「泛」：康熙本作「從」。遊四方，終歲十餘月，常八九離桑梓， 桑梓：〔吕註〕詩·小雅：「惟桑與梓，必恭敬止。」被妖物蠱 蠱：〔何註〕音古，蠱惑也。殺吾弟。〔但評〕是在三人之内者。歸甚悼恨，誓必尋而殄 殄：〔何註〕田上聲，絶也。滅之。奔波數千里，殊無跡兆，今在君家。不翦，當有繼吾弟亡者。」時生與女密邇， 鑄本「弟」下有「而」字，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無「邇」字。青本「當」下無「有」字。父母微察之，聞客言，大懼，延入，令作法。出二瓶，列地上，符咒良久。有黑霧四團，分投瓶中。客喜曰：「全家都到矣。」遂以猪脬 脬：〔何註〕音拋，膀胱也。裹瓶口，緘封甚固。生父亦喜，堅留客飯。 「四團」：異史本、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四圍」。鑄本「客飯」作「飯」。生心惻然，近瓶竊視，聞四姐在瓶中言曰 「視」：青本無此字，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聽」。鑄本無「日」字。「中」：康熙本作「口」。：〔馮評〕得仙人正法者，乃亦入瓶中耶？「坐視不救，君何負心？」〔但評〕我固不忍見君滅亡，而君何忍見我滅亡乎？生益感動， 「益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意」。急啟所封，而結不可解；四姐又曰：「勿須爾，但放倒壇上旗，以針刺脬作空，予即出矣。」生如其請， 「空」：青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孔」。「請」，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言」。果見白氣一絲，自孔中出，凌霄而去。客出，見旗横地， 「横」：青本作「倒」，鑄本作「垂」。青本「地」下有「上」字。大驚曰：「遯矣！此必公子所爲。」摇瓶俯聽，曰：「幸止亡其一。此物合不死，猶可赦。」乃携瓶别去。後生在野，督傭刈麥，遥見四姐坐樹下。生近就之，執手慰問，且曰：「别後十易春秋，今大丹已成。但思君之念未忘，故復一拜問。」生欲與偕歸，女曰：「妾今非昔比， 「妾今」：青本作「妾」。不可以塵情染，後當復見耳。」言已不知所在。又二十年餘，生適獨居，見四姐自外至，生喜與語，女曰：「我今名列仙籍，〔馮評〕便作到真仙，情根終不能斷。本不應再履塵世。 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「不」上無「本」字。但感君情，敬報撤瑟之期。 撤瑟之期：〔吕註〕儀禮：「有疾病者，齊撤琴瑟。」〔何註〕死期也。任昉詩：「非君撤瑟辰。」註：「君子無故不撤琴瑟。」 「敬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特」。「敬」，方言通「特」。可早處分後事；亦勿悲憂，妾當度君爲鬼仙，亦無苦也。」 青本「苦」下無「也」字。〔但評〕得爲鬼仙，便有長進，不與騷狐相匹偶矣。乃别而去。至日，生果卒。尚生乃友人李文玉之戚好，嘗親見之。〔馮評〕聊齋愛作此等筆摇動人，果實事耶？李文玉必非捏造出。
〔何評〕四姐合不死，豈非有未嘗殺人故耶？乃名列仙籍，猶惓惓於生，何故人之多情也！
〔校記〕（底本：手稿本 參校本：康熙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青本、鑄本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