蓮香

桑生，名曉，字子明，沂州人，少孤，館於紅花埠。 埠：〔何註〕同步，水濱也。桑爲人静穆 穆：〔何註〕深遠也。自喜，日再出，就食東鄰，餘時堅坐而已。東鄰生偶至， 「名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明」。鑄本無「偶至」二字。戲曰：「君獨居，不畏鬼狐耶？」〔但評〕一篇離奇變幻之文，皆從「戲」字生出，故作文之要在於立意立胎。○鬼狐雙提，而以戲語出之，了無痕跡。〔何評〕總批。笑答曰 「答曰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答云」。：「丈夫何畏鬼狐？雄來吾有利劍，雌者尚當開門納之。」鄰生歸，與友謀，梯妓於垣而過之。〔但評〕因戲引出妓。彈指叩扉，生窺問其誰，妓自言：「鬼也。」 「其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爲」。「鬼也」：諸參校本作「爲鬼」。生大懼，齒震震有聲。妓逡巡自去。鄰生早至生齋，生述所見，且告將歸。鄰生鼓掌曰：「何不開門納之？」〔但評〕借逕而入，極巧極便。生頓悟其假，遂安居如初。積半年，一女子夜來叩齋。〔但評〕因妓之戲引起狐。生意友人之復戲也，〔何評〕結在此。啟門延入， 「啟門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啟户」。則傾國 傾國：〔何註〕謂美也。〔吕註〕前漢書·李延年傳：「延年侍上，歌曰：『北方有佳人，絶世而獨立，一顧傾人城，再顧傾人國。寧不知傾城與傾國，佳人難再得。』上嘆息曰：『善哉！豈有此乎？』平陽主因言延年有女弟。上召見之，妙麗善舞，由是得幸。」之姝，驚問所來，曰：「妾蓮香， 康熙本「妾」作「妾名」，今據五參校本改。西家妓女。」埠上青樓 青樓：〔何註〕歌妓之所居也。杜牧之詩：「贏得青樓薄幸名。」故多，信之。〔何評〕妓以爲鬼，狐以爲妓，漸引。息燭登牀，綢繆甚至。自此三五夕輒一至。 「夕」：青本作「日」，鑄本作「宿」。一夕，獨坐凝思，一女子翩然入。〔但評〕因狐引起鬼。生意其蓮，承逆與語， 「意其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意爲」。青本、黄本、「蓮」作「蓮香」，無「承」字。覿面殊非：年僅十五六，軃袖 軃袖：〔何註〕軃，應作嚲，多上聲，袖垂也。△按：軃同嚲。唐岑參詩：「竹暄交砌葉，柳軃拂窗條。」垂髫，風流秀曼，行步之間，若還若往。生大愕，疑爲狐。〔何評〕狐以爲妓，鬼以爲狐，實借妓以引出狐鬼。女曰：「妾良家女，姓李氏。慕君高雅，幸賜垂盼。」 「生大愕」：參校本無「生」字。「賜」：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黄本、鑄本作「能」。〔但評〕借妓而出蓮香，文勢已不鶻突，已不疏散，乃出李女，而猶必牽合蓮香，此鈎連法也。通篇鬼狐並寫，俱用此法，即所謂「緊」字訣。生喜，握其手，冷如冰，問：「何凉也？」曰：「幼質單寒，夜蒙霜露，那得不爾！」既而羅襦 羅襦：〔何註〕羅衣也。戰國策：「淳于髡曰：『羅襦襟解，微聞香澤。』」衿解，儼然處子，女曰：「妾爲情緣，葳蕤 葳蕤：〔何註〕葳，於非切；蕤，鋭平聲。葳蕤一名麗草，一名娃草，一名女草，皆謂質之弱媚也。〔吕註〕楚辭：「上葳蕤而防露。」註：「葳蕤，草木初生貌。」述異記：「葳蕤草一名麗草，又呼爲女草。」之質，一旦失守。不嫌鄙陋，願常侍枕席。房中得無有人否？」生云：「無他，止一鄰娼，顧亦不常。」女曰：「謹當避之。 「一旦」：參校本作「一朝」。鑄本「顧」下無「亦」字。「謹當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君謹當」，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鑄本作「當謹」。妾不與院中人等，君秘勿洩。彼來我往，彼往我來可耳。」〔但評〕處處俱用串插之筆，雙管齊下，如牟尼一串，如玉環無端，此作兩扇題之妙訣也。鷄鳴欲去，贈綉履一鈎，曰：「此妾下體所着，弄之足寄思慕。然有人慎勿弄也！」受而視之，翹翹如解結錐，〔馮評〕善寫狀。心甚愛悦。越夕無人，便出審玩，女飄然忽至，遂相款暱。 款暱：〔何註〕款洽而親暱也。自此每出履，則女必應念而至，異而詰之，笑曰：「適當其時耳。」一夜蓮香來，驚云 鑄本「云」作「曰」，並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「蓮香來」作「蓮來」。：「郎何神氣蕭索？」生言：「不自覺。」蓮便告别，相約十日。去後，李來恒無虚夕，問：「君情人何久不至？」因以所約相告。李笑曰：「君視妾何如蓮香美？」生曰 上十九字：康熙本部分殘缺。「所約相告」：鑄本、二十四卷本、異史本作「相約告」，青本、黄本無「相」。「何如蓮香美」：康熙本作「較蓮香何如」，今據五參校本改。「生曰」：五參校本作「曰」。：「可稱兩絶。但蓮卿肌膚温和。」李變色曰：「君謂雙美，對妾云爾。 鑄本「對」下無「妾」字。渠必月殿仙人，妾定不及。」〔但評〕吐屬極佳，醋而有味。因而不歡。乃屈指計，十日之期已滿，囑勿漏，將竊窺之。〔但評〕欲明點出鬼狐，而借逕相窺，欲寫其相窺，而借端競美。文思幽折乃爾。〔何評〕漸引合。次夜，蓮香果至，笑語甚洽，及寢，大駭曰：「殆矣！十日不見，何益憊 憊：〔何註〕羸困也。通俗文：「疲極也。」損？ 「益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遽」。保無有他遇否？」生詢其故，曰：「妾以神氣驗之，脈析析如亂絲， 「析析」：康熙本殘缺，此用青本、黄本、二十四卷本、王金範十八卷本。異史本、鑄本作「拆拆」。鬼症也。」〔但評〕借狐口中點出鬼。次夜李來，生問：「窺蓮香何似？」曰：「美矣。妾固疑世間無此佳人， 「疑」：鑄本作「謂」，底本殘缺，今從青本、黄本、二十四卷本、異史本。果狐也。〔但評〕借鬼口中點出狐。去，吾尾之，南山而穴居。」生疑其妬，漫應之。逾夕，戲蓮香曰：「余固不信，或謂卿狐者。」〔但評〕知其狐而不信爲狐。蓮亟問：「是誰之云？」 「之云」：鑄本作「所云」。笑曰：「我自戲卿。」蓮曰：「狐何異於人？」曰：「惑之者病，甚則死，是以可懼。」蓮曰 「蓮曰」：鑄本作「蓮香曰」。：「不然。如君之年，房後三日，精氣可復，縱狐何害？設旦旦 旦旦：〔何註〕詩·衛風：「信誓旦旦。」△按：「旦旦」有二義：一爲誠懇，一爲每日。據文義爲後者。而伐之，人有甚於狐者矣。〔但評〕人甚於狐，今謂惑人婦爲狐媚者，轉覺降一等。〔馮評〕名言。後生小子敬而聽之。〔何評〕名言。天下癆尸瘵鬼， 癆尸瘵鬼：〔何註〕癆瘵音勞祭。癆，損病也；瘵，勞病也。△按：瘵音債。 「癆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病」。寧皆狐蠱死耶？雖然，必有議我者。」生力白其無。蓮詰益力，生不得已洩之，蓮曰：「我固怪君憊也。然何遽至此？得勿非人乎？〔但評〕筆筆跌宕，字字婉折。君勿言，明宵，當如渠之窺妾者。」 鑄本「渠之」作「渠」。〔但評〕即以其人之道，還治其人之身。〔何評〕漸引合。是夜李至，裁三數語，聞窗外嗽聲，急亡去。蓮入曰：「君殆矣！是真鬼物！暱其美而不速絶，冥路近矣！」生意其妬，默不語。蓮曰：「固知君不能忘情，然不忍視君死。明日，當携藥餌，爲君一除陰毒。 「不能」：鑄本作「不」。「一除」：鑄本作「以除」。幸病蒂猶淺，十日恙當已。請同榻以俟痊可。」 「俟」：鑄本作「視」。次夜，果出刀圭 刀圭：〔何註〕古撮藥器也。〔吕註〕神仙傳：「沈義學道於蜀，老君使玉女持金案玉杯盛藥賜之曰：『此是神丹，飲者不死，夫婦各一刀圭。』」清異録：「高麗博學記云：『酥名大刀圭，醍醐名小刀圭，酪名水刀圭，乳腐名草創刀圭。』」庾信詩：「盛丹須竹節，量藥用刀圭。」○陶弘景名醫别録：「凡散藥有云刀圭者，十分方寸匕之一，準如梧桐子大也。方寸匕者，作匕正方一寸，抄散取不落爲度。」池北偶談：「刀圭字常用之，而未有確義。碧里雜存云：在京師買得古錯刀三枚，形似今之剃刀，其上一圈，如圭璧之形，中一孔，即貫索之處。蓋服食家舉刀取藥，僅滿其上之圭，故謂之圭，言其少耳。泉、布、錯刀，皆古錢名也。」藥啖生。頃刻，洞下兩三行， 「兩三」：鑄本作「三兩」。覺臓腑清虚，精神頓爽，心德之，然終不信爲鬼。 鑄本「心」下有「雖」字，青本、黄本「鬼」下有「病」字。〔但評〕知其鬼而不信爲鬼。蓮香夜夜同衾偎生， 青本、黄本「蓮」下無「香」字。生欲與合，輒拒之。 「拒」：鑄本作「止」。數日後，膚革充盈，欲别，殷殷囑絶李。生謬應之，及閉户挑燈，輒捉履傾想。李忽至，數日隔絶，頗有怨色。生曰：「彼連宵爲我作巫醫，請勿爲懟，情好在我。」李稍懌。 懌：〔何註〕音睪，悦也。詩·小雅：「既見君子，庶幾悦懌。」 黄本「懟」作「慰」；「懌」作「釋」。生枕上私語曰：「我愛卿甚，乃有謂卿鬼者。」李結舌 結舌：〔何註〕前漢書·李尋傳：「智者結舌，邪偽並興。」良久，駡曰：「必淫狐之惑君聽也！若不絶之，妾不來矣！」遂嗚嗚飲泣，生百詞慰解乃罷。隔宿蓮香至，知李復來，怒曰：「君必欲死耶？」生笑曰：「卿何相妬之深？」蓮益怒，曰：「君種死根，妾爲若除之，不妬者將復何如？」 「若」：但本、圖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君」。「何如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如何」。生託詞以戲曰：「彼云前日之病， 「病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疾」。爲狐祟耳。」蓮乃嘆曰：「誠如君言？君迷不悟，萬一不虞，妾百口何以自解？請從此别。百日後當視君於卧榻中。」留之不可，怫然逕去。由是於李夙夜必偕。 「别」：參校本作「辭」。「怫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拂」。「於」：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與」，青本、黄本無此字。約兩月餘，覺大困頓，初猶自寬解，日漸羸瘠，惟飲饘粥 饘粥：〔何註〕禮·檀弓註：「厚曰饘，稀曰粥。」一甌；欲歸就奉養， 青本、黄本無「奉」字。尚戀戀不忍遽去，因循數日，沉綿不可復起。鄰生見其病憊，日遣館僮饋給食飲。生至是始疑李， 「食飲」：青本作「飲食」。鑄本無「始」字。因謂李曰：「吾悔不聽蓮香之言，一至於此！」 「一至」：鑄本作「以至」。言訖而瞑，移時復甦，張目四顧，則李已去，自是遂絶。生羸卧空齋，思蓮香如望歲。 望歲：〔吕註〕左傳·昭三十二年：「閔閔焉如農夫之望歲。」註：「望歲之熟也。」 「望」：鑄本作「往」。一日，方凝想間，忽有搴簾入者，則蓮香也。臨榻哂曰 「臨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向卧」。：「田舍郎，〔何評〕語絶妙，久其思易婦也。我豈妄哉？」 田舍郎我豈妄哉：〔吕註〕本集異記王之涣揶揄高適、王昌齡語。生哽咽良久，自言知罪，但求拯救，蓮曰：「病入膏肓， 病入膏肓：〔吕註〕左傳·成十年：「晉侯疾，求醫於秦。秦伯使醫緩爲之。未至，公夢疾爲二豎子，曰：『彼良醫也，懼傷我，焉逃之？』其一曰：『居肓之上，膏之下，若我何！』」〔何註〕膏肓，鬲也。膏肓之間，藥力不能至，故晉侯聞二子曰：「居肓之上，膏之下，其若我何！」實無救法。姑來永訣，以明非妬。」生大悲曰：「枕底一物，煩代碎之。」蓮搜得履，〔何評〕引合。持就燈前，反復展玩。李女欻入，卒見蓮香，返身欲遯。蓮以身蔽門， 「蔽」：鑄本作「閉」。李窘急不知所出。生責數之，李不能答。蓮笑曰：「妾今始得與阿姨面相質。曩謂郎君舊疾，未必非妾致，今竟何如？」李俯首謝過。蓮曰：「佳麗如此，乃以愛結仇耶？」〔馮評〕「以愛結仇」四字，可當一部度人經。〔何評〕至言。○憐之亦愛之。李投地隕泣，乞垂憐救。蓮扶起， 鑄本「曩」作「昔」，「李投」作「李即投」，「扶」上有「遂」字。康熙本無「結」字。細詰生平，曰：「妾，李通判女。早夭，瘞於牆外。已死春蠶，遺絲未盡， 「已死」句：〔吕註〕李商隱詩：「春蠶到死絲方盡，蠟炬成灰淚始乾。」與郎偕好，妾之願也；致郎於死，良非素心。」〔但評〕致死良非素心，語固真誠；然古今緣愛成仇，因情致死者，豈皆其素心哉！此非特姦邪之事始然也。淫欲無度，以瘵而死，即琴瑟之好，何獨不然！蓮曰：「聞鬼利人死，以死後可常聚，然否？」曰：「不然。兩鬼相逢，並無樂趣。 「鬼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鬼物」。康熙本奪「然」字。「趣」：鑄本作「處」。〔何評〕自此一説，恐不盡如此。如樂也，泉下少年郎豈少哉！」蓮曰：「癡哉！夜夜爲之，人且不堪，而况於鬼？」李問：「狐能死人，何術獨否？」蓮曰：「是採補者流，妾非其類。故世有不害人之狐，斷無不害人之鬼，〔但評〕世本無害人之狐，亦無害人之鬼，特人之自害耳。——以陰氣盛也。」生聞其語，始知狐鬼皆真。〔但評〕此句全收上文，並直收到「戲」字。○點「鬼狐」二字，即從鬼口中説出狐，從狐口中説出鬼，用意用筆，已極曲折，而作者猶嫌其直也，本李欲窺蓮，却先從蓮口中隱露李之爲鬼，然後寫鬼之窺蓮爲狐，因以狐語狐，使知議我者爲窺我之人，而即以渠之窺我者窺之，而見其爲鬼。以鬼窺狐，復以狐窺鬼，以鬼之指狐而不信其爲狐，以狐之指鬼而不信其爲鬼；復以鬼語鬼，而使鬼怨狐，勸之絶狐，狐復怒鬼，戒之絶鬼。鬼狐相敵，而勢兩不相下矣，乃又託爲鬼之誣狐，致狐去而鬼獨留，夫然後開門並納鬼狐者，不死於狐而死於鬼矣，死於鬼而始悔於狐矣。始死而鬼去，復蘇而狐來；以狐絶鬼，復以狐致鬼；鬼避狐，狐質鬼，而後鬼乃自認爲鬼，狐亦自認爲狐。「鬼狐」二字，至此方算正點。又從狐口中鬼狐並寫，而後以始知狐鬼皆真，作一小束。五花八門，千山萬水，真耐人尋繹也。幸習常見慣， 見慣：〔何註〕雲溪友議：「劉禹錫赴任蘇州，過揚州。州帥杜鴻漸飲之酒，大醉歸驛。少醒，見二女在旁，問之，乃曰：『郎中席上與司空詩，因遣妾來侍寢。』問何詩，曰：『高髻雲鬟宫樣妝，春風一曲杜韋娘，司空見慣尋常事，斷盡蘇州刺史腸。』」頗不爲駭，但念殘息如絲，不覺失聲大痛。蓮顧問：「何以處郎君者？」李赧然遜謝。蓮笑曰 鑄本「笑」下無「曰」字。「狐鬼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鬼狐」。：「恐郎强健，醋娘子要食楊梅 醋娘子食楊梅：〔吕註〕傳家寶：「醋娘子食楊梅——酸中酸。」也。」李斂袵 斂袵：〔何註〕拜也。袵，衽同，衣襟也。斂，整肅也。謂整肅其衣襟而拜也。斂字從文，不從欠。曰：「如有醫國手， 醫國手：〔何註〕一國之高手也。國語：「上醫醫國。」山谷詩：「倘令憂民病，從此得國醫。」〔吕註〕國語·晉語：「平公有疾，秦伯使醫視之。文子曰：『醫及國家乎？』對曰：『上醫醫國，其次療人，固醫官也。』」○朱子題跋：「故御史中丞胡公，剛直著於大觀、政和之間，熹先君子雅相敬重，贈以詩，有『問訊袖中醫國手，不應長與一笻閑』之句。」又陳與義詩：「秀眉使君醫國手。」使妾得無負郎君，便當埋首地下，敢復靦然 靦然：〔何註〕靦音腆，面目貌。詩·小雅：「有靦面目。」人世耶！」 青本、黄本「敢」下無「復」字。鑄本「然」下有「于」字。蓮解囊出藥，曰：「妾早知有今，别後採藥三山，凡三閲月物料始備，瘵蠱至死，投之無不蘇者。然症何由得，仍用何引，〔何評〕引法。不得不轉求效力。」問：「何需？」曰：「櫻口中一點香涶耳。我以丸進， 「以何」：康熙本作「用何」。「以」、「用」通假。「以丸」：鑄本作「一丸」。煩接口而唾之。」〔但評〕本以狐醫，却先用鬼醫。非鬼唾真可以作引也，情文相生，仍是互寫法耳。李暈生頤頰，俯首轉側而視其履。蓮戲曰：「妹所得意惟履耶？」 青本、黄本無「戲」字。「耶」：鑄本作「耳」。李益慚，俯仰若無所容。蓮曰：「此平時熟技，今何吝焉？」遂以丸納生吻，轉促偪之。李不得已唾之，蓮曰：「再！」又唾之；凡三四唾，丸已下咽。少間，腹殷然如雷鳴。 殷然如雷鳴：〔吕註〕：詩·召南：「殷其雷，在南山之下。」註：「殷，雷發聲。」△按：殷，音隱，上聲。復納一丸，自乃接唇而布以氣。 「自乃」：青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乃自」。生覺丹田火熱，精神焕發。蓮曰：「愈矣！」李聽鷄鳴，徬徨别去。蓮以新瘥，尚須調攝， 調攝：〔何註〕攝音歙。調養也。就食非計，因將外户反關，偽示生歸，以絶交往，日夜守護之。李亦每夕必至， 「外户」：鑄本作「户外」。「示生」、「夕」：黄本作「爲」、「食」。給奉殷勤，事蓮猶姊，蓮亦深憐愛之。居三月，生健如初，李遂數夜不至； 「夜」：異史本、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夕」。偶至，一望即去，相對時，亦悒悒不樂。蓮常留與共寢，必不肯。生追出，提抱以歸，身輕如芻靈。 芻靈：〔吕註〕禮·檀弓：「塗車芻靈，自古有之，明器之道也。」註：「芻靈，束草爲人形，以爲死者之從衛，謂之芻靈。」 「如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黄本作「若」。女不得遯，遂着衣偃卧，蜷 蜷：〔何註〕音權，蜷跼不伸也。其體不盈二尺。蓮益憐之，陰使生狎抱之，而撼 撼：〔何註〕摇動也。摇亦不得醒。生睡去，覺而索之，已杳。後十餘日，更不復至。生懷思殊切，恒出履共弄。蓮嘆曰：「裊娜 窈娜：〔何註〕窈音杳，幽静也。娜，乃可切，美貌。李白詩：「花腰呈裊娜。」如此 「蓮嘆曰」：鑄本作「蓮曰」。「裊娜」：參校本作「娜」。，妾見猶憐， 妾見猶憐：〔吕註〕世説：「桓温尚明帝女南康長公主。温平蜀，以李勢女爲妾。主聞，拔刀率婢往，欲斫之。見女神色閑正，辭氣悽惋，乃擲刀曰：『我見猶憐，何况老奴！』」△按：事見世説新語註引妬記。何况男子！」生曰：「昔日弄履則至，心固疑之，然終不料其鬼。今對履思容，實所愴惻。」因而泣下。先是，富室章姓有女子燕兒， 「章」：鑄本作「張」。（下同）「子」：青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字」。年十五，不汗而死；終夜復蘇，起顧欲奔。章扃户，不聽出。女自言 「聽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得」，二十四卷本無「自」字。：「我通判女魂。感桑郎眷注，遺舄猶存彼處。〔但評〕作鬼時得意惟履，再生猶不能忘。我真鬼耳，〔但評〕必至隔世乃認真鬼。錮我何益？」以其言有因，詰其至此之由，女低徊反顧，茫不自解。或有言桑生病歸者，女執辨其誣。家人大疑。東鄰生聞之，逾垣往窺，見生方與美人對語；掩入逼之，張皇間已失所在。鄰生駭詰，生笑曰：「向固與君言，雌者則納之耳。」〔但評〕用真實事作支吾語，又回映起處，極有情致。鄰生述燕兒之言，生乃啟關，將往偵探， 偵探：〔何註〕偵，探伺也。杜預左傳註：「諜者曰遊偵，曰間牒。」〔吕註〕後漢書·清河孝王傳：「内使御者偵伺得失。」註：「偵，探察也。」苦無由。章母聞生果未歸，益奇之。故使傭媪索履，生遽出以授。燕兒得之喜，試着之，鞋小於足者盈寸，大駭。攬鏡自照， 「遽」：鑄本作「遂」。「攬」：康熙本作「取」。忽恍然悟己之借軀以生也者，因陳所由，母始信之。女鏡面大哭曰：「當日形貌，頗堪自信，每見蓮姊，猶增慚怍。 慚怍：〔何註〕怍，亦慚也。今反若此，人也不如其鬼也！」〔但評〕至是鬼狐兩合矣，又以鬼恥爲鬼，生出波折。復嫌拋却「鬼狐」二字，而以雌者納之，人不如鬼等語，頻頻點綴，即以照應上文，方不致前後成兩樣文字。○到底仍用穿插之筆，不樂爲鬼，乃借軀以生，人也不如鬼，寫癡情女子，真是可憐。把履號咷，勸之不解，蒙衾僵卧，食之亦不食，體膚盡腫；凡七日不食，卒不死，而腫漸消，覺飢不可忍，乃復食。數日，徧體瘙癢， 瘙癢：〔何註〕禮·内則：「問衣燠寒，疾痛苛癢，而敬抑搔之。」皮盡脱。晨起，睡舄遺墮，索着之，則碩大無朋 碩大無朋：〔何註〕碩大無朋：〔何註〕朋，比也。詩·唐風：「碩大無朋。」矣。因試前履，肥瘦吻合， 吻合：〔何註〕吻，武粉切，吻合也。莊子·齊物論：「爲其吻合。」乃喜；〔但評〕此時真得意惟履矣，收拾上文無數「履」字。復自鏡，則眉目頤頰，宛肖生平，益喜。盥櫛見母，見者盡眙。蓮香聞其異，勸生媒通之，而以貧富懸邈， 邈：〔何註〕音近漠，遠也。△按：音渺。不敢遽進。 「眙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怡」，青本「邈」作「絶」，並黄本「媒」上有「以」字。會媪初度， 初度：〔何註〕生日也。〔吕註〕離騷：「皇攬揆予於初度兮，肇錫予以嘉名。」註：「初度，初生年時也。」因從其子婿行，往爲壽。媪睹生名，故使燕兒窺簾誌客。生最後至，女驟出捉袂， 袂：〔何註〕袖也。 「誌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認」。「出捉」：康熙本作「捉」。欲從與俱歸。母訶譙 訶譙：〔何註〕訶同呵，譙同誚。誚讓也。之，始慚而入。生審視宛然，不覺零涕，因拜伏不起。媪扶之，不以爲侮。 侮：〔何註〕音武，戲侮也。生出，浼女舅執柯。 「浼女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浼母」。媪議擇吉贅 贅：〔何註〕家貧出贅妻家曰贅婿。〔吕註〕史記·滑稽列傳：「淳于髡者，齊之贅婿也。」註：「言不當出在妻家，亦猶人身體有贅疣，非所應有也。」生。生歸告蓮香，且商所處。蓮悵然良久，便欲别去。〔但評〕一波未已，一波又興。生大駭，涕下。 「處」：但本、圖本作「聘」。「涕」：參校本作「泣」。蓮曰：「君行花燭 花燭：〔吕註〕何遜新婚詩：「霧夕蓮出水，霞朝日照梁；何如花燭夜，輕扇掩紅妝。」於人家，妾從而往，亦何形顔？」生謀先與旋里而後迎燕，蓮乃從之。生以情白章，章聞其有室，怒加誚讓。燕兒力白之，乃如所請。至日，生往親迎。 親迎：〔何註〕所謂婿至女門，御輪先歸也。家中備具，頗甚草草；及歸，則自門達堂，悉以罽毯 罽毯：〔何註〕罽，音猘，毛氍毹也，即今貼地花毯，漢書·東方朔傳：「狗馬被繢罽。」土敢切，織毛爲席也。貼地，百千籠燭，燦列如錦。〔但評〕蓮香終是可愛。〔何評〕狐也。蓮香扶新婦入青廬， 青廬：〔吕註〕酉陽雜俎：「北方婚禮，以青布幔爲屋，謂之青廬，於此交拜成禮。」搭面 搭面：〔何註〕縭也。詩·豳風：「親結其縭。」△按：結縭爲繫結佩巾。搭面爲女子出嫁時蓋頭遮面用巾。既揭，歡若生平。蓮陪卺飲，因細詰還魂之異，燕曰：「爾日悒鬱無聊， 青本、黄本無「因」字。「悒」：參校本作「抑」。徒以身爲異物，自覺形穢。 形穢：〔吕註〕世説：「王濟見衛玠嘆曰：『珠玉在側，覺我形穢。』」别後憤不歸墓，〔馮評〕作鬼也要有志氣。隨風漾泊。 漾泊：〔何註〕如水上之木，一因風水，或漾而行，或泊而止也。每見生人則羨 羨：〔何註〕羨下從水；從冫則音夷，江夏地名。之。晝憑草木，夜則信足沉浮， 「沉浮」：異史本、黄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鑄本作「浮沉」。偶至章家，見少女卧牀上，近附之， 「近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迎」。未知遂能活也。」蓮聞之，默默若有所思。〔但評〕鬼恥爲鬼，鬼已人矣。狐雖生，終非人也。鬼以身爲異物，自慚形穢而求生；狐得不以身爲異類，自慚形穢而求死乎？狐不死不得爲人，是狐之恥爲狐而卒得爲人者，由有感於鬼之恥爲鬼而然也。故下文衹以「恥於爲鬼」一句作收，已是兩邊都到。逾兩月，蓮舉一子，産後暴病，日就沉綿，捉燕臂曰：「敢以孽種相累，我兒即若兒。」燕泣下，姑慰藉之。爲召巫醫，輒却之；沉痼彌留， 彌留：〔何註〕書·顧命：「成王謂其病既大甚，而留連不愈也。」彌留，疾篤也。氣如懸絲，生及燕兒皆哭，忽張目曰：「勿爾！子樂生，我自樂死。如有緣，十年後可復相見。」 鑄本無「自」字，「相」作「得」。言訖而卒。啟衾將斂，尸化爲狐。〔但評〕必至死後，乃化真狐。生不忍異視，厚葬之。子名狐兒，燕撫如己出。每清明，必抱兒哭諸其墓。後生舉於鄉， 「後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後數年」。家漸裕，而燕苦不育。狐兒頗慧，然單弱多疾。燕每欲生置媵。一日，婢忽白：「門外一嫗，携女求售。」〔馮評〕如此陡入，掃却多少語言，文字斷不茸沓，若順叙蓮娘如何投生，一一寫來，便是呆筆。燕呼入，卒見， 二十四卷本無「卒見」二字。大驚曰：「蓮姊復出耶！」生視之，真似，亦駭，問：「年幾何？」答云：「十四。」「聘金幾何？」曰：「老身止此一塊肉， 鑄本「此」下無「一」字。但俾得所，妾亦得啖飯處，後日老骨不委溝壑， 鑄本「委」上有「至」字。足矣。」生優價而留之。〔但評〕兩個再生人，俱不失本來面目。燕握女手，入密室，撮其頷而笑曰 「握」：黄本作「携」。「撮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提」。：「汝識我否？」答言：「不識。」詰其姓氏，曰：「妾韋姓。父徐城賣漿者，死三年矣。」燕屈指停思，蓮死恰十有四載。又審視女， 「儀容」：康熙本作「儀」。「審視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審顧」。儀容態度，無一不神肖者，乃拍其頂而呼之曰：「蓮姊，蓮姊！十年相見之約， 黄本「年」下有「後」字。當不欺吾。」女忽如夢醒，豁然曰：「咦！」 咦：〔何註〕音夷。説文：「南陽謂大呼曰咦。」又笑貌。愚按：近今江寧驚異之辭亦然。因熟視燕兒。生笑曰：「此似曾相識之燕飛來 「似曾」句：〔吕註〕晏殊春恨詞：「無可奈何花落去，似曾相識燕歸來。」也。」 鑄本無「因」字。並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「識之」作「識」。「燕飛」：青本作「燕歸」。「生笑曰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生笑云」，康熙本無。〔但評〕用成語指點有情。〔何評〕愴絶。語「蓮」如泣然可知。女泫然 泫然：〔何註〕泫，流涕貌。禮·檀弓：「孔子泫然流涕。」曰：「是矣。聞母言，妾生時便能言，以爲不祥，犬血飲之，遂昧宿因。今日殆如夢寤。 「殆」：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鑄本作「始」。娘子其恥於爲鬼之李妹耶？」〔馮評〕數語從女口中追叙，便已醒豁。共話前生，悲喜交至。 「交至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交集」。〔但評〕「鬼狐」二字至此大收束。一日，寒食，燕曰：「此每歲妾與郎君哭姊日也。」〔何評〕愴絶。遂與親登其墓：荒草離離，木已拱矣。 木已拱矣：〔何註〕左傳·僖三十二年：「公使謂蹇叔曰：『爾何知？中壽，爾墓之木拱矣。』」註：「中壽而墓木已拱，死將至矣。」女亦太息，燕謂生曰 「燕謂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李謂」。：「妾與蓮姊兩世情好，不忍相離，宜令白骨同穴。」〔但評〕鬼狐並爲生人，奇矣。直寫前世之白骨同穴。則更奇。鬼狐若此，鬼狐何害。生從其言，啟李冢得骸，舁歸而合葬之。〔何評〕蓮李合來。親朋聞其異，吉服臨穴，不期而會者數百人。余庚戌南遊，至沂，阻雨，休於旅舍；有劉生子敬，其中表 中表：〔吕註〕後漢書·鄭太傳：「明公將帥皆中表腹心，周旋日久。」親，出同社王子章所撰 撰：〔何註〕音饌。唐書·百官志：「史館修撰。」註：「屬詞紀事也。」桑生傳，約萬餘言，得卒讀。此其崖略 崖略：〔何註〕猶大略也。〔吕註〕莊子·知北遊：「將爲汝言其崖略。」耳。〔馮評〕自己登場，書庚戌，書劉子敬，書王子章，皆證實之言。

異史氏曰：「嗟乎！死者而求其生，生者又求其死，天下所難得者，非人身哉？奈何具此身者，往往而置之，遂至覥然而生不如狐，泯然而死不如鬼。」

王阮亭云：「賢哉蓮娘！巾幗 巾幗：〔吕註〕晉書·宣帝紀：「諸葛亮率衆十餘萬出斜谷，壘於郿之渭水南原。數挑戰，帝不出。亮因遺帝巾幗婦人之飾。帝怒，表請决戰，天子不許。」○巾幗，女子未笄之冠也。〔何註〕幗音蟈，婦人喪冠。△按：幗，婦女日常髮飾。中吾見亦罕，况狐耶！」 「阮亭」：青本作「漁洋」。

〔何評〕蓮以憐稱，李以履著，同歸于桑，日相連理。揆其託名假義，爲狐爲鬼，並屬子虚。故夫女也借身，無異張冠李戴；蓮兮再世，何殊弧佩韋弦？至若兩屬秘密，並慕竊窺，納李垂危，依蓮復活，正易所謂「見豕負塗，載鬼一車，先張之弧，後脱之弧」者矣。夫何遊魂漾泊，宛如兔死狐悲；寒食凄凉，衹有墓門草宿。一片迷離景况，衹令魂銷。浮屠氏不三宿桑間，良有以也。

〔方評〕嗟乎！桑生其茫茫然，唯知好淫者歟？明明妓，而以爲鬼，安得不明明狐而又爲妓乎？然于蓮娘，謂之好色，可；謂之好德，更無不可。數日一至，合歡而不繼以淫，三山採藥，之死而力致其生，即純臣以道事君，鞠躬盡瘁，亦不過此。何桑因愛李，遂不信蓮耶？嗚呼！臣之于君，忠者多忤意，佞者多順旨；積忤生憎，積順生愛。愛憎倒置，菑必逮夫身。如蓮之欲合猶拒，李之應念而來，猶小焉者。且蓮之責李，以愛成仇，而致郎於死也。彼姦佞豈明知害君以亡國，並不利己，故爲是曲意從君哉！其始亦不過爲固寵計耳；迨至無可救藥，雖乞憐於正人，而已無及矣，則忠佞辨之不早辨也。

〔校記〕（底本：康熙本 參校本：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青本、黄本、鑄本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