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四娘
青州道陳公寶鑰，〔馮評〕陳公字緑崖，康熙二年觀察青州。閩人。夜獨坐，有女子搴幃入。視之，不識，而艷絶，長袖宫裝，笑云：「清夜兀 兀：〔何註〕音杌，不動也。韓愈文：「恒兀兀以窮年。」坐， 「夜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宵」。得勿寂耶？」公驚問何人，曰：「妾家不遠，近在西鄰。」公意其鬼，而心好之。捉袂挽坐，談詞風雅，大悦；擁之，不甚抗拒，顧曰：「他無人耶？」公急闔户，曰：「無。」促其緩裳， 緩裳：〔何註〕緩，寬褪也。意殊羞怯，公代爲之殷勤。女曰：「妾年二十， 「年」：鑄本作「言」。猶處子也，狂將不堪。」狎褻既竟，流丹浹席。既而枕邊私語，自言「林四娘」。〔馮評〕林西仲云：「四娘，莆田人。明崇禎時，父爲江寧府庫官，逋帑下獄，四娘與表兄某悉力營救，同卧起半載，實無私。父出獄而疑不釋。四娘因投繯，以明其無他。」公詳詰之，曰：「一世堅貞，業爲君輕薄殆盡矣。 黄本無「殆」字。有心愛妾，但圖永好可耳，絮絮何爲？」無何，鷄鳴，遂起而去。由此夜夜必至。每與闔户雅飲，談及音律，輒能剖悉 剖悉：〔何註〕剖音掊，判也。悉，通解也。宫商，公遂意其工於度曲。曰：「兒時之所習也。」公請一領雅奏，女曰：「久矣不託於音， 久矣不託於音：〔吕註〕禮·檀弓：「孔子之故人原壤，其母死，夫子助之沐椁。原壤登木曰：『久矣予之不託於音也。』」歌曰云云。 鑄本「託」上無「不」字。節奏强半遺忘，恐爲知者笑耳。」 「知者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知音」，鑄本「者」字爲旁加。再强之，乃俯首擊節，唱伊、凉之調。 伊凉之調：〔何註〕東坡詩：「便教長笛弄伊、凉。」〔吕註〕大唐傳載：「天寶中，樂章多以邊地爲名，如伊州、凉州、甘州之類皆是。其曲遍繁聲，皆名『入破』。後其地盡爲西蕃所没，破，乃其兆矣。」其聲哀婉， 「調」：青本作「詞」。「哀婉」：康熙本、異史本、鑄本作「婉」。歌已泣下，公亦爲酸惻， 「公亦」：康熙本作「公以」。黄本「爲」下有「之」字。抱而慰之曰：「卿勿爲亡國之音，使人邑邑。」 青本、黄本「爲」下有「此」字，「邑邑」作「於邑」。女曰：「聲以宣意。哀者不能使樂，亦猶樂者不能使哀。」〔但評〕歌以永言，聲以宣意，哀樂所感，著乎聲歌，一毫不能假借。亡國之音哀以思，至作鬼度曲，猶不能改，故聲音之道，先王慎焉。兩人燕暱，過於琴瑟。既久，家人竊聽之，聞其歌者，無不流涕。夫人窺見其容，疑人世無此妖麗，非鬼必狐，懼爲厭蠱， 厭蠱：〔何註〕音近掩古，魘魅蠱或也。勸公絶之。公不能聽， 「不能」：鑄本作「固能」。但固詰之，女愀然曰：「妾衡府宫人也。遭難而死，十七年矣。以君高義，託爲燕婉， 燕婉：〔何註〕燕安婉順也。詩：「燕婉之求。」然實不敢禍君。倘見疑畏， 「疑畏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畏疑」。即從此辭。」公曰：「我不爲嫌；但燕好若此，不可不知其實耳。」乃問宫中事，女緬述， 緬述：〔何註〕思而述之也。津津可聽， 津津可聽：〔何註〕謂詳細言之，有條不紊也。談及式微 式微：〔何註〕詩：「式微。」註：「式，語辭。微，猶衰也。」之際，則哽咽不能成語。〔但評〕比花蕊夫人宫詞如何？女不甚睡，每夜輒起誦準提、金剛 準提、金剛：〔吕註〕準提咒：「南無薩哆喃，三藐三菩陀，俱胝喃怛侄他唵折隸主隸準提娑婆訶。」○元史·釋老傳：「若歲時祝釐禱祠之常，號……有曰睹思哥兒，華言白傘蓋咒也；……有曰闊兒魯丳卜屯，華言大輪金剛咒也。」諸經咒。公問：「九原 九原：〔何註〕猶九京、九泉也。能自懺耶？」曰：「一也。妾思終身淪落，欲度來生耳。」又每與公評隲詩詞，瑕輒疵之；至好句，則曼聲嬌吟。意緒風流，使人忘倦。公問：「工詩乎？」曰：「生時亦偶爲之。」公索其贈，笑曰：「兒女之語，烏足爲高人道。」 「烏」：鑄本作「鳥」。居三年，一夕，忽慘然告别，公驚問之，答云：「冥王以妾生前無罪，死猶不忘經咒， 青本「死猶」作「猶」，並黄本「答」作「笑」。俾生王家。别在今宵，永無見期。」言已愴然，公亦淚下， 「愴」、「下」：青本作「慘」、「墮」，黄本無「下」字。乃置酒相與痛飲。女忼慨 忼慨：〔何註〕忼與慷大率相同，謂意氣感激不平也。慨又通作愾。陸機傳：「登壇慷愾。」近人多作慷愷。而歌，爲哀曼之音，一字百轉，每至悲處，輒便嗚咽， 「每至悲處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無。「嗚咽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哽咽」。數停數起，而後終曲。飲不能暢，乃起，逡巡欲别。公固挽之，又坐少時，鷄聲忽唱，乃曰：「必不可以久留矣。然君每怪妾不肯獻醜，今將長别，當率成一章。」索筆構成，曰：「心悲意亂，不能推敲， 推敲：〔何註〕敲左從攴。〔吕註〕全唐詩話：「賈島於京師騎驢得句云：『鳥宿池邊樹，僧敲月下門。』始欲著『推』字，又欲著『敲』字，乃引手作推敲之勢。時韓愈爲京兆尹，不覺衝至第三節，左右擁至尹前。賈具道所以，愈曰：『敲字佳。』遂與並轡歸，爲布衣之交。」乖音錯節，慎勿出以示人。」掩袂而出。 「袂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袖」。「出」：鑄本、青本、黄本作「去」。公送諸門外，湮然而没。 鑄本「然」下無「而」字。公悵悼良久，視其詩，字態端好，珍而藏之。詩曰：「静鎖深宫十七年，誰將故國問青天？閑看殿宇封喬木，泣望君王化杜鵑。 「泣望」句：〔吕註〕寰宇記：「蜀王杜宇號望帝。時有荆人鱉靈，既死，其屍隨水上至汶山下，忽復生，帝立爲相。後帝淫鱉靈妻，遂禪位於鱉靈，號開明氏。帝自亡去，升西山隱焉，化爲子鵑。時適二月，子鵑鳥鳴，故蜀人悲之，聞子鵑鳴即曰：『是我望帝也。』」海國波濤斜夕照，漢家簫鼓静烽煙。 「烽」：康熙本誤作「峰」，今據諸參校本改。紅顔力弱難爲厲，蕙質心悲衹問禪。日誦菩提千百句， 「蕙」：鑄本作「惠」。「千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三」。閑看貝葉 貝葉：〔何註〕西域經多以貝葉書之。柳詣超詩：「閑持貝葉書，步出東齋讀。」〔吕註〕酉陽雜俎：「貝多出摩伽陀國，長六七尺，經冬不凋，西域經書用此皮葉。」兩三篇。高唱梨園 梨園：〔吕註〕唐書·禮樂志：「明皇知音律，酷愛法曲，選子弟坐部伎三百人，按曲於驪山綉嶺下梨園。聲有誤者，必覺而正之。時宫女數百，亦謂梨園子弟。」歌代哭，請君獨聽亦潸然。」詩中重複脱節，疑傳者錯誤。 「傳者」：鑄本作「有」。
〔何評〕林四娘直是不能忘情耳，乃知情固非死物。
〔方評〕按林西仲
音集云：「四娘，莆田人，崇禎間，父爲江寧府推官，逋帑下獄。四娘與表兄謀營救。半載，父出而疑不釋，遂投繯自明。烈魂不散，以至此。與陳公爲鄉親，凡閩人訪陳者每見之。偶起淫念，必遭杖責。」與此迥異。聊齋豈傳之非其真耶？且陳爲林面述，囑記其事，似較可信。
附記
按漁洋先生池北偶談亦載此事。詩則作七律，德州盧雅雨先生採入山左詩鈔。附録於此，以備參考：「閩陳寶鑰，字緑崖，觀察青州。一日，燕坐齋中，忽有小鬟，年可十四五，姿首甚美，搴簾入曰：『林四娘見。』陳驚愕，莫知所以。逡巡間，四娘已至前萬福。蠻髻朱衣，綉半臂，鳳嘴靴，腰佩雙劍。陳疑其仙俠。不得已，揖就坐。四娘曰：『妾，故衡王宫嬪也，生長金陵。衡王昔以千金聘妾，入後宫，寵絶倫輩。不幸早死，殯於宫中。不數年，國破，遂北去。妾魂魄猶戀故墟。今宫殿荒蕪，聊欲假君亭館延客。固無益於君，亦無所損於君，願無疑焉。』陳唯唯。自是日必一至，每張筵，初不見有賓客，但聞笑語酬酢。久之設具宴陳，及陳鄉人公車者十數輩咸在坐。嘉肴旨酒，不異人世，然亦不知何從至也。酒酣，四娘叙述宫中舊事，悲不自勝。引節而歌，聲甚哀怨。舉坐沾衣罷酒。如是年餘。一日，黯然有離别之色，告陳曰：『妾塵緣已盡，當往終南。以君情誼厚，一來取别耳。』自後遂絶。有詩一卷，長山李五弦司寇有寫本云。又程周量會元記其一詩云：『静鎖深宫憶往年，樓臺簫鼓遍烽煙。紅顔力薄難爲厲，黑海心悲衹學禪。細讀蓮花千百偈，閑看貝葉兩三篇。梨園高唱升平曲，君試聽之亦惘然！』」
林西仲雲銘林四娘記：晉江陳公寶鑰，字緑崖。康熙二年，任山東青州道僉事。夜輒聞傳桶中有敲擊聲，問之則寂無應者。其僕不勝擾，持槍往伺，欲刺之。是夜但聞怒詈聲。已而推中門突入，則見有鬼，青面獠牙，赤體挺立，頭及屋簷。僕震駭，失槍仆地。陳急出，訶之曰：「此朝廷公署，汝何方妖魑，敢擅至此？」鬼笑曰：「聞尊僕欲見刺，特來受槍耳。」陳怒，思檄兵格之。甫起念，鬼笑曰：「檄兵格我，計何疏也！」陳愈怒。遲明，調標兵二千名守門。抵夜，鬼却從牆角出，長僅三尺許；頭大如輪，口張如箕，雙眸開合有光；蹣跚於地，冷氣襲人。兵大呼，發炮矢，炮火不燃。撿韔中矢，無一存者。鬼反持弓回射，矢如雨集，俱向衆兵頭面掠過，亦不之傷。兵懼奔潰。陳又延神巫作法驅遣，夜宿署中。時臘月嚴寒，陳甫就寢，鬼直詣巫卧所，攫去衾氈衣褌。巫窘急呼救。陳不得已，出爲哀祈。鬼笑曰：「聞此神巫乃有法者也，技止此乎？」，遂擲還所攫。次日，神巫慚懼，辭去。自後署中飛磚擲瓦，晨昏不寧。或見牆覆棟崩，急避之，仍無他故。陳患焉。嗣余有同年友劉望齡赴都，取道青州，詢知其故，謂陳曰：「君自取患耳。天下之理，有陽則有陰。若不急於驅遣，亦未擾至此。」語未竟，鬼出謝之。劉視其獰惡可畏，勸令改易頭面。鬼即辭入暗室中。少選，復出，則一國色麗人，雲翹靚妝，裊裊婷婷而至。其衣皆鮫綃霧縠，亦無縫綴之迹。香氣飄揚，莫可名狀。自稱爲林四娘。有一僕名實道，一婢名東姑，皆有影無形；惟四娘則與生人了無異相也。陳日與歡飲賦詩，親狎備至，惟不及亂而已。凡署中文牒，多出其手；遇久年疑獄，則爲廉訪始末，陳一訊皆服。觀風試士，衡文甲乙，悉當，名譽大振。先是陳需次燕邸，貸京商二千緡，商急索，不能應；議償其半，不允。四娘出責之曰：「陳公豈負債者？顧一時力不及耳。若必取盈，陷其圖利敗檢，於汝安乎？我鬼也，不從吾言，力能禍汝。」京商素不信鬼，笑曰：「汝乃麗人，以鬼怖我！若果鬼也，當知我在京廬舍、職業。」四娘曰：「廬舍、職業，何難詳道？汝近日於某處行一負心事，説出，恐就死耳。」京商大駭，辭去。陳密叩商所爲，終不洩。其隱人之惡如此。性耽吟詠，所著詩，多感慨凄楚之音，人不忍讀。凡吾閩有訪陳者，必與狎飲。臨别輒贈詩。其中廋詞，日後多驗。有一士人，悦其姿容，偶起淫念。四娘怒曰：「此獠何得無禮！」喝令杖責。士人忽然仆地，號痛求哀，兩臂杖痛周匝。衆爲之請。乃呼婢東姑，持藥飲之，了無痛苦，仍與歡飲如初。陳叩其爲神始末。答曰：「我莆田人也。故明崇禎年間，父爲江寧府庫官，逋帑下獄。我與表兄某，悉力營救。同卧起半載，實無私情。父出獄而疑不釋。我因投繯，以明無他，烈魂不散耳。與君有桑梓之誼而來，非偶然也。」計在署十有八月而别。别後，陳每思慕不置，康熙六年，補任江南傳驛道，爲余述其事，屬余記之。
原載吕湛恩（聊齋志異註）
〔校記〕（底本：康熙本 參校本：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青本、黄本、鑄本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