魯公女
招遠張於旦，性疏狂不羈，讀書蕭寺。時邑令魯公，三韓人，有女好獵，生適遇諸野，見其風姿娟秀， 「狂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放」。「風」：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豐」。着錦貂裘，跨小驪駒，翩然若畫；〔何評〕三韓人如畫。歸憶容華，極意欽想， 「欽」：黄本作「傾」。後聞女暴卒，悼嘆欲絶。魯以家遠，寄柩寺中——即生讀所。 「柩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靈」。生敬禮如神明，朝必香，食必祭，每酹而祝曰 「酹」：青本作「酬」。：「睹卿半面，長繫夢魂，不圖玉人 玉人：〔吕註〕王子年拾遺記：「蜀先主甘后，玉質柔肌，態媚容冶。河南獻玉人，高三尺。乃取玉人致后側，后與玉人潔白齊潤。嬖寵者，非惟妬甘后，而亦妬玉人。」奄然物化。今近在咫尺，而邈若河山， 「河山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山河」。恨如何也！然後有拘束，死無禁忌，九泉有靈，當珊珊 珊珊：〔何註〕珊珊，聲也。宋玉神女賦：「動霧縠以徐步兮，拂墀聲之珊珊。」步下從「
」。〔吕註〕漢武帝李夫人歌：「是耶？非耶？立而望之，翩何珊珊其來遲。」○一作姍，行貌。而來， 「珊珊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姗姗」。慰我傾慕。」〔但評〕無端而祝之，殊爲非禮。乃深情所感，果達九泉。可見天下無不可通之誠，無不可感之人，况倫常所關，而行之以禮者哉。〔何評〕疏狂可想。日夜祝之，幾半月。 「月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年」。一夕，〔馮評〕一夕，一月，一日，聊齋多如此用筆，變化萬端，觀者不覺，惟我見之。挑燈夜讀，忽舉首，則女子含笑立燈下。生驚起致問，女曰：「感君之情，不能自已，遂不避私奔之嫌。」生大喜，挽坐， 鑄本無「挽坐」二字。遂共歡好。自此無虚夜。謂生曰：「妾生好弓馬，以射獐殺鹿爲快，罪業深重，死無歸所。如誠心愛妾，煩代誦金剛經一藏數，生生世世不忘也。」〔馮評〕誦經即可懺罪，予每疑之。然聞諸古德及先輩傳書，往往有驗。生敬受教，每夜起，即柩前捻珠諷誦。偶值節序，欲與偕歸，女憂足弱，不能跋履。生請抱負以行，女笑從之。如抱嬰兒，殊不重累，遂以爲常。考試亦載與俱，然行必以夜。生將赴秋闈，女曰：「君福薄，徒勞馳驅。」遂聽其言而止。積四五年，魯罷官，貧不能輿其櫬， 「與其」：康熙本、異史本、鑄本、二十四卷本無，今據青本、黄本補。將就窆 窆：〔何註〕音砭，葬下棺也。周禮·春官：「共喪之窆器。」註：「下棺豐碑之屬。」之，苦無葬地，生乃自陳：「某有薄壤近寺，願葬女公子。」魯公喜；生又力爲營葬，魯德之，而莫解其故。魯去，二人綢繆如平日。一夜，側倚生懷， 「倚」：青本作「侍」。淚落如豆，曰：「五年之好，於今别矣！受君恩義，數世不足以酬。」生驚問之，曰：「蒙惠及泉下人， 「泉下人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泉下」。經咒藏滿，今得生河北盧户部家。如不忘今日，過此十五年， 二十四卷本無「此」字。八月十六日，煩一往會。」〔但評〕以身相報，不計其年，而且訂於再生，約以異地。自古及今，以至百千萬億劫，三千大千世界，衹是一個「情」字。生泣下曰：「生三十餘年矣，又十五年，將就木 就木：〔何註〕左傳·僖二十三年：「我二十五年矣，又如是而嫁，則就木焉。」焉，會將何爲？」女亦泣曰：「願爲奴婢以報。」少間曰：「君送妾六七里。此去多荆棘，妾衣長難度。」 「以報」：鑄本作「一報」。「長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裳」。乃抱生項。生送至通衢，見路旁車馬一簇，馬上或一人，或二人；車上或三人、四人、十數人不等；獨一鈿車， 鈿車：〔何註〕鈿，平去二音。車以金花爲飾也。綉纓朱幰， 「纓」：青本作「帷」。僅一老媪在焉。見女至，呼曰：「來乎？」女應曰：「來矣。」乃回顧生云：「盡此，且去；勿忘所言。」生諾。女子行近車， 「女子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女」。媪引手上之，展軨 展軨：〔何註〕軨音靈，和鈴也。〔吕註〕禮·曲禮：「展軨效駕。」註：「軨，車轄頭，轊也，亦作鈴。」即發，車馬闐咽 車馬闐咽：〔何註〕闐音田，闐咽，車馬聲滿也。而去。生悵悵而歸，誌時日於壁，因思經咒之效，持誦益虔，夢神人告曰：「汝志良嘉。 「良嘉」：康熙本作「嘉佳」，今據五參校本改。但須要到南海 南海：〔吕註〕按：觀音大士示現，在浙江定海縣東落伽山，故稱南海觀音。詳見西僧「落伽」註。○唐王勃贊曰：「南海之深幽絶處，碧紺嵯峨連水府，號曰七寶落伽山，自在觀音於彼住。」○落一作洛。去。」問：「南海多遠？」曰：「近在方寸地。」〔但評〕爲愛持讀誦經典者指出要旨，以是姻緣，功德不少。○南海近在方寸地，方寸地即是南海。未有南海不在方寸地者，特恐方寸地未必即是南海耳。〔馮評〕唤醒世人。醒而會其旨，念切菩提，修行倍潔。三年後，次子明、長子政相繼擢高科。生雖暴貴，而善行不替。 不替：〔何註〕替音剃，止也。夜夢青衣人邀去，見宫殿中坐一人，如菩薩狀，逆之， 「逆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迎」。曰：「子爲善可喜。惜無修齡，幸得請於上帝矣。」生伏地稽首。唤起，賜坐，飲以茶，味芳如蘭；又令童子引去，使浴於池。池水清潔，遊魚可數；入之而温，掬之有荷葉香。移時，漸入深處，失足而陷，過涉滅頂， 滅頂：〔何註〕没頂也。易·大過：「過涉滅頂。」驚寤，異之。由此身益健，目益明；自捋其鬚，白者盡
落，又久之，黑者益落，面紋亦漸舒，至數月後，頷秃面童， 「益」：青本作「亦」。「面童」：鑄本作「童面」。宛如十五六時，〔馮評〕此事爲天下所無之事，在此段書爲人人意中所有。人情即天道，何妨謂實有是事。兼好遊戲事，亦猶童。過失邊幅， 飾邊幅：〔何註〕謂布幅以邊爲約束也。詳任秀「檢幅」註。〔吕註〕後漢書·馬援傳：「公孫述稱帝於蜀，隗囂使援往觀之。述盛陳陛衛，以延援入，欲授援以封侯大將軍位。賓客皆樂留。援曉之曰：『公孫不吐哺走迎國士，反修飾邊幅如偶人形，此子何足久稽天下士乎？』」註：「言若布帛修整其邊幅也。」 鑄本「兼」上有「輒」字。康熙本「事」字下空二字，今據五參校本補。「過失」：異史本、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過飾」。二子輒匡救之。未幾夫人以老病卒，子欲爲求繼室於朱門，生曰：「待吾至河北來而後娶。」 「來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去」。屈指已及約期，遂命僕馬至河北；訪之，果有盧户部。先是，盧公生一女，生而能言，長益慧美，父母最鍾愛之。 青本、黄本無「最」字。貴家委禽，女輒不欲。怪問之，具述前生約。 「前生」：鑄本作「生前」。共計其年，大笑曰：「癡婢！張郎計今年已半百，人事變遷，其骨已朽；縱其尚在，髮童而齒壑 髮童齒壑：〔何註〕髮童，猶頭童。頭童齒壑。見韓愈文。矣！」女不聽。母見其志不摇，與盧公謀，戒閽人勿通客，過期以絶其望。〔馮評〕曲行。未幾，生至，閽人拒之，退返旅舍，悵恨無所爲計；閑遊郊郭，因循而暗訪之。女謂生負約，涕不食，母言：「渠不來，必已殂謝；即不然，背盟之罪亦不在汝。」女不語， 「語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言」。但終日卧。盧患之，亦思一見生之爲人，乃託遊遨，遇生於野。視之，少年也，訝之；班荆 班荆：〔吕註〕左傳·襄二十六年：「伍舉奔鄭，將遂奔晉。聲子將如晉，遇之於鄭郊，班荆相與食。」註：「班，布也。」略談，甚倜儻，公喜，邀至其家。方將探問，盧即遽起，囑客暫獨坐，匆匆入内告女。女喜，自力起窺，審其狀不符，零涕而返，怨父欺罔。 鑄本「怨」下無「父」字。公力白其是，女無言，但泣不止。公出，意緒懊喪，對客殊不款曲。生問：「貴族有爲户部者乎？」公漫應之，首他顧，似不屬客。生覺其慢，辭出。女啼數日，竟卒。 「啼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涕」。「竟」：鑄本作「而」。〔馮評〕文字曲折之妙。生夜夢女來，曰：「下顧者果君耶？年貌舛 舛：〔何註〕譌也。異，覿面遂致違隔。妾已憂憤死。煩向土地祠速招我魂，可得活，遲則無及矣。」既醒，急探盧氏之門，果有女亡二日矣。生大慟，進而弔諸其室，〔何評〕不修邊幅，疏狂如初。已而以夢告盧。盧從其言，招魂而歸。啟其衾，撫其尸，呼而祝之。俄聞喉中咯咯 咯咯：〔何註〕咯音酪，喉中聲也。△按：咯同喀，音客。有聲，忽見朱櫻乍啟，墮痰塊如冰；扶移榻上，漸復吟呻。 「墮」：鑄本、二十四卷本、異史本、黄本作「墜」。「冰」：異史本作「水」。黄本「榻」作「牀」，並青本「吟呻」作「呻吟」。盧公悦，肅客出，置酒宴會。細展官閥，知其巨家，益喜。擇吉成禮。 「吉」：黄本作「日」。居半月，携女而歸。盧送至家，半年乃去。夫婦居室，儼然小耦， 「然」：鑄本作「如」。〔但評〕女子死而復生，生而復死，情緣所結，固也。生以青衣邀去，飲茶賜浴，遂成童面，且致修齡，以行將就木之人，儼然小耦。菩薩慈悲，以楊枝甘露，灑作並蒂蓮花，真有不可思議者。不知者，多誤以子婦爲姑嫜焉。盧公逾年卒。子最幼，爲豪强 豪强：〔何註〕漢書·田延年傳：「誅除豪强。」註：「强，暴也。」所中傷，家産幾盡。生迎養之，遂家焉。
〔何評〕生自愛慕女公子耳，女公子初不知有生也。衹以死後每食必祭，遂訂以來生。豈情之所鍾，固不以生死隔耶？
〔方評〕一經咒能令死者可生，老者可少，空王之法力宏哉！獨怪盧女于張，因年貌不符而復死；死知其是而復生，豈死生由己耶？豈求生難而求死易耶？豈求生難而不當死而死求生又易耶？仍解之以經咒之效。○一祝詞，紙短情長，渢渢移人。
〔校記〕（底本：康熙本 參校本：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青本、黄本、鑄本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