連瑣
楊于畏， 「于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子」。移居泗水之濱。齋臨曠野，牆外多古墓。夜聞白楊蕭蕭，聲如濤涌。〔馮評〕一起悲風滿紙，陰幽逼人。夜闌秉燭，方復悽斷， 悽斷：〔何註〕猶悽絶也。忽牆外有人吟曰：「玄夜 玄夜：〔何註〕黑夜也。劉公幹詩：「遺思在玄夜。」凄風却倒吹， 「玄」：青本作「元」，康熙本、黄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鑄本缺末筆。流螢惹草復沾幃。」〔但評〕孤寂如鶩，幽恨如綿，十四字已是寫足；楊之續句，特從空處發其餘意耳。〔馮評〕詩有鬼氣。反復吟誦，其聲哀楚。聽之，細婉似女子， 「似」：黄本作「如」。疑之。明日視牆外，並無人跡，惟有紫帶一條，遺荆棘中，拾歸，置諸窗上。向夜二更許，又吟如昨。楊移杌登望， 「杌」：黄本作「凳」。吟頓輟。悟其爲鬼，然心向慕之。次夜，伏伺牆頭。一更向盡，有女子珊珊自草中出， 「伏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復」。「珊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姗」。手扶小樹，低首哀吟。楊微嗽，女急入荒草而没。 「急」：鑄本作「忽」。楊由是伺諸牆下，聽其吟畢，乃隔壁而續之曰：「幽情苦緒何人見？翠袖單寒月上時。」〔但評〕承上二句而暢言之，真能道其所欲道，而復道其所不能道者矣。苦吟者遇斯風雅，能不惠然肯來耶？狂生囉唣，亦情所不能自已者；而紫帶復繫，又不得謂非緣也。雖無魚水之歡，已在琴瑟之數，煢煢弱質，忍使之受屈於輿臺鬼哉？夢去鋤兇，呼來將伯，寶刀似妾，亦各酬以所好焉耳。卒之青鳥雙鳴，紅顔再世，十餘年如一夢，樂今朝而悲往昔，豈能忘翠袖單寒時耶？〔何評〕詩好。久之寂然，楊乃入室；方坐，忽見麗者自外來，斂衽曰：「君子固風雅士，妾乃多所畏避。」楊喜，拉坐。瘦怯凝寒，若不勝衣。 若不勝衣：〔何註〕檀弓：「趙文子退然如不勝衣。」問：「何居里，久寄此間？」答曰：「妾隴西人，隨父流寓。十七暴疾殂謝，今二十餘年矣。〔馮評〕已知爲鬼，不妨直説。九泉荒野，孤寂如鶩。 鶩：〔何註〕音木。禮·曲禮疏：「野鴨曰鳧，家鴨曰鶩。」△按：鶩音勿。 「泉」：黄本作「原」。「鶩」：鑄本作「騖」。所吟乃妾自作，以寄幽恨者。思久不屬， 「屬」：黄本作「續」。蒙君代續，歡生泉壤。」楊欲與歡，蹙然曰：「夜臺朽骨，不比生人，如有幽歡，促人壽數。妾不忍禍君子也。」〔馮評〕牀笫中得此正言，後生少短折之恨矣，乃不意聞諸鬼物耶？楊乃止，戲以手探胸， 青本、黄本「胸」下有「懷」字。則鷄頭之肉， 鷄頭之肉：〔吕註〕天寶遺事：「明皇於華清宫别疏温泉，賜楊貴妃澡瑩。一日，新浴後，對鏡匀面，褪露一乳。明皇捫弄云：『軟温新剥鷄頭肉。』安禄山曰：『潤滑初來塞上酥。』妃笑曰：『信是胡兒衹識酥。』」依然處子；又欲視其裙下雙鈎，女俯首笑曰：「狂生太囉唣 囉唣：〔何註〕江南俗語，謂瑣碎也。囉音羅；唣，字書未見。矣！」楊把玩之，則見月色錦襪，約彩綫一縷； 縷：△按：青本、黄本作「綹」。〔何註〕音柳，緯十縷爲綹。沈佺期曝衣篇：「上有仙人長命綹，中看玉女迎歡綉。」 「縷」：異史本作「綫」，青本、黄本作「綹」。更視其一，則紫帶繫之，問：「何不俱帶！」曰：「昨宵畏君而避，不知遺落何所。」楊曰：「爲卿易之。」遂即窗上取以授女。女驚問何來，因以實告。女乃去綫束帶， 黄本「爲卿易之」下有「何如」二字。青本「女乃」作「乃」。既翻案上書，忽見連昌宫詞， 連昌宫詞：〔吕註〕唐元稹作。〔馮評〕「連昌宫中滿宫竹」，元微之詩。慨然曰：「妾生時最愛讀此。今視之，殆如夢寐。」與談詩文，慧黠可愛。翦燭西窗， 翦燭西窗：〔吕註〕李商隱詩：「何當共翦西窗燭。」如得良友。自此每夜但聞微吟，少頃即至。輒囑曰：「君秘勿宣。〔馮評〕逗下。妾少膽怯，恐有惡客 惡客：〔吕註〕前漢書·公孫弘傳：「寧逢惡賓，無逢故人。」見侵。」楊諾之。兩人歡同魚水， 魚水：〔吕註〕管子：「齊桓公使管仲求甯戚。戚應之曰：『浩浩乎。』管仲不知。婢子曰：『浩浩者水，育育者魚；未有室家，安召我居。』」註：魚水，喻人配偶。戚有伉儷之思，故陳此詩。雖不至亂，而閨閣之中，誠有甚於畫眉 畫眉：〔吕註〕前漢書·張敞傳：「敞爲京兆尹，爲婦畫眉。有司以奏，上問之，對曰：『臣聞閨房之内，夫婦之私，有甚於畫眉者。』上弗責備也。」者。女每於燈下爲楊寫書，〔馮評〕生下。字態端媚， 「媚」：黄本作「好」。又自選宫詞百首，録誦之。 「誦」：異史本、鑄本作「頌」。〔何評〕雅致翩翩。使楊治棋枰，購琵琶，每夜教楊手談； 手談：〔吕註〕語林：「王中郎以圍棋爲坐隱，支道林以圍棋爲手談。」○羣仙傳：「待詔王積薪夜宿村居，聞姑婦隔壁圍棋；及明視之，無棋具。問之，曰蓋手談也。」△按：所引語林文似出世説新語·巧藝，去語林頗遠。不則挑弄弦索，作蕉窗零雨之曲，酸人胸臆， 「臆」：黄本作「鼻」。楊不忍卒聽，則爲曉苑鶯聲之調，頓覺心懷暢適。 「適」：黄本作「遂」。〔馮評〕何處得此雅鬼！〔但評〕始作蕉窗零雨之曲，繼而曉苑鶯聲之調，上映「流螢惹草」之句，下伏青鳥鳴樹之根。文之點染在此，文之脈絡亦在此。挑燈作劇，樂輒忘曉，視窗上有曙色，則張皇遯去。一日，薛生造訪， 「造」：黄本作「拜」。〔馮評〕突添一人。生波。值楊晝寢，視其室，琵琶、棋局具在，知非所善；又翻書得宫詞，見字跡端好， 「局」：鑄本作「枰」。「端好」：黄本作「端媚」。益疑之。楊醒，薛問：「戲具何來？」答：「欲學之。」又問詩卷， 「詩」：異史本作「書」。託以假諸友人。薛反覆撿玩，見最後一葉細字一行云：「某月日連瑣 連瑣：〔何註〕「杜彬琵琶皮爲弦，自從彬死世莫傳。玉連瑣聲入黄泉。」左思詩。註：「音語如玉聲瑣瑣也。」書。」 黄本「最後」作「末後」。「月日」：青本作「日月」。笑曰：「此是女郎小字。〔馮評〕點出。何相欺之甚？」楊大窘，不能置詞。薛詰之益苦， 「大」：異史本作「太」。黄本「置」作「致」，「苦」作「力」，並青本「能」作「知」。楊不以告；薛執卷挾之， 「執卷挾之」：鑄本作「卷挾」，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無「執」字。楊益窘，遂告之。薛求一見，楊因述所囑。薛仰慕殷切，楊不得已諾之。夜分女至，爲致意焉，女怒曰 黄本「殷」作「殊」，「怒」作「怨」。：「所言伊何？乃已喋喋向人！」楊以實情自白，女曰：「與君緣盡矣！」楊百詞慰解，終不歡， 黄本「終」上有「女」字。起而别去，曰：「妾暫避之。」明日，薛來，楊代致其不可。薛疑支託，暮與窗友二人來，淹留不去，故撓之，恒終夜嘩，大爲楊生白眼，而無如何。衆見數夜杳然， 「杳」：黄本作「寂」。寖有去志。喧囂漸息，忽聞吟聲；共聽之，悽婉欲絶。〔何評〕女亦多事。要是引下王生耳。薛方傾耳神注，内一武生王某，〔馮評〕前添一薛生，此又添一武生，下俱有用。掇巨石投去， 「武生王某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武友王生」。「投去」：鑄本作「投之」。〔但評〕赳赳之態，活現紙上。大呼曰：「作態不見客，甚得好句！ 「甚得好句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得甚好句」，康熙本無「好」字，今據諸參校本補。嗚嗚惻惻，使人悶損。」〔馮評〕俗下詩壇得此！生一喝，豈不大快！吟頓止。衆甚怨之。 「怨」：青本作「怒」。楊恚憤見於詞色，次日始共引去。 青本無「引」字。楊獨宿空齋，冀女復來，而殊無影跡。逾二日，女忽至，泣曰：「君致惡賓， 「逾」：黄本作「越」。「賓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客」。幾嚇煞妾。」楊謝過不遑。女遽出曰：「妾固謂緣分盡也，從此别矣。」挽之已渺。〔馮評〕忽來忽去，閃閃不定。由是月餘更不復至，楊思之，形銷骨立，莫可追挽。一夕，方獨酌，忽女子搴幃入。 「女子搴幃」：黄本作「女搴簾」。楊喜極曰：「卿見宥耶？」女涕垂膺，默不一言；亟問之，欲言復忍，曰：「負氣去，又急而求人，難免愧恧。」 愧恧：〔何註〕恧，女六切，同忸。小爾雅：「心愧爲忸。」〔但評〕傳神之筆。○曲折纏綿，委婉動聽，如聞其聲，如見其形。楊再三研詰，乃曰：「不知何處來一齷齪 齷齪：〔何註〕齷，音渥；齪，測角切。〔吕註〕正韻：「齷齪，急促局狹貌。亦作握齪。」史記·司馬相如傳：「季瑣握齪。」隸，逼充媵妾。 「媵妾」：黄本作「妾媵」。顧念清白裔，豈屈身輿臺 輿臺：〔何註〕賤職也。左傳·昭七年：「士臣皂，皂臣輿，輿臣隸，隸臣僚，僚臣僕，僕臣臺。」〔吕註〕左傳·昭七年：「輿臣隸，僕臣臺。」註：「輿，衆也，謂佐皂舉衆事也；臺，給臺厮役也。」之鬼？然一綫弱質，烏能抗拒？君如齒妾在琴瑟之數，必不聽自爲生活。」楊大怒，憤將致死，但慮人鬼殊途，不能爲力。女曰：「來夜早眠，妾邀君夢中耳。」於是復共傾談，坐以達曙。 「來夜」：黄本作「夜來」。「達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待」。女臨去，囑勿晝眠， 「勿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令」。留待夜約。楊諾之，因於午後薄飲，乘醺登榻，蒙衣偃卧。忽見女來，授似佩刀，引手去。至一院宇，方闔門語，聞有人掿 掿：〔何註〕，音搦，手掿也。石撾門， 「掿」：黄本作「掇」。女驚曰：「仇人至矣！」楊啟户驟出，見一人赤帽青衣，猬毛繞喙。 猬毛繞喙：〔何註〕南史：「梁飽泉征長沙不克，元帝責之曰：『鬚如猬毛，徒勞繞喙。』」〔何評〕齷齪隸。怒咄 咄：〔何註〕呵也。之。隸横目相仇，言詞兇謾。 兇謾：〔何註〕謾音瞞，欺也。△按：據文義，謾爲傲慢。漢書·翟方進傳：「不遵禮儀，輕謾宰相。」楊大怒，奔之。隸捉石以投，驟如急雨，中楊腕，不能握刃。〔但評〕此時秀才休矣，須讓惡賓出色。方危急所， 黄本「急雨」作「雨急」，「刃」作「刀」，並青本「腕」作「腕下」，「所」作「間」。「所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間」，異史本作「時」。遥見一人，腰矢野射；審視之，王生也。〔馮評〕絶處逢生。大號乞救。王生張弓急至，射之中股；再射之，殪。 殪：〔何註〕音醫，殺死也。〔吕註〕詩·小雅：「殪此大凶。」註：「一矢而死曰殪。」楊喜，感謝。王問故，具告之。王自喜前罪可贖，〔馮評〕王雖武人，亦温婉知趣。遂與共入女室。 黄本「共」上無「與」字。女戰惕 惕：〔何註〕音剔，驚也。羞縮，遥立不作一語。案上有小刀，長僅尺餘，而裝以金玉；出諸匣，光芒鑒影。王嘆贊不釋手， 「光芒鑒影，王嘆贊」：但本、黄本作「光鑒毫芒，王贊嘆」。「光芒鑒影」：青本作「光鑒毫芒」。與楊略話，見女慚懼可憐乃出。分手去，楊亦自歸，越牆而仆，於是驚寤，聽村鷄已亂唱矣。 「越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赴」。「唱」：鑄本作「鳴」。覺腕中痛甚，曉而視之，則皮肉赤腫。亭午王生來， 「亭午」：鑄本作「亭時」。便言夜夢之奇，〔馮評〕「甘與子同夢。」楊曰：「未夢射否？」 二十四卷本無「未」字。王怪其先知。楊出手示之，且告以故。王憶夢中顔色，恨不真見。自幸有功於女，復請先容。夜間，女來稱謝，楊歸功王生，遂達誠懇，女曰：「將伯之助， 將伯之助：〔吕註〕詩·小雅：「將伯助予。」義不敢忘。然彼赳赳， 赳赳：〔何註〕赳音九，武勇貌。〔吕註〕詩·周南：「赳赳武夫。」傳：「赳赳，武貌。」妾實畏之。」〔馮評〕武夫總失便宜。既而曰：「彼愛妾佩刀。刀實妾父出使粤中，百金購之。妾愛而有之，纏以金絲，辮以明珠 青本、黄本無「使」字。「
」：此用異史本，他本作「瓣」。。〔馮評〕重寫寶刀。大人憐妾夭亡，用以殉葬。 殉葬：〔何註〕殉，用人送死也，仄聲字。文公六年，秦伯以子車氏之三子爲殉，國人哀之，爲賦黄鳥。今願割愛 割愛：〔何註〕謂割截所愛也。山谷詩：「濁酒未割愛。」〔吕註〕班彪王命論：「高四皓之名，割肌膚之愛。」相贈，〔馮評〕紅粉送佳人，寶劍贈烈士，此爲本地風光。見刀如見妾也。」〔但評〕美人贈寶刀，比夢中顔色差得多少！想赳赳者常佩之，不復如投石時嗔其作態不見客也。次日，楊申致此意， 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無「申」字。王大悦。至夜，女果携刀來，曰：「囑伊珍重，此非中華物也。」由是往來如初。積數月，忽於燈下笑而向楊，似有所語，面紅而止者三。生抱問之，答曰：「久蒙眷愛，妾受生人氣，日食煙火，白骨頓有生意。但須生人精血，可以復活。」〔馮評〕受生人氣久便可得生，每夜與鬼爲伍，鬼氣盛，無乃轉於鬼道近乎？〔何評〕果否？楊笑曰：「卿自不肯，豈我故惜之？」女云：「交接後，君必有二十餘日大病。 「女云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女曰」。「交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妾」。「二十」：鑄本作「念」。然藥之可愈。」遂與爲歡。既而着衣起，又曰：「尚須生血一點，能拚痛以相愛乎？」楊取利刃，刺臂出血。女卧榻上，使滴臍中。 「使」：鑄本作「便」。乃起曰：「妾不來矣。君記取百日之期，視妾墳前有青鳥鳴於樹頭， 「頭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顛」。〔但評〕青鳥來報，應從西王母處來。即速發冢。」楊謹受教。出門又囑曰：「慎記勿忘，遲速皆不可」。乃去。越十餘日，楊果病，腹脹欲死。醫師投藥，下惡物如泥，浹辰 浹辰：〔吕註〕左傳·成九年：「浹辰之間而楚克其三都。」註：「浹，周匝也；辰日辰也。浹辰，謂自子至亥，周十二日也。」而愈。計至百日，使家人荷鍤以待。日既西， 「以待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以行」。「西」：鑄本作「夕」。果見青鳥雙鳴，楊喜曰：「可矣。」乃斬荆發壙。見棺木已朽，而女貌如生，摩之微温。蒙衣舁歸，置暖處，氣咻咻 咻咻：〔何註〕咻音休，口出氣也。然細於屬絲，漸進湯
，半夜而蘇。每謂楊曰：「二十餘年如一夢耳。」 「二十」：此從鑄本。其他本作「十」。〔但評〕如聞鈞天廣樂之聲，戛然而止。〔馮評〕此下似尚有數句，想漁洋刪去之耳。西厢、水滸皆以一夢結，同是此意。然再綴數語，便是俗筆。
王阮亭云：「結盡而不盡，甚妙。」 「阮亭」：青本作「漁洋」。
〔馮評〕漁洋獨賞結句之妙，其實通篇斷續即離，楚楚有致。
〔何評〕死二十餘年，得生人精血復活，其信然耶？
〔方評〕楊生續句可不問而知爲女鬼。
〔校記〕（底本：康熙本 參校本：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鑄本、青本、黄本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