庚娘
金大用，中州舊家子也，聘尤太守女，字庚娘，麗而賢，逑好 逑好：〔何註〕逑音求，匹也。詩·周南：「君子好逑。」甚敦。 「逑好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好逑」。「敦」：黄本作「篤」。以流寇之亂，家人離逷。 離逷：〔何註〕逷音逖，遠也。詩·大雅：「用逷蠻方。」金携家南竄，途遇少年， 「金携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金遂携」。「遇」：黄本作「逢」。亦偕妻以逃者，自言廣陵王十八，願爲前驅。金喜，行止與俱。至河上，女隱告金曰：「勿與少年同舟，彼屢顧我，目動而色變，中叵測 叵測：〔何註〕不可測度也。叵音頗，不可也。後漢書·吕布傳：「布目備曰：『大耳兒最叵信。』」〔吕註〕唐書·尹愔傳：「父思貞受業於國子博士。王道珪見之曰：『吾閲人多矣，尹子叵測也。』」註：「説文：『叵，不可也。』」也。」〔但評〕慧眼靈心，真有知幾之哲，惜金未能見幾而作耳。〔何評〕有識。金諾之。〔但評〕無因而至，胡乃不疑？况弊重而言甘，目動而色變，女告之而漫應之，何智出婦人下哉？王殷勤，覓巨舟，代金運裝，劬勞臻至。金不忍却，〔但評〕金亦庸庸可恨。〔馮評〕此之謂小不忍。又念其携有少婦，應亦無他。婦與庚娘同居，意度亦頗温婉。王坐船頭上，與櫓 櫓：〔何註〕音魯，進舟具也。人傾語，似其熟識戚好。 「似其熟識戚好」：異史本、鑄本「其」作「甚」，今據青本、黄本改。二十四卷本作「似甚熟識」。未幾，日落，水程迢遞， 迢遞：〔何註〕言遠也。漫漫不辨南北。金四顧幽險，頗涉疑怪。〔但評〕何見事之晚也。頃之，皎月初升，見彌望皆蘆葦。既泊，王邀金父子出户一豁， 一豁：〔何註〕言一豁心目也。乃乘間擠 擠：〔何註〕音霽，推也。韓愈文：「反擠之又下石焉，皆是也。」金入水。金有老父，見之欲號， 「有老父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父」。舟人以篙築之，亦溺。生母聞聲出窺， 「生母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金母」。又築溺之，王始喊救。母出時庚娘在後，已微窺之。既聞一家盡溺，即亦不驚，但哭曰：「翁姑俱没，我安適歸？」〔馮評〕此等識見局度，男子中亦少。〔但評〕警變非常，倉卒中能定大計，不露聲色，非智勇兼備者，不能爲此，文亦傳得真神出。○自告金後，已難置懷，乃微窺之，即亦不驚，曰：「翁姑俱没。」哭是真哭。曰：「我安適歸。」言是偽言。一若全不念及其夫者，遂使賊人墮其計中，並母授首。豈惟推倒智勇，直是瞻仰神人。〔鑄本無名氏評〕神筆。〔何評〕成算。王入勸：「娘子勿憂，請從我至金陵。家中田廬頗足贍給，保無虞也。」女收涕曰 「涕」：黄本作「淚」，二十四卷本作「泣」。：「得如此，願亦足矣。」王大悦，給奉良殷，既暮，曳女求歡。女託體姅， 姅：〔吕註〕集韻：「姅音半。」説文：「婦人污也。」漢律：「姅變不得侍祠，嬪婦以叙御夫君。有月事者，以丹注面。」或曰傷孕，非。王乃就婦宿。初更既盡，夫婦喧競，不知何由，但聞婦曰：「若所爲，雷霆恐碎汝顱矣！」 「雷霆恐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恐雷霆」。〔但評〕雷霆已假手於女矣。王乃撾婦，婦呼云：「便死休，誠不願爲殺人賊婦！」〔但評〕此婦亦有見識有志氣，宜其不死而卒歸於金也。王吼怒，捽婦出，便聞骨董一聲，遂嘩言：「婦溺矣！」〔馮評〕插此段幻甚。未幾抵金陵，導庚娘至家，登堂見媪，媪訝非故婦，王言：「婦墮水死，新娶此耳。」 「新娶此」：黄本作「此新娶」。歸房，又欲犯之，庚娘笑曰：〔馮評〕笑中有刀。「三十許男子，尚未經人道耶？ 「人道耶」：青本作「人道也」。市兒初合卺，亦須一杯薄漿酒；汝家沃饒，當即不難。 「汝家沃饒，當即不難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汝家沃饒，不難備辦」，青本、黄本作「汝沃饒，當亦不難。」清醒相對，是何體段？」〔但評〕古有談笑却雄兵者，人皆以爲奇。此則大讎大敵，近在咫尺，污在頃刻，危在須臾，以柔脆當此，惟有一死，且慮不能潔而死耳，乃談笑而從容出之，若行所無事。蜀昭烈帝謂趙子龍一身都是膽，吾於庚娘亦云。王喜，具酒對酌。庚娘執爵，勸酬殷懇。 「具酒對酌」：黄本作「具酌對飲」。「懇」：異史本作「勤」，今據參校本改。王漸醉，辭不飲；庚娘引巨椀，强媚勸之，王不忍拒，又飲之。於是酣醉，裸脱促寢。庚娘撤器滅燭，託言溲溺出房，以刀入，暗中以手索王項，王猶捉臂作暱聲。庚娘力切之，不死，號而起，又揮之始殪。〔但評〕有識有膽，有心有手。讀至此，忽爲之喜，忽爲之驚，忽爲之奮，忽爲之懼；忽有願其必能成功而欲助之，忽而料其未能成功而欲阻之。及觀暗中以手索項，則爲之寒噤；怕往下看，又急欲往下看。看至「切之不死」數句，强者拍案呼快，弱者頸縮而不能伸，舌伸而不能縮，衹能稱奇稱嘆而已。乃行之者從容顧盼，談笑自如，是惟不作兒女態者，乃能行丈夫事。豈但不敢雌之，直當聖之神之，恭敬禮拜而供養之，而禱祀之。〔馮評〕吾於寄園寄所寄見費金蛾刺李隻虎事類此。媪仿佛有聞，趨問之，女亦殺之。王弟十九覺焉。庚娘知不免，急自刎。刀鈍
，〔但評〕非刀鈍也，殆有天焉。不可入， 鑄本「滅燭」作「燭」。「刀鈍鈌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鈍」。啟户而奔。十九逐之，已投池中矣。呼告居人，救之已死，色麗如生。 「色麗」：青本、黄本無「色」字。共驗王尸，見窗上一函，開視，則女備述其冤狀。羣以爲烈，謀斂貲作殯。天明，集視者數千人，見其容，皆朝拜之。終日間得金百， 「金百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百金」。於是葬諸南郊。好事者爲之珠冠袍服，瘞藏豐滿焉。 「滿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備」。〔馮評〕隨手伏下盗墓。初，金生之溺也，浮片板上，得不死；將曉， 「將曉」：青本作「將晚」。至淮上，爲小舟所救。舟蓋富民尹翁專設以拯溺者。金既蘇，詣翁申謝。翁優厚之，留教其子。〔馮評〕生下。金以不知親耗，將往探訪，故不决。俄白：「撈得死叟及媪。」金疑是父母， 「申」：黄本作「稱」。「父母」：鑄本、異史本作「父」，今據青本、黄本補。奔驗，果然。翁代營棺木。生方哀痛，又白：「拯一溺婦，自言金生其夫。」〔但評〕「金生其夫」句，雖是故作驚人語；然不願爲賊人婦時，天已啟其衷；及被拯後，遂不覺冲口而出耳。意若曰：「彼已殺其夫而奪其妻，我實不爲彼婦矣。不此之夫，而誰夫乎？」〔馮評〕奇幻之筆真如天花亂墜。生揮涕驚出，女子已至，殊非庚娘，乃王十八婦也。向生大哭， 「王十八」：鑄本作「十八」。「向生」：參校本作「向金」。請勿相棄，金曰：「我方寸已亂， 方寸已亂：〔吕註〕蜀志·諸葛亮傳：「操獲徐庶母，庶辭先主而指其心曰：『本欲與將軍共圖王霸之業者，以此方寸之地也；今已失老母，方寸亂矣。請從此别。』」何暇謀人！」婦益悲。尹審得其故，喜爲天報，勸金納婦。 「尹審其故，喜爲天報，勸金納婦」：黄本作「尹審得其故，勸金納之，喜爲天報」，二十四卷本「喜」作「知」。金以居喪爲辭，且將復仇，懼細弱作累， 「作累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爲累」。婦曰：「如君言，脱庚娘猶在，將以執仇居喪去之耶？」 「執仇」：二十四卷本、青本、黄本作「報仇」。〔何評〕婦言亦善，但擬不倫。翁以其言善，請暫代收養，金乃許之。卜葬翁媪，婦縗絰哭泣，如喪翁姑。 「姑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嫜」。既葬，金懷刃託鉢，將赴廣陵， 「赴」：鑄本作「越」。婦止之曰：「妾唐氏，祖居金陵，與豺子同鄉。前言廣陵者，詐也。且江湖水寇，半伊同黨，仇不能復，衹取禍耳。」〔但評〕止金數言，老成持重。金徘徊不知所謀。忽傳女子誅仇事，洋溢河渠，姓名甚悉。〔但評〕婦人不忘襲仇，我反忘之。金聞之一快，然益悲，辭婦曰：「幸不污辱。家有烈婦如此，何忍負心再娶？」婦以業有成説，不肯中離，願自居於媵妾。會有副將軍袁公，與尹有舊，適將西發，過尹見生，大相知愛， 「知」：黄本作「敬」。請爲記室。 記室：〔何註〕續漢書·百官志：「三公，大將軍皆有書記，主上表章報書記。」無何，流寇犯順，〔馮評〕篇有流寇，字不落空。袁有大勛； 「勛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功」。金以參機務叙勞，授遊擊以歸，夫婦始成合卺之禮。居數日，携婦詣金陵，將以展庚娘之墓。暫過鎮江，欲登金山，漾舟中流，欻一艇 艇：〔何註〕音挺，受二百斛。古詩：「艇子打兩漿，催送莫愁來。」過，中有一嫗及少婦，怪少婦頗類庚娘。舟疾過，婦自窗中窺金，神情益肖。〔馮評〕羅浮風雨，雨山自合，令人迷離莫辨。驚疑，不敢追問， 「頗」：黄本作「甚」。「追」：黄本作「近」。急呼曰：「看羣鴨兒飛上天耶！」少婦聞之，亦呼云 「天耶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天也」。「呼云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呼曰」。：「饞猧兒 饞猧兒：〔何註〕饞，音讒，饕也。猧，音倭，犬名。元微之詩：「嬌猧睡猶怒。」又明皇與諸王圍棋，負；太真放康國猧子亂其局。欲吃猫子腥耶？」蓋當年閨中之隱謔也。〔但評〕金山舟中已覿面矣，却用閨中隱語而識之。此忙中生趣法。〔馮評〕如史記中引古諺謡，倍添澤色。金大驚，返棹近之，真庚娘。 「近之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問之」。「庚娘」：青本、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庚娘也」。「哀」：黄本作「痛」。「始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爲」。〔但評〕天外飛來，事奇文亦奇。青衣扶過舟，相抱哀哭，傷感行旅。唐氏以嫡禮見庚娘，庚娘驚問，金始備述其由。 「金始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金爲」。庚娘執手曰：「同舟一話，心常不忘，不圖吴越一家矣。蒙代葬翁姑，所當首謝，何以此禮相向？」乃以齒序，唐少庚娘一歲，妹之。先是，庚娘既葬，自不知幾歷春秋， 「先是」：青本作「先自」。「幾歷」：鑄本作「歷幾」。忽一人呼曰：「庚娘，汝夫不死，尚當重圓。」遂如夢醒； 「汝夫不死，尚當重圓，遂如夢醒」：黄本作「汝夫未死，尚當重完，遂如夢覺」。捫之，四面皆壁，始悟身死已葬，衹覺悶悶，亦無所苦。有惡少窺其葬具豐美， 「惡少」：鑄本作「少惡」，青本、黄本作「惡少年」。發冢破棺，方將搜括，見庚娘猶活，相共駭懼。庚娘恐其害己， 「恐」：黄本作「懼」。哀之曰：「幸汝輩來，使我得睹天日。頭上簪珥，悉將去。願鬻我爲尼， 尼：〔吕註〕女僧也。釋典有比丘尼。天禄識餘：「漢明帝既聽劉峻女出家，又聽洛陽婦女潘阿等出家，乃尼姑之始。何充捨宅安尼，乃尼寺之始。」 「鬻」：黄本作「售」。（下同）更可少得直。我亦不洩也。」盗稽首曰：「娘子貞烈，神人共欽。〔馮評〕一句綰合。小人輩不過貧乏無計，作此不仁。但無漏言幸矣，何敢鬻作尼！」〔但評〕庚娘出死入生，皆得於才智，得於真誠。士之盤根錯節者，亦當如是。○固是恐其害己，實亦幸賴此輩得睹天日。哀之而推心置腹以處之，盗得不稽首帖耳乎？詩曰：「柔亦不茹，剛亦不吐。」庚娘有之。庚娘曰：「此我自樂之。」又一盗曰：「鎮江耿夫人，寡而無子，若見娘子，必大喜。」庚娘謝之。自拔珠飾， 「大喜」：黄本作「喜」。「珠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首」。悉付盗，盗不敢受；固與之，乃共拜受。遂載去，至耿夫人家，託言船風所迷。耿夫人，巨家，寡媪自度，見庚娘大喜，以爲己出。適母子自金山歸也。 二十四卷本「山」下有「進香」二字。庚娘緬述其故，金乃登舟拜母，母款之若婿；邀至家， 「至家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至其家」。留數日始歸。後往來不絶焉。
異史氏曰：「大變當前，淫者生之，貞者死焉。生者裂人眦，死者雪人涕耳。 「裂人眦」、「雪人涕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裂人之眦」、「雪人之涕」。至如談笑不驚，手刃仇讎，千古烈丈夫中，豈多匹儔哉！誰謂女子遂不可比踪彦雲 彦雲：〔吕註〕世説：「王廣娶諸葛誕女。入室謂婦曰：『新婦神色卑下，殊不似公休。』婦曰：『大丈夫不能彷彿彦雲，而令婦人比踪英杰。』」○公休，諸葛誕字。彦雲，王凌字，廣之父也。○三國志註：魏略：「王凌字彦雲，太原祁人。正始初爲征東將軍，密欲立楚王彪。司馬宣王自討之。凌自縛歸罪。行至項城，夜呼掾屬，與訣曰：『行年八十，身名俱滅，命耶！』遂自殺。」○按：異苑：「宣帝誅王凌後寢疾，日見凌來逼。帝呼曰：『彦雲緩我！』身上便有打處。賈逵亦爲祟，少日遂薨。初，凌即被執，過賈逵廟，呼曰：『賈梁道，王凌魏之忠臣，惟爾有神知之。』故逵助焉。」也？」
〔但評〕殺人之夫與其親而奪之婦，不謂己之婦早若有奪之者，而死不願爲其婦也。夫婦已從至家矣，且居然具酒對酌矣；乃昵聲未竟，號聲忽起，項上頭衹换一杯合卺酒耳。殺人之母，人亦殺其母。不惟人之婦仍歸其夫，而己之婦且先夫之。惡人何曾少得便宜？善人何曾終受委屈？
〔何評〕庚娘貞烈，所不待言，乃其智誠不可及也。使其貞而不智，安能剚刃於仇人之胸，若是快哉！
〔馮評〕此篇與芙蓉屏傳奇相似，然無此奇特。
〔方評〕子曰：「小不忍則亂大謀。」當庚娘全家遭溺時，氣餒者必驚，節烈者必怒。而乃從容自得，或咍之，或媚之，弄强寇于股肱之上，以雪其恨焉。覺留侯博浪一椎，猶嫌孟浪。而世有報人之志，而不能下人者，抑未知忍之所全者大矣。
〔校記〕（底本：異史本 參校本：青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黄本、鑄本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