翩翩
羅子浮，邠人，父母俱
世， 「邠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汾」。（下同）「俱蚤世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早亡」。八九歲，依叔大業。業爲國子左厢， 「國子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國子監」。富有金繒 繒：〔何註〕疾陵切，音蹭。帛之總名。灌嬰傳：「睢陽販繒者也。」△按：音憎。而無子，愛子浮若己出。 「子浮」：手稿本原作「羅」，塗改，鑄本、異史本、青本、黄本作「羅」，二十四卷本無「子」字。十四歲，爲匪人誘去，作狹邪遊。〔但評〕生邪。會有金陵娼，僑寓郡中，生悦而惑之。〔但評〕入惑。娼返金陵，生竊從遯去。〔但評〕沉淪。居娼家半年， 鑄本無「家」字。牀頭金盡， 牀頭金盡：〔吕註〕李白詩：「牀頭黄金盡，壯士無顔色。」△按：唐張籍行路難詩：「君不見牀頭黄金盡，壯士無顔色。」大爲姊妹行齒冷， 齒冷：〔吕註〕宋史·樂預傳：「人笑褚公，至今齒冷。」然猶未遽絶之；無何，廣創潰臭，沾染牀席，〔但評〕業果。逐而出， 「廣創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瘡創」。「而出」：異史本、鑄本作「而去」。二十四卷本「逐」上有「遂」字。「逐」：手稿本原作「惡」，塗去，未補，今據諸參校本補。丐於市。〔但評〕墮落。市人見輒遥避。自恐死異域，〔但評〕恐怖。乞食西行， 「市人見，輒遥避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市人見之，輒遥避去」。「西行」：異史本作「而行」。日三四十里。〔但評〕苦惱。漸至邠界，又念敗絮膿穢， 「膿」：青本、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濃」。無顔入里門，〔但評〕愧悔。尚趑趄近邑間。日既暮， 「既暮」：鑄本作「就暮」。欲趨山寺宿，遇一女子，容貌若仙，〔但評〕生緣。近問：「何適？」生以實告。女曰：「我出家人，居有山洞，可以下榻， 下榻：後漢書·陳蕃傳：「蕃爲豫章太守，不接賓客。惟徐遲來，輒下一榻，去則懸之。」○按：陳蕃傳：「蕃爲樂安太守。郡人周璆，字孟玉，高潔之士。蕃字而不名，特爲置一榻待之。」此亦仲舉事，合在徐遲前。頗不畏虎狼。」生喜，從去。 「從去」：二十四卷本「從往」。〔馮評〕一拍即合，以文章波瀾在後半也。入深山中，〔但評〕入善。見一洞府。入則門横溪水，石梁駕之； 「駕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架」。又數武，有石室二，光明徹照，無須燈燭。〔但評〕善境。命生解懸鶉，浴於溪流，曰：「濯之，創當愈。」〔但評〕洗心。又開幛拂褥促寢，〔但評〕定念。曰：「請即眠， 「幛」、「褥」、「既眠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帳」、「榻」、「先眠」。當爲郎作褲。」乃取大葉類芭蕉，剪綴作衣。〔馮評〕皇古之世，草衣卉服，仙人狡獪，幾欲過之。生卧視之。〔但評〕安處。製無幾時，摺叠牀頭，曰：「曉取著之。」乃與對榻寢。生浴後覺創瘍 瘍：〔何註〕音陽，瘡瘍也。〔吕註〕周禮·天官瘍醫註：「瘍，創癰也。」無苦，既醒摸之， 「摸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捫」。則痂厚結矣。詰旦將興，心疑蕉葉不可著，取而審視，則緑錦滑絶。 青本、黄本「取而」作「而取」，無「則」字。少間，具餐，女取山葉，呼作餅，食之果餅；又剪作鷄、魚，烹之皆如真者。 二十四卷本「皆」作「俱」，「如」作「若」。〔馮評〕吃著不盡。〔但評〕非實非虚。室隅一罌，貯佳醖，輒復取飲； 二十四卷本「醖」作「釀」，「復取飲」作「取飲之」。少减，則以溪水灌益之。〔但評〕不增不减。數日，創痂盡脱，就女求宿，女曰：「輕薄兒！甫能安身，便生妄想！」〔但評〕借醒題意。生云：「聊以報德。」遂同卧處，大相歡愛。一日，有少婦笑入，曰：「翩翩小鬼頭快活死！ 二十四卷本「死」下有「矣」字。蘇姑子好夢，幾時做得？」 「薛姑子」句：〔吕註〕未詳。唐蔣防霍小玉傳有「蘇姑子好夢」之句。〔但評〕既能猛省，即歡喜地，豈夢夢者所得妄想。〔馮評〕飄然而來，語亦兀突，摹捉不定。女迎笑曰 「薛姑子」：據蔣防霍小玉傳似爲「蘇姑子」訛文。二十四卷本「迎」下無「笑」字。：「花城娘子，貴趾久弗涉，今日西南風，緊吹送也？ 「吹送」：二十四卷本、九二三九號青本、但本、圖本作「吹送來」。〔但評〕「西南得朋」蹇、解皆利西南。○吐屬俱佳，脱去俗塵萬斛。小哥子抱得未？」曰：「又一小婢子。」 「又」：鑄本作「有」，青本、黄本「又」上有「未」字。女笑曰：「花娘子瓦窰 瓦窰：〔何註〕戲謂弄瓦多也。詩：「乃生女子，載寢之地，載衣之裼，載弄之瓦。」裼：褓也。哉！ 二十四卷本「瓦」上有「真」。〔但評〕再索三索，爲離爲兑，跟上「西南」二字。那弗將來？」曰：「方嗚之，睡却矣。」於是坐以款飲，又顧生曰：
「小郎君焚好香也！」生視之，年廿有三四， 二十四卷本「年」上有「女」字。綽 綽：〔何註〕音婥，寬綽也。有餘妍，心好之。剥果誤落案下，俯假拾果，陰捻翹鳳， 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「俯」下有「地」字。「陰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而陰」。花城他顧而笑，若不知者。生方怳然神奪，頓覺袍褲無温，自顧所服，悉成秋葉。〔但評〕安得秋葉衣被服天下薄幸郎，使其慚顔息慮，不敢妄想。幾駭絶。〔但評〕一有妄心，即生幻境，既不定静，如何能安。危坐移時，〔但評〕轉定。漸變如故，〔但評〕即復。竊幸二女之弗見也。〔但評〕不自慎獨，念慮終不能盡，所謂天人交戰，理欲關頭。少頃，酬酢間又以指搔纖掌，花城坦然笑謔，殊不覺知。突突怔忡間衣已化葉，移時始復變。 「殊不覺知，突突怔忡間，衣已化葉，移時始復變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殊若不覺，生突突怔忡間，衣復化葉，移時復變」。「覺知」：黄本作「知覺」。〔馮評〕鎖住心猿，賴此秋葉。由是慚顔息慮，不敢妄想。〔但評〕至此才是真定。花城笑曰 「花城笑曰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城笑曰」。：「而家小郎子大不端好！〔但評〕人之視己。若弗是醋葫蘆娘子，恐跳跡入雲霄去。」 「弗」、「去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不」、「矣」。女亦哂曰：「薄倖兒，便直得寒凍殺！」 「殺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死」。相與鼓掌。花城離席曰：「小婢醒，恐啼腸斷矣。」女亦起曰：「貪引他家男兒，不憶得小江城啼絶矣。」〔但評〕逞欲時，似欲來引我，窒欲者，以我去禁欲。花城既去，懼貽誚責，女卒晤對如平時。 二十四卷本「懼」上有「生」字，並異史本「貽」作「遺」。鑄本「貽」作「遺」，「時」作「居」。〔但評〕能改即止。居無何，秋老風寒，霜零木脱，〔何評〕凄絶。女乃收落葉，蓄旨御冬。顧生肅縮， 青本、黄本「收」下有「拾」字。二十四卷本「旨」作「之」；「肅」作「蕭」，二字通假。乃持襆掇拾洞口白雲，爲絮複衣；〔馮評〕雲想衣裳，明月聲花。〔但評〕拾雲爲絮，以葉寫書，於人何求，於己何歉。著之温暖如襦， 「襦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繻」。且輕鬆常如新綿。 「綿」：異史本、鑄本作「錦」。逾年，生一子，極惠美，日在洞中弄兒爲樂。〔但評〕心不外放，視一切如浮雲。未來不逆，過去不留，當前不泥。太虚之中，一任白雲之出與盡。無一毫拖纍，自然輕鬆；有十分生趣，自然快樂。然每念故里，乞與同歸，女曰：「妾不能從，不然君自去。」〔馮評〕温柔鄉，白雲鄉，老死是洞可也。因循二三年，兒漸長，遂與花城訂爲姻好。 「花城」：黄本作「江城」，手稿本原作「花城」，後改「江城」，今據青本、異史本、鑄本、二十四卷本改。生每以叔老爲念，女曰：「阿叔臘故大高，幸復强健，無勞懸耿。 「故大高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固高」。「耿」：黄本作「念」。待保兒婚後，去住由君。」女在洞中，輒取葉寫書教兒讀， 「取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以」。兒過目即了。〔但評〕此以下寫漸入自然之境。女曰：「此兒福相，放教入塵寰，無憂至臺閣。」 「至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不至」。未幾，兒年十四，花城親詣送女。女華妝至，容光照人，夫妻大悦，舉家讌集。翩翩扣釵而歌曰：「我有佳兒，不羡貴官。我有佳婦， 佳兒佳婦：〔吕註〕唐書·褚遂良傳：「先帝執陛下手語臣曰：『朕佳兒佳婦，今付卿。』」不羡綺紈。今夕聚首，皆當喜歡。爲君行酒，勸君加餐。」〔但評〕無畔援，無歆羡，天倫至樂，隨地而安。茅屋菜羹，太和頤養，不可爲外人道。○扣釵作歌，詞意亦翩翩可喜。惟其不羡，乃能喜歡；惟能喜歡，乃能加餐飯也。彼不知足者，徒取辱耳。既而花城去，與兒夫婦對室居。新婦孝， 二十四卷本「孝」上有「最」字。依依膝下，宛如所生。生又言歸，女曰：「子有俗骨，終非仙品；兒亦富貴中人，可携去，我不誤兒生平。」新婦思别其母，花城已至。兒女戀戀，涕各滿眶。 二十四卷本「花」上有「而」字，「滿」作「盈」。兩母慰之曰：「暫去，可復來。」翩翩乃剪葉爲驢，令三人跨之以歸。大業已老歸林下， 「老歸」：鑄本作「歸老」。意侄已死，忽携佳孫美婦歸，喜如獲寶。入門，各視所衣，悉蕉葉；破之，絮蒸蒸騰去。 二十四卷本「蕉」上有「成」字，「去」作「起」。青本「蕉」上有「芭」字。乃並易之。後生思翩翩，偕兒往探之，則黄葉滿徑，洞口路迷， 「路」：但本、圖本作「雲」。〔何評〕杳然。零涕而返。〔但評〕人當洗濯自新之後，從前所爲，真有不堪回首者，安得不零涕。異史氏曰：「翩翩、花城，殆仙者耶？餐葉衣雲，何其怪也！然幃幄俳謔， 俳謔：〔何註〕俳音牌。俳優，雜戲。謔，虚約切，戲謔也。〔吕註〕諧噱録：「侯白好俳謔，一日，楊素與牛弘退朝，白語之曰『日之夕矣。』素曰：『以我爲牛羊下來耶？』」 「俳謔」：諸本作「誹謔」，非成詞，或爲「誹諧」之誤，今參照狐諧中「善俳謔」改。狎寢生雛，亦復何殊於人世？山中十五載，雖無“人民城郭”之異， 「雖無人民城郭之異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全無人事之擾，亦何幸歟！」異史本「民」作「氏」。而雲迷洞口，無跡可尋，睹其景况，真劉、阮返棹 劉阮返棹：〔吕註〕神仙傳：「劉晨、阮肇入天台採藥，遠不得返。遥望山上有桃樹，子熟，遂至其下。啖數枚，飢止體充。欲下山以杯取水，見蕪菁葉流下，甚鮮妍，復有一杯流下，有胡麻飯焉。乃復度山。出山一大溪，溪邊有二女，色甚美。見二人持杯，笑曰：『劉、阮二郎，來何晚耶？』因邀至家。東西壁各有絳羅帳，帳角挂鈴，上有金銀交錯。具饌，有胡麻飯及羊脯、牛肉，甚美。食畢行酒。俄有羣婢持桃子笑曰：『賀汝婿來。』酒酣作樂，夜各就一帳宿。款留半年，思歸。女遂相送，指示歸路。鄉邑零落，已十世矣。」〔何註〕劉、阮入天台山，遇仙女留住。未幾思歸。既歸，而入山之境遂迷不可往。△按：事見太平廣記卷六十一引神仙記、劉義慶幽明録等書。時矣。」
〔但評〕此篇亦寓言也。雖有惡人，齋戒沐浴，可祀上帝。浮蕩子能翩然自反，則瘡潰可濯，氣質一新；葉可餐，雲可衣，隨在皆自得，無處非仙境也。顧或塵心未净，俗骨未剜，眷戀花城，復生妄想，則敗絮膿穢，故我依然。薄倖兒欲跳跡入雲霄去，便直得寒凍殺矣！佳兒佳婦，幸得之翩反自新之時。果能教以義方，不誤其生平，又何必羡貴官、羡綺紈哉？
〔何評〕羅子雖懷俗骨，實有仙緣；不然，則乞食西還，宜填溝壑久矣，何敗絮膿穢，尚蒙仙人之顧盼哉！
〔方評〕吾不知子浮前可惡，而落娼家後何善而遇仙女，皆偶然耳。因果何在？然人有千里而興思，有一見而生惡，謂非因緣，得乎？則人知有因之因，而不知無因之因也。故達如簡齋老人，平生不喜佛，而于「因緣」二字獨取之。
〔校記〕（底本：手稿本 參校本：青本、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鑄本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