馬驥, 「驥」:青本作「駿」。字龍媒,賈人子,美丰姿;少倜儻,喜歌舞,〔馮評〕此篇兩截做法。○提筆伏下。輒從梨園子弟,以錦帕纏頭,美如好女,因復有「俊人」之號。〔但評〕起數語籠罩全篇。十四歲入郡庠,即知名。父衰老,罷賈而居, 「居」: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歸」。謂生曰:「數卷書,飢不可煮,寒不可衣。吾兒可仍繼父賈。」馬由是稍稍權子母。 權子母:〔吕註〕國語:「量資幣,權輕重,以振救民。民患輕,則爲作重幣以行之,於是乎有母權子而行,民皆得焉。若不堪重,則多作輕而行之,亦不廢重,於是乎有子權母而行。小大利之。」△按:文義爲以本求利,經商。〔但評〕世情難知,遭逢莫必,守貞抱義,存乎其人。從人浮海,爲颶風 颶風:〔何註〕颶音懼,四面之風也。韓愈文:「颶風鰐魚。」〔吕註〕正韻颶音貝。南越志:「颶風者,具四方之風也。」投荒雜録:「嶺南郡皆有颶風,以四面俱至也。」○按:韻箋引楊慎説:「颶作,音貝。」柳宗元詩:「母偏驚估客船,補入隊韻逸字中。」又六書故:「,補妹切,海之災風也。」俗書誤作「颶」。又萟林伐山云:「風之作,多在初秋。」又李西涯譏許氏從「具」,謂具四方之風,乃北人不識南人之候,誤以「貝」爲「具」耳。西涯學博,必有所據。且閩越諸儒皆云貝風。今韻書多作具,姑志以備考。△按:,正字通云爲「颶」字之訛;今視爲異體字。引去 二十四卷本無「吾兒」,「馬」作「生」。「颶」:鑄本作「飃」,青本作「」。,數晝夜,至一都會。〔但評〕想入希夷。其人皆奇醜,見馬至,以爲妖,羣嘩而走。〔但評〕氣類迥殊,好惡顛倒,形容盡致,悲憤何極。〔馮評〕顛倒妍媸,變亂黑白,醜正直邪,人情有之,亦以諷世也。馬初見其狀,大懼;迨知國人之駭己也, 「國人」:鑄本作「國中」。遂反以此欺國人。遇飲食者則奔而往,人驚遯則啜其餘。久之, 「遂」:黄本作「乃」。「久之」:異史本無此二字。入山村。其間形貌亦有似人者,然襤縷 襤縷:〔何註〕敝衣也,衣無緣也。縷,衣壞也。〔吕註〕左傳·昭十二年:「篳路藍縷,以處草莽。」又孔鮒小爾雅:「布褐紩之,謂之藍縷。」如丐。馬息樹下,村人不敢前,但遥望之;久之,覺馬非噬人者,始稍稍近就之。〔但評〕天下有行踪詭秘,不可對人,一見正人君子,駭而疑之,若能搏噬人者,何以異此?馬笑與語。其言雖異,亦半可解,馬遂自陳所自。村人喜,遍告鄰里:客非能搏噬 噬:〔何註〕音誓,嚙也。者。
然奇醜者望望即去, 「覺馬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馬」。「望望」: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望之」。終不敢前。〔何評〕可知。其來者,口鼻位置,尚皆與中國同。共羅漿酒奉馬, 「皆」:青本作「能」。「奉馬」:青本作「奉焉」。馬問其相駭之故,答曰:「嘗聞祖父言:西去二萬六千里,有中國,其人民形象率詭異。 詭異:〔何註〕奇異也。但耳食 耳食:〔何註〕言耳食不能知其味也。〔吕註〕史記·六國表:「學者牽於所聞,不察其終始,因舉而笑之,此與以耳食無異。」又增一阿含經:「眼以色爲食,耳以聲爲食。」 二十四卷本「二萬」作「三萬」,「詭」作「怪」。「耳」:異史本作「且」。之,今始信。」問其何貧,曰:「我國所重,不在文章,而在形貌。〔但評〕奇想奇談。〔手稿本某甲評〕豈特羅刹國哉!言之慨然。〔何評〕即形貌尚顛倒,何况其他。其美之極者爲上卿,次任民社,下焉者,亦邀貴人寵, 二十四卷本無「焉」字。故得鼎烹以養妻子。〔但評〕不重文而重貌,抱屈者已不知凡幾;乃並所重者而復倒置焉,何怪不肖者之巧飾以求幸進乎?若我輩,初生時,父母皆以爲不祥,往往置棄之; 黄本「輩」下有「者」字。「置棄」:圖本、黄本作「棄置」。其不忍遽棄者,皆爲宗嗣耳。」問:「此名何國?」 「此名何國」:黄本作「此國何名」。曰:「大羅刹國。 大羅刹國:〔吕註〕文獻通考:「羅刹國,其人極陋,朱髮黑面,獸牙鷹爪,與林邑人作市以夜,晝則掩其面。隋大業三年,遣使常駿等使赤土國,至羅刹。」
都城在北去三十里。」馬請導往一觀,於是雞鳴而興,引與俱去。天明始達都。都以黑石爲牆,色如墨;樓閣近百尺,然少瓦,覆以紅石; 二十四卷本「覆」上有「皆」字。拾其殘塊磨甲上,無異丹砂。 青本「無」下有「以」字。時值朝退,朝中有冠蓋出,村人指曰:「此相國也。」視之:雙耳皆背生,鼻三孔,睫毛覆目如簾。又數騎出,曰:「此大夫也。」以次各指其官職, 「官」:鑄本作「冠」。率鬡 鬡:〔何註〕髮亂貌。怪異;然位漸卑,醜亦漸殺。 殺:〔何註〕殺,所界切,音鎩,减也。〔但評〕耳不聰,目不明,黑牆囿其識,墨樓冥其心,日坐於中,聽夜叉歌,視夜叉舞,與鬡怪異之卿大夫贊襄國是,此其所以爲羅刹也歟?〔手稿本某甲評〕簡而勁。無何,馬歸,街衢人望見之,譟奔跌蹶,如逢怪物;村人百口解説,市人始敢遥立。既歸,國中無大小,咸知村有異人。 「無大小,咸知村有異人」:鑄本作「咸知有異人」。於是搢紳大夫,争欲一廣見聞, 「一」:青本、黄本作「以」。遂令村人要馬。然每至一家, 鑄本無「然」字。閽人輒闔户,丈夫女子竊竊自門隟 隟:〔何註〕同。中窺語,〔但評〕宰相、大夫襯東陽三世子;國王襯龍君;嫌後出龍女太突,亦先於此安頓「女子窺語」一句,文心何等細密。終一日,無敢延見者。〔馮評〕昌黎之文當時且有怪之者,亦羅刹國之見也。村人曰:「此間一執戟郎, 執戟郎:〔吕註〕東方朔客難:「位不過侍郎,官不過執戟。」註:執戟,侍郎之職。 黄本、青本無「郎」字。曾爲先王出使異國,所閲人多,或不以子爲懼。」造郎門,郎果喜,揖爲上賓。視其貌 「賓」:鑄本作「客」。「其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郎」。:如八九十歲人,目睛突出,鬚卷如猬。曰:「僕少奉王命, 二十四卷本「少」下有「年」字。出使最多;獨未嘗至中華。
今一百二十餘歲,又得睹上國人物, 鑄本無「嘗」字,「睹」作「見」。二十四卷本「二」作「三」,「睹」作「見」。此不可不上聞於天子。〔馮評〕又漸漸引出一層。然臣卧林下, 「臣」:青本、黄本作「伏」。十餘年不踐朝階,早旦爲君一行。」乃具飲饌,修主客禮。 青本、黄本「君」下有「勉」字。二十四卷本「主客」作「客主」。酒數行,出女樂十餘人,更番歌舞,貌類如夜叉, 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無「如」字。皆以白錦纏頭,拖朱衣及地。扮唱不知何詞,腔拍恢詭。 腔拍恢詭:〔何註〕腔拍,聲音節奏也。恢詭,非常奇異也。莊子·齊物論:「恢詭譎怪,道通於一。」主人顧而樂之,問:「中國亦有此樂乎?」曰:「有。」主人請擬其聲,遂擊桌爲度一曲。 二十四卷本「遂」上有「馬」字。主人喜曰:「異哉!聲如鳳鳴龍嘯,得未曾聞。」 「得」:鑄本作「從」。「聞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有」。〔馮評〕目之於色,不同視也,何以耳之於聲有同聽焉?翼日趨朝,薦諸國王。〔但評〕樂由人心生也。其人奇醜,其腔拍恢詭,可知白錦纏頭,朱衣曳地,亦有此樂云者,料中國未必有此也。聞所聞而薦諸朝,執戟郎應是此邦巨擘。
王忻然下詔。有二三大臣言其怪狀,恐驚聖體,王乃止。郎出告馬, 「臣」:鑄本作「夫」。「怪狀」:二十四卷本、黄本作「狀怪」。「郎」:青本、異史本作「即」。深爲扼腕。居久之,與主人飲而醉,把劍起舞,以煤塗面作張飛。 張飛:〔吕註〕三國志·蜀志:張飛字益德,涿郡人也。少與關羽俱事先主。先主爲漢中王,拜飛爲右將軍,後爲帳下將范彊、張達所害。追諡曰桓侯。主人以爲美,曰:「請客以張飛見宰相。宰相必樂用之, 鑄本「客」作「君」,無「宰相必樂用之」。〔但評〕大臣不喜真面目,滿朝中皆花面登場矣。噫!厚禄不難致。」馬曰:「嘻!遊戲猶可,何能易面目圖榮顯!」〔手稿本某甲評〕今之易面目圖榮顯者,初亦猶作此想否?〔馮評〕秦谷鷄鳴,韓莊犬吠,中國帶面具傅脂粉求富貴利達者,何所不有,豈尚知有本來面目哉?此人何迂也!〔何評〕駡世。主人固强之, 鑄本無「嘻」字,「强」上無「固」字。黄本「何」作「安」,並青本「易」作「以」。馬乃諾。主人設筵,邀當路者飲,令馬繪面以待。未幾客至,呼馬出見客。客訝曰:「異哉!何前媸而今妍也!」遂與共飲, 鑄本無「飲」、「未幾」三字。二十四卷本「繪」作「畫」,「見客」作「見」。「飲」:黄本作「宴」。甚歡。
馬婆娑歌「弋陽曲」, 弋陽曲:〔吕註〕按:弋陽,調名,外江曲子。一座無不傾倒。明日,交章薦馬。王喜,召以旌節,既見,問中國治安之道,馬委曲上陳,大蒙嘉嘆,賜宴離宫。酒酣,王曰:「聞卿善雅樂,可使寡人得而聞之乎?」 青本「賜」作「馬」,二十四卷本「聞之」作「聞」。馬即起舞,亦效白錦纏頭,作靡靡之音。王大悦,即日拜下大夫,時與私宴,恩寵殊異。久而官僚百執事,頗覺其面目之假;所至,輒見人耳語,不甚與款洽。馬至是孤立,〔但評〕要露本來面目,自必孤立無徒。憪 憪:〔何註〕音僩,不自安也。然不自安,〔但評〕以面目圖榮顯,到底人覺其假,徒自取辱。此語爲不得志之人痛下針砭。遂上疏乞休致,不許;又告休沐, 休沐:〔吕註〕唐會要:「凡百官,十日一休沐。」〔何註〕言一值休沐之時,輒不着冠裳,縱意所如也。乃給三月假。於是乘傳 乘傳:〔吕註〕説文:「驛遞口傳。」按驛傳車馬,所以供急遽之令,若今之遞馬也。載金寶,復歸山村。 鑄本無「百執事頗覺」五字,「其」上有「知」字。黄本無「復」字,鑄本無「山」字。〔但評〕吾亦欲東耳,安能鬱鬱久居此哉!村人膝行以迎。馬以金貲分給舊所與交好者,歡聲雷動,村人曰:「吾儕小人 吾儕小人:〔何註〕儕音柴,輩也。左傳·宣十一年:「吾儕小人。」受大夫賜,明日赴海市,〔但評〕渡下無痕。〔馮評〕以上羅刹,以下海市,此作過渡之交。當求珍玩,用報大夫。」問:「海市何地?」曰:「海中市, 「用報大夫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用報大德」,鑄本作「以報」。「海中」:黄本作「海」。四海鮫人, 鮫人:〔吕註〕述異記:「南海中有鮫人室,水居如魚,不廢機織,其眼能泣,泣則出珠。」集貨珠寶;四方十二國均來貿易。中多神人遊戲。〔但評〕神人遊戲,自是好世界。一語束上渡下。
雲霞障天,波濤間作。貴人自重,不敢犯險阻,皆以金帛付我輩, 「帛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寶」。代購異珍。今其期不遠矣。」問所自知,曰:「每見海上朱鳥來往,七日即市。」馬問行期,欲同遊矚,村人勸使自貴, 「來往」:鑄本作「往來」。黄本「行期」作「何期」,並青本「貴」作「重」。馬曰:「我顧滄海客,何畏風濤!」〔但評〕倘畏風濤,必終埋没。未幾,果有踵門寄貲者,遂與裝貲入船。船容數十人, 二十四卷本「寄貲」作「寄貨」,並鑄本「容」作「客」。平底高欄。十人摇櫓,激水如箭。凡三日,遥見水雲幌漾之中,樓閣層疊;貿遷之舟,紛集如蟻。少時抵城下,視牆上磚,皆長與人等,敵樓 敵樓:〔何註〕城上守御之樓,即唐書·馬燧傳所謂譙櫓,俗云譙樓也。高接雲漢。維舟而入,見市上所陳,奇珍異寶,光明射眼, 「眼」: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目」。多人世所無。一少年乘駿馬來,市人盡奔避,云是「東洋三世子」。 「東洋」:黄本作「東海」,青本作「東陽」。世子過,目生曰:「此非異域人?」即有前馬者來詰鄉籍,生揖道左,具展邦族,世子喜曰:「既蒙辱臨,緣分不淺。」於是授生騎,請與連轡,乃出西城。 「西城」:黄本作「南城」。方至島岸,所騎嘶躍入水。生大駭失聲,則見海水中分,屹如壁立。俄睹宫殿,玳瑁 玳瑁:〔何註〕音代妹。本草:「或作瑇瑁。似,背皮有紋,可飾器。」爲梁,魴鱗作瓦;四壁晶明,鑒影炫目。
下馬揖入,仰見龍君在上,世子啟奏:「臣遊市廛,得中華賢士,引見大王。」生前拜舞,龍君乃言:「先生文學士,必能衙官屈、宋。 衙官屈宋:〔吕註〕續世説:「杜審言,杜甫之祖也。恃才蹇傲。蘇味道爲天官侍郎,審言預選試。判訖,謂人曰:『蘇味道必死。』人問其故。曰:『見吾判自當羞死。吾之文章,合得屈宋作衙官;吾之書跡,合得王義之北面。』其矜誕如此。」欲煩椽筆 椽筆:〔吕註〕世説:「王珣夢人以大筆如椽與之。既覺,語人曰:『此當有大手筆事。』俄而帝崩,哀册諡議,皆珣所草。」△按:事見晉書·王珣傳。賦『海市』,幸無吝珠玉。」生稽首受命。授以水精之硯,龍鬣之毫;紙光似雪,墨氣如蘭。生立成千餘言,〔馮評〕比木元虚之賦,蘇端明之詩何如?獻殿上,龍君擊節曰:「先生雄才,有光水國多矣!」 鑄本無「多」字。遂集諸龍族,讌集采霞宫。
酒炙數行,龍君執爵而向客曰 鑄本無「而」字。:「寡人所憐女,未有良匹,願累先生。先生倘有意乎?」生離席愧荷,唯唯而已。龍君顧左右語。無何,宫人數輩, 「人數輩」:鑄本作「女數人」。扶女郎出。珮環聲動,鼓吹暴作,拜竟睨之,實仙人也。女拜已而去。少時,酒罷,雙鬟挑畫燈, 「鼓吹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鼓樂」。黄本無「畫」字。「燈」:青本作「燭」。導生入副宫。女濃妝坐伺。珊瑚之牀,飾以八寶;帳外流蘇, 流蘇:〔何註〕雜五采爲同心,下垂若流,盤綫綉繪,今帳鉤有鬚之綫結也。〔吕註〕續漢書:「駙馬赤珥流蘇。」摯虞决疑要註:「凡下垂爲蘇。」綴明珠如斗大;〔馮評〕服物之盛。
衾褥皆香軟。天方曙,則雛女妖鬟,奔入滿側。〔馮評〕婢僕之盛。生起,趨出朝謝, 鑄本「雛」上無「則」字。「出」:青本作「去」。拜爲駙馬都尉, 駙馬都尉:〔吕註〕見王成「儀賓」註。〔何註〕漢武置駙馬都尉。駙,副也,謂掌副車之馬也。魏、晉尚公主,並稱駙馬。趙葵行營雜録:「皇女爲公主,其夫必拜駙馬都蔚,故謂之駙馬。宗室女封郡主者謂夫爲郡馬,封縣主者爲縣馬,皆起於此。」以其賦馳傳諸海。諸海龍君,皆專員來賀,争折簡招駙馬飲。生衣綉裳,駕青虬, 青虬:〔吕註〕楚辭:「駕青虬兮驂白螭。」註:「虬,龍子有角者。」〔何註〕虬音觩。呵殿而出。〔但評〕大丈夫不當如是耶?武士數十騎,皆雕弧, 弧:〔何註〕弧音狐,木弓也。荷白棓, 棓:〔何註〕棓音皮,同棒,杖也。△按:棓音蚌。晃 晃:〔何註〕同晄,音幌,明也,光耀也。吴都賦:「炫晃芬馥。」耀填擁。 鑄本「駕」作「坐」,無「呵」,並二十四卷本「皆」作「背」。「晃」:黄本作「光」。〔馮評〕出入儀衛之盛。
馬上彈筝,車中奏玉,三日間,遍歷諸海。由是「龍媒」 龍媒:〔何註〕駿馬也。漢書·禮樂志:「天馬徠兮龍之媒。」言駿馬爲龍之媒合也。之名,譟於四海。〔但評〕平底高欄,櫓激如箭,視颶風引去何若?水雲晃漾中,樓閣高接霄漢,視黑石牆中樓閣何若?世子目之,謂非異域人,授騎連轡,從與俱歸,視以爲妖而噪奔者何若?啟奏引見,視大臣阻詔何若?玉堂給札,文學進身,硯滌水精,毫揮龍鬣,倚馬萬言,觀者擊節,視黑煤塗面白錦纏頭時又何若?東牀坦腹,得配仙人,雛女妖鬟,奔入滿側,視門中女子何若?人争識面,世盡知名,馬上彈筝,車中奏玉,視百僚耳語,不與款洽時又何若?前則所如不合,耳目皆非;此則知己相逢,精采焕發。人在光天化日,事皆悦目快心,大丈夫得志於時,鮮不謂風波險阻,皆彼蒼之所以玉成我者。然而颶風引去,何處非羅刹之鄉?雲霞障天,奚由覓蜃樓之路?觀於朱鳥導來,青鳥唤去,可知我生遇合,天實爲之。不惟花面逢迎,徒取羞而無益;即文章有價,海宇知名,富貴既難認真,妻孥亦難相守。所可得以自信者,惟此忠孝之心已耳。
宫中有玉樹一株,圍可合抱;本瑩澈, 「本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木」。如白琉璃;中有心,淡黄色;稍細於臂, 異史本、黄本「如白」作「如」。「稍」:青本、黄本作「梢」。葉類碧玉,厚一錢許,細碎有濃陰。常與女嘯咏其下。花開滿樹,狀類薝蔔, 薝蔔:〔吕註〕羣芳譜:「栀子,即西域薝蔔花。」 「咏」:黄本作「吟」。「薝蔔」:各本均作「簷葡」,今據羣芳譜改。每一瓣落,鏘然作響。拾視之,如赤瑙雕鏤,光明可愛。〔馮評〕異樹。時有異鳥來鳴:毛金碧色,尾長於身,聲等哀玉,惻人肺腑。〔馮評〕異鳥。生每聞輒念鄉土, 「每聞輒念鄉土」:鑄本作「聞之,輒念故土」。〔馮評〕一句帶起下文。因謂女曰:「亡出三年,恩慈間阻,每一念及,涕膺汗背。卿能從我歸乎?」女曰:「仙塵路隔,不能相依。妾亦不忍以魚水之愛,奪膝下之歡。容徐謀之。」
生聞之,泣不自禁, 「泣」:鑄本作「涕」。女亦嘆曰:「此勢之不能兩全者也!」明日,生自外歸,龍君曰:「聞都尉有故土之思,詰旦趣裝,可乎?」 「君」:鑄本作「王」。「趣」:黄本作「取」。生謝曰:「逆旅孤臣,過蒙優寵,銜報之誠,結於肺肝。容暫歸省,當圖復聚耳。」入暮,女置酒話别。生訂後會,女曰:「情緣盡矣。」生大悲,女曰:「歸養雙親, 「肝」:諸參校本作「腑」。青本「女置」作「乃置」,「養雙」作「我父」。見君之孝。人生聚散,百年猶旦暮耳,何用作兒女哀泣!此後妾爲君貞,君爲妾義,兩地同心,即伉儷也,何必旦夕相守,乃謂之偕老乎?〔但評〕百年猶旦暮,此見道語也。聚散何常,作兒女哀泣者癡矣。同心即伉儷,貞義之間,豈可以形跡諭哉?若渝 渝:〔何註〕音俞,變汙也。此盟,婚姻不吉。〔但評〕人當大得意時,當知榮枯有數,聚散何常,惟有忠君孝親,安貞守義,是自己實在事業,此外皆無足重輕也。此爲大得志之人指其歸宿。倘慮中饋 中饋:〔何註〕饋音匱。儀禮註:「以物與神及人皆曰饋。」周禮註:「進食於尊曰饋。」中饋,婦人職也。易·家人:「六二在中饋,吉。」註:「女子正乎内也。」乏人,納婢可耳。更有一事相囑:自奉裳衣,似有佳朕, 朕:〔何註〕兆也。〔吕註〕正韻:「朕宜作眹。真忍切,陳上聲。」佩觿集:「吉凶形兆謂之兆眹。」○按:亦作朕。見莊子·應帝王註。煩君命名。」生曰:「其女耶, 「裳衣」: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衣裳」。「朕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娠」。鑄本無「其」字。青本、黄本「耶」上有「也」字。可名龍宫;男耶,可名福海。」〔但評〕龍宫福海,何處可求?海市蜃樓,隨時皆是。女乞一物爲信。
生在羅刹國所得赤玉蓮花一對, 「一對」: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一雙」。出以授女,〔馮評〕帶筆。女曰:「三年後四月八日,君當泛舟南島,還君體胤。」女以魚革爲囊,實以珠寶 「胤」:青本作「嗣」,黄本作「」。諱字。「寶」:黄本作「玉」。,授生曰:「珍藏之,數世吃著不盡也。」〔馮評〕起下。天微明,王設祖帳, 祖帳:〔何註〕設帳而祖祭也。時·大雅:「仲山甫出祖。」饋遺甚豐。生拜别出宫,女乘白羊車,送諸海涘。 「涘」:青本作「埃」。生上岸下馬,女致聲珍重,回車便去;少頃便遠,海水復合, 「便」:黄本作「去」。「水」:手稿本作「出」,今從諸參校本改。不可復見。生乃歸。自浮海去,咸謂其已死; 「咸」:鑄本作「家人無不」。及至家,家人無不詫異。幸翁媪無恙,獨妻已他適, 鑄本「家人無不」作「人皆」,「他適」作「去帷」。乃悟龍女「守義」之言,蓋已先知也。父欲爲生再婚,生不可,納婢焉。謹志三年之期,泛舟島中。
見兩兒坐浮水面, 「浮」:鑄本作「在」。拍流嬉笑,不動亦不沉。近引之,兒啞然捉生臂,躍入懷中。其一大啼,似嗔生之不援己者。亦引上之。細審之,一男一女,貌皆婉秀。 「審」:黄本作「視」。「婉」:鑄本作「俊」。額上花冠綴玉,則赤蓮在焉。背有錦囊,拆視,得書云:「翁姑計各無恙。 「計各」:鑄本作「俱」。忽忽三年,紅塵 紅塵:〔吕註〕班固西都賦:「紅塵四合,煙雲相連。」李陵詩:「紅塵塞天地,白日何冥冥。」永隔;盈盈一水, 盈盈一水:〔吕註〕古詩:「迢迢牽牛星,皎皎河漢女,盈盈一水間,脈脈不得語。」青鳥難通。 青鳥難通:〔吕註〕漢武内傳:「上于承華殿殿前,見一青鳥從西方來,問東方朔。朔曰:『此西王母欲來也。』頃之,王母果至。」○伏知道爲王寬與婦書:「錦水丹鱗,素書稀達,玉山青鳥,仙使難通。」△按:上述漢武帝事見漢武故事。結想爲夢,引領成勞,茫茫藍蔚, 藍蔚:〔何註〕蔚藍,天也。杜甫詩:「上有蔚藍天。」〔吕註〕按陸游老學庵筆記:「蔚藍二字,乃隱語天也,非可以義理解也。」杜詩「上有蔚藍天」,猶未有害。韓子倉云:「水色天光共蔚藍」,是謂水天之色皆如藍,恐又因老杜而失之者。至王漁洋先生秦淮雜詩云:「十里秦淮水蔚藍」,是直謂水之色矣。未識於義何如。此又作藍蔚,未詳所本。有恨如何也! 黄本「有」作「自」,並青本「如何」作「何如」。〔但評〕茫茫藍蔚,衹是一「情」字,即衹是一「恨」字。
顧念奔月姮娥,且虚桂府; 桂府:〔吕註〕酉陽雜俎:「月中有桂,高五百丈。」○鄭嵎津陽門詩註:「葉法善引明皇入月宫,見一宫,榜曰『廣寒清虚之府』。」投梭織女, 投梭織女:〔吕註〕續齊諧記:「天河之東有織女,天帝之女也。勞於機杼。天帝憐其獨處,許嫁牽牛,遂廢織。天帝怒,責歸河東,使一年一度。」猶悵銀河。 銀河:〔吕註〕江總詩:「織女今夕渡銀河。」我何人斯,而能永好?興思及此, 「姮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嫦」。「思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念」。輒復破涕爲笑。 破涕爲笑:〔吕註〕劉琨答盧諶書:「詩復相與舉觴對膝,破涕爲笑。」别後兩月,竟得孿生, 孿生:〔何註〕孿,戀平聲。揚子方言:「東楚間凡人獸雙生謂之釐孖。」孖音兹,蕃長也。〔吕註〕集韻:孿音涮。説文:「一乳兩子也。」揚子:「東楚間凡人獸乳而雙生謂之釐孖,秦晉間謂之連子,自關以東皆謂之孿。」△按:孿,廣韻爲所眷切。今音欒。今已啁啾懷抱,頗解笑言; 「笑言」:鑄本作「言笑」。覓棗抓梨,不母可活。
敬以還君。所貽赤玉蓮花,飾冠作信。膝頭抱兒時,猶妾在左右也。聞君克踐舊盟,意願斯慰。 「斯」:黄本作「期」。妾此生不二,之死靡他。奩中珍物,不蓄蘭膏;鏡裏新妝,久辭粉黛。君似征人,妾作蕩婦, 蕩婦:〔吕註〕古詩:「昔爲倡家女,今作蕩子婦。」 「蕩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嫠」。即置而不御,亦何得謂非琴瑟哉?〔馮評〕纏綿惻楚,亦復激昂。〔但評〕至理名言。○果是琴瑟,即不御亦依然琴瑟也。非琴非瑟,雖常御之,豈能静好乎?獨計翁姑亦既抱孫,曾未一覿新婦,揆之情理,亦屬缺然。歲後阿姑窀穸,當往臨穴,一盡婦職。過此以往, 「亦既」:鑄本作「已得」。「以往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一往」。則『龍宫』無恙,不少把握之期;『福海』長生,或有往還之路。〔但評〕「龍宫無恙」數語,妙語雙關,深情無限。
伏惟珍重,不盡欲言。」生反復省書攬涕。兩兒抱頸曰:「歸休乎!」生益慟, 青本、黄本「益」上無「生」字。撫之曰:「兒知家在何許?」兒亟啼,嘔啞言歸。生望海水茫茫, 「亟」:鑄本無,青本、黄本作「泣」。「望」:鑄本作「視」。極天無際,霧鬟人渺,煙波路窮。抱兒返棹,悵然遂歸。生知母壽不永,周身物悉爲預具,墓中植松檟百餘。逾歲,媪果亡。靈轝 轝:〔何註〕輿同。至殯宫, 殯宫:〔何註〕潘岳賦:「歸反哭乎殯宫。」有女子縗絰臨穴。衆方驚顧, 鑄本無「方」字。忽而風激雷轟,繼以急雨,轉瞬間已失所在。 鑄本無「間」字。松柏新植多枯,至是皆活。福海稍長,輒思其母,忽自投入海,數日始還。龍宫以女子不得往,時掩户泣。一日,晝暝,龍女忽入, 「忽」: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急」。止之曰:「兒自成家,哭泣何爲?」乃賜八尺珊瑚一樹、龍腦香一帖、明珠百顆、 鑄本「樹」作「株」,「顆」作「粒」。八寶嵌金合一雙,爲作嫁資。 鑄本無「作」字。生聞之,突入,執手啜泣。俄頃,疾雷破屋,女已無矣。 「疾」:鑄本作「迅」。「無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杳」。〔馮評〕局微散緩,昔予友讀之曰善。
異史氏曰:「花面逢迎,世情如鬼。嗜痂 嗜痂:〔吕註〕南史·劉穆之傳:「邕性嗜食瘡痂,以爲味似鰒魚。嘗詣孟靈休。靈休先患灸瘡,痂落在牀,邕取食之。靈休大驚,痂未落者,悉褫取飴邕。」之癖,舉世一轍。『小慚小好,大慚大好』; 小慚小好,大慚大好:〔吕註〕韓愈與馮宿論文書:「時時應事作俗下文字,下筆令人慚。及示人,則人以爲好。小慚者,亦蒙謂之小好;大慚,即必以爲大好矣。」若公然帶鬚眉以遊都市,其不駭而走者,蓋幾希矣。 鑄本無「者」、「蓋」二字。彼陵陽癡子將抱連城玉,向何處哭也?嗚呼!顯榮富貴,當於蜃樓海市 蜃樓海市:〔何註〕蜃音腎,大蛤也。禮·月令:「雉入大水爲蜃,吐氣成樓臺。張昌宗請託如市,李湛曰:『此海市蜃樓耳。』」中求之耳!」〔馮評〕末筆忽插入海市作議,似與上不接,古文中有之。
〔手稿本某乙評〕羅刹海市最爲第一,逼似唐人小説矣。
〔但評〕花面逢迎,以出身爲遊戲,固自好者所不屑;即遭逢極盛,得志於時,衹忠孝廉節,才是實地,餘皆海市蜃樓耳,不可謂無,不可謂有。何者可指爲真無?何者可指爲真有?知其無而有有之用,知其有而皆無之歸。以其本有,而有所當有;以其終無,而無所當無。乃可以有,可以無;可以無而有,可以有而無。是謂無有,是謂無無;是謂非無有,是謂非無無。
〔何評〕世人以美爲惡,以惡爲美,使無脂韋之骨,即强爲塗抹,終覺面目非真,遂令世界茫茫,幾無處安此一副面孔;正恐蜃樓海市,顯榮富貴,亦終不可得耳。悲夫!
〔方評〕古取人以行,降而以文,末矣;即間有兼貌者,其妍媸自判。至羅刹國,獨愈醜愈貴,則是非顛倒;推之行,亦愈醜愈尊,文亦愈醜愈顯。其寄慨可勝道哉?若馬生負才倜儻,假面便可邀榮;偶露本色,即羣疑衆謗,難容于朝,尤説盡宦海之險。及遊海市,賦成而龍君擊節矣,公主下嫁矣,名嘈四海而亨極一時矣。乃念嚴慈以歸省,下行又見許于水國。自是子女成行,龍女時修婦職。回思攫食山村,何前沉後揚如此哉!嗚呼!此聖人所以有浮海之思歟?
〔校記〕(底本:手稿本 參校本:異史本、青本、鑄本、黄本、二十四卷本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