念秧
異史氏曰：〔馮評〕摹仿史記，先論後叙。○篇末不用贊語，又一體也。人情鬼蜮， 鬼蜮：〔何註〕詩：「爲鬼爲蜮。」註：「蜮，似鱉之足，生於南越，含沙射影殺人。」〔吕註〕詩·小雅：「爲鬼爲蜮。」傳：「蜮，一名射工，俗呼爲水弩。在水中含沙射人。一云射人影。」所在皆然，南北衝衢，其害尤烈。〔何評〕不可。如强弓怒馬，禦人於國門之外者，夫人而知之矣；〔但評〕今幸無此。或有劙囊刺橐，攫貨於市，行人回首，財貨已空，此非鬼蜮之尤者耶？〔但評〕今亦有之，然但攫取小物耳。乃又有萍水相逢， 萍水相逢：〔吕註〕潘岳詩：「依水類浮萍。」王勃滕王閣序：「萍水相逢，盡是他鄉之客。」甘言如醴， 醴：〔何註〕音禮，甜酒也。古詩：「小人之交甘若醴。」其來也漸，其入也深。誤認傾蓋 傾蓋：〔何註〕家語：「孔子之郯，遭程子於途，傾蓋而語終日。」之交， 「誤認」：異史本作「認」。遂罹喪資 喪資：〔吕註〕易·巽：「喪其資斧。」之禍。隨機設阱， 阱：〔何註〕陷阱也。情狀不一。俗以其言辭浸潤，名曰「念秧」。〔馮評〕三層。今北途多有之，遭其害者尤衆。〔但評〕今或有之，第爲害猶未甚烈。余鄉王子巽者，邑諸生，有族先生 有族先生：△按：青本作「有旋先生」。〔吕註〕名樛，字子下，號息軒，淄川人。户部侍郎鰲永子。順治甲申，司農公殉青州之難，公刺血草疏，上爲感動，命將討賊。補公鑾儀衛職，旋改鑲藍旗，拜他喇布勒哈番。在都爲旗籍太史， 異史本無「巽」下「者」字。「族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旋」。將往探訊。治裝北上，出濟南，行數里，有一人跨黑衛，馳與同行，時以閑語相引，王頗與問答。其人自言張姓，爲棲霞隸，被令公差赴都。稱謂
卑，祗奉殷勤。〔但評〕好奉承之人，最易上當。○秀才多好高，故先以奉承試之。〔馮評〕凡一見而過於謙恭親密者，須防之。相從數十里，約以同宿。王在前，則策蹇追及；在後，則止候道左。 「止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祗」。僕疑之，因厲色拒去，不使相從。張頗自慚，揮鞭遂去。既暮，休於旅舍，偶步門庭， 「庭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前」。則見張就外舍飲。方驚疑間，張望見王，垂手拱立，謙若厮僕，稍稍問訊。王亦以泛泛適相值，不爲疑，然王僕終夜戒備之。〔馮評〕可謂有戒心。鷄既唱，張來呼與同行，僕咄絶之，乃去。朝暾已上，王始就道，行半日許，前一人跨白衛，年四十已來，衣帽整潔，垂首蹇分，盹寐欲墮。 「年四十已來」：鑄本作「約四十許」。「墮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墜」。〔馮評〕畫出。或先之，或後之，因循十數里。 「或先之，或後之，因循十數里」：鑄本作「或先，或後，因循十餘里」；青本、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「數」作「餘」。王怪問：「夜何作，致迷頓乃爾？」 鑄本無「致」字。其人聞之，猛然欠伸，言：「我清苑人，許姓。臨淄令高檠是我中表。 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「清苑」上無「我」字。「檠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繁」。家兄設帳於官署，我往探省，少獲饋貽。今夜旅舍，誤同念秧者宿，〔何評〕奇。驚惕不敢交睫，遂致白晝迷悶。」〔但評〕明明道破，使人不疑。今之挾此術以欺人者，到處皆然，何止念秧。王故問：「念秧何説？」許曰：「君客時少，未知險詐。今有匪類，以甘言誘行旅，夤緣與同休止，〔何評〕亦朋即是。因而乘機騙賺。〔馮評〕説鬼者即鬼。昨有葭莩親，以此喪資斧。吾等皆宜警備。」王頷之。先是，臨淄宰與王有舊，王曾入其幕， 鑄本「舊」下無「王」字。識其門客，果有許姓，遂不復疑，因道温凉， 「温凉」：鑄本作「寒温」。兼詢其兄況。 況：〔何註〕近況也。從水。陸子履詩：「若無官況莫來休。」許約暮共主人，王諾之。僕終疑其偽，陰與主人謀， 「與主人」：鑄本作「與主」。遲留不進。相失，遂杳。翼日，日卓午， 「日卓午」：鑄本作「卓午」。又遇一少年，年可十六七，騎健騾，冠服秀整， 「秀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修」。貌甚都；同行久之，未嘗交一言。日既西，少年忽言曰：「前去屈律店 屈律店：〔吕註〕在德州南。見池北偶談。屈作曲。不遠矣。」 此上二十一字：鑄本無「嘗」字，「言曰」作「曰」，並二十四卷本、異史本「西」作「夕」，「屈」作「曲」。王微應之。少年因咨嗟欷歔，如不自勝。王略致詰問。 「詰問」：鑄本作「詰」。少年嘆曰：「僕江南金姓。三年膏火，冀博一第，不圖竟落孫山。家兄爲部中主政，遂載細小來，冀得排遣。生平不習跋涉， 「不習」：鑄本作「不曾」。撲面塵沙，使人薅惱。」因取紅巾拭面，嘆咤不已。聽其語，操南音，嬌婉若女子。王心好之，〔馮評〕龍陽派。稍稍慰藉。 「稍稍」：鑄本作「稍爲」。少年曰：「適先馳出，眷口久望不來，何僕輩亦無至者？日已將暮，奈何？」遲留瞻望，行甚緩。王遂先驅，相去漸遠。晚投旅邸，既入舍，則壁下一牀，先有客解裝其上。〔馮評〕群魔大會。王問主人，即有一人入，携之而出，曰：「但請安置，當即移他所。」王視之則許也。 「則許也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則許」；手稿本「也」字旁加。王止與同舍，許遂止，因與坐談。少間，又有携裝入者，見王、許在舍，返身遽出，曰：「已有客在。」王審視，則途中少年也。王未言。許急起曳留之，少年遂坐。許乃展問邦族，少年又以途中言爲許告。〔馮評〕簡括一句。俄頃，解囊出貲，堆纍頗重；秤兩餘付主人，囑治肴酒，以供夜話。二人争勸止之，卒不聽。〔但評〕始而祗奉殷勤，探之也。咄絶之，而知彼戒嚴矣，因即以其所戒者投之，使彼不疑，而且與我同心戒之，則内應已伏矣。然後點兵命將，惑其耳目，亂其心思，或前或後，或出或没，四面埋伏，首尾相應，若臨大敵者乎。及其策勛也，曰：「是役也，功在後庭。」俄而酒炙並陳。〔馮評〕如入具茨之山，七聖皆迷，何况王子巽？筵間，少年論文，甚風雅。〔但評〕如此則虧他。王問江南闈中題， 「闈中題」：鑄本作「闈題」。少年悉告之，且自誦其承破，及篇中得意之句，言已意甚不平。共扼腕之。〔馮評〕焉得不入其玄中？如國手布子，閑中一着一着，俱關緊要。少年又以家口相失，夜無僕役，患不解牧圉。 牧圉：〔何註〕左傳·僖二十八年：「不有行者，誰捍牧圉？」註：「牛曰牧，馬曰圉。」王因命僕代攝莝豆，少年深感謝。居無何，忽蹴然曰：「生平蹇滯，出門亦無好况。昨夜逆旅與惡人居，擲骰叫呼，聒耳沸心，使人不眠。」南音呼「骰」爲「兜」，許不解，固問之，少年手摹其狀。許乃笑於橐中出色一枚， 「出色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出骰」。曰：「是此物否？」〔但評〕不直説骰，不驟説賭，使人不想。賊才賊智，想入非非。少年諾。許乃以色爲令相歡飲。 「以色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以骰」。〔馮評〕看來以漸而來。酒既闌，許請共擲，贏一東道主。王辭不解。許乃與少年相對呼盧，又陰囑王曰：「君勿漏言。蠻公子頗充裕，年又雛，未必深解五木訣。我贏些須，明當奉屈耳。」〔馮評〕層次來，不驟入，作文如用兵，真有許多妙用。二人乃入隔舍。旋聞轟賭甚鬧，王潛窺之，見棲霞隸亦在其中，大疑，展衾自卧。又移時，衆共拉王賭。王堅辭不解，許願代辨梟雉， 「雉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雄」。王又不肯，遂强代王擲。〔馮評〕看他於不能入手處入手，不能進步處進步，真有捏沙成團手段。少間，就榻報王曰：「汝贏幾籌矣。」〔但評〕衆兵四面會集，不比初時設伏誘師，一味用柔也。强代擲而偽報籌，便逼我而陳矣。王睡夢應之。忽數人排闔而入， 「闔」：青本作「闥」。番語啁嗻。首者言佟姓，爲旗下邏捉賭者。時賭禁甚嚴，各大惶恐。佟大聲嚇王，王亦以太史旗號相抵。佟怒解，與王叙同籍，笑請復博爲戲。衆果復賭， 「衆果復賭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衆各復博」。佟亦賭。王謂許曰：「勝負我不預聞。但願睡，無相溷。」許不聽，仍往來報之。既散局，各計籌馬， 籌馬：〔何註〕以籌爲馬，紀勝負之數者。禮·投壺：「三馬既備。」註：「三番俱勝，則立三馬。」王負欠頗多。佟遂搜王裝橐取償。〔馮評〕伎亦窮矣，遂用强。王憤起相争。金捉王臂陰告曰：「彼都匪人，〔何評〕爾亦是。其情叵測。我輩乃文字交，無不相顧。適局中我贏得如干數，可相抵；此當取償許君者，今請易之：便令許償佟，君償我。弗過暫掩人耳目，過此仍以相還。終不然，以道義之交， 「之交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之友」。遂實取君償耶？」〔馮評〕如造鬼窟，幻化已極。王故長厚，亦遂信之。 鑄本「遂」上無「亦」字。少年出，以相易之謀告佟。乃對衆發王裝物，估入己橐。佟乃轉索許、張而去。少年遂襆被來，與王連枕，衾褥皆精美。王亦招僕人卧榻上，各默然安枕。久之，少年故作轉側，以下體暱就僕。〔但評〕如此亦虧他。僕移身避之，少年又近就之。膚着股際，滑膩如脂。僕心動，試與狎，而少年殷勤甚至。衾息鳴動，王頗聞之，雖甚駭怪，而終不疑其有他也。 鑄本「終」上無「而」字。昧爽，少年即起，促與早行，且云：「君蹇疲殆，夜所寄物，前途請相授耳。」王尚無言，少年已加裝登騎。王不得已，從之。騾行駛， 「駛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快」。去漸遠。王料其前途相待，初不爲意。〔馮評〕呆子。因以夜間所聞問僕，僕實告之。 「實告之」：鑄本作「以實告」，異史本「實」上有「以」字。王始驚曰：「今被念秧者騙矣！焉有宦室名士，而毛遂 毛遂：〔何註〕謂如毛遂之自薦於平原君也。〔吕註〕史記·平原君虞卿列傳：「秦之圍邯鄲，趙使平原君求救，合從於楚，約與食客門下二十人偕。毛遂自贊於平原君。平原君曰：『賢士之處世也，譬若錐之處囊中，其末立見。今先生處勝之門下三年，勝未有所聞。』毛遂曰：『臣乃今日請處囊中耳。使遂早得處囊中，乃穎脱而出，非特其末見而已。』」〔馮評〕以毛遂代「自薦」二字，毛遂不堪。於圉僕者？」 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「僕」下無「者」字。〔何評〕晚矣。又轉念其談詞風雅，非念秧者所能。 鑄本、異史本「秧」下無「者」字。
〔但評〕中計在此。急追數十里，踪迹殊杳。始悟張、許、佟皆其一黨，一局不行，又易一局，務求其必入也。償債易裝，已伏一圖賴之機；設其携裝之計不行，亦必執前説篡奪而去。 「篡」：手稿本原作「强」，塗改。爲數十金，委綴數百里；恐僕發其事，而以身交歡之，其術亦苦矣。後數年而有吴生之事。 「而有」：鑄本作「又有」。〔馮評〕飛渡法。○仿史記·刺客列傳。〔但評〕恐之不動，又復餌之，餌之不已，而復脅之；至脅之不得，乃以情愚之，而爲拔幟易幟之計以餂之。夫而後明修棧道、暗度陳倉，大獲全勝，而載輜重去矣。然則欲作念秧者，必極稚之年，甚都之貌，而且有甚麗之妻，然後可也。既具此全材，則爲倡爲優，不猶愈於于此乎？至炫玉求售，而自薦於圉僕，其術愈苦，其計愈不可恃矣。吴生之事，固不察可知也。
邑有吴生，字安仁，三十喪偶，獨宿空齋。有秀才來與談，遂相知悦。從一小奴，名鬼頭，亦與吴僮報兒善。久而知其爲狐。〔馮評〕又變一局，一一先提明。吴遠遊，必與俱。同室之中，人不能睹。吴客都中，將旋里，聞王生遭念秧之禍，因戒僮警備，〔馮評〕牽前作縈拂之筆。狐笑言 「笑言」：鑄本作「笑曰」。：「勿須，此行無不利。」〔但評〕幃幄中有人不能睹之軍師，則么麼不足慮矣。應占曰：「乘其墉，弗克攻，吉。」又曰：「億喪貝。躋于九陵，勿逐，七日得。」又曰：「見豕負塗，載鬼一車。先張之弧，後説之弧，匪寇婚媾。」至涿，一人繫馬坐煙肆，裘服濟楚， 「濟」：青本、黄本、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齊」。見吴過亦起，超乘從之。漸與吴語，自言：「山東黄姓，提堂户部。〔但評〕猶是衣帽整潔之人，特許而黄矣，官親而提堂矣。將東歸，且喜同途不孤寂。」於是吴止亦止，每共食，必代吴償直。吴陽感而陰疑之， 「感而陰疑之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感之而陰疑焉」。私以問狐，狐但言：「不妨。」〔但評〕明知其餌而吞之，絶痛快。〔馮評〕插此一筆。吴意乃釋。 「狐但言不妨，吴意乃釋」：鑄本作「狐曰不妨，吴意釋」；青本、黄本「意」作「疑」。及晚，同尋寓所，先有美少年坐其中。黄入，與拱手爲禮，喜問少年：「何時離都？」答云：「昨日。」黄遂拉與共寓， 「共寓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同寓」。向吴曰：「此史郎，我中表弟，〔但評〕猶是嬌婉若女子之人，特金而史矣，變公子而中表弟矣。亦文士，可佐君子談騷雅，夜話當不寥落。」乃出金貲，治具共飲。少年風流藴藉，遂與吴大相愛悦，飲間，輒目示吴作觴弊，罰黄，强使釂，鼓掌作笑，吴益悦之。既而史與黄謀博賭， 鑄本「史」作「更」，「博賭」作「賭博」。共牽吴，遂各出橐金爲質。狐囑報兒暗鎖板扉，囑吴曰 「囑吴曰」：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鑄本作「囑曰」。：「倘聞人喧，但寐無吪。」吴諾。吴每擲，小注則輸，大注輒贏。 「輒」：鑄本、圖本、黄本作「則」。〔馮評〕中插叙狐一筆，妙絶。任爾五花八門，暗中羽扇一揮，早已冰銷霧釋，顯出降魔捆妖手段。更餘，計得二百金。史、黄錯囊垂罄， 錯囊垂罄：〔何註〕囊空。〔吕註〕杜甫詩：「金錯囊垂罄。」 「錯囊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囊」。議質其馬。忽聞撾門聲甚厲，吴急起，投色於火， 「色」：青本、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骰」。蒙被假卧。久之，聞主人覓鑰不得，破扃啟關， 「啟」：手稿本作「起」，諸參校本。有數人汹汹入，搜捉博者。 「捉」：青本作「投」。史、黄並言無有。一人竟捋吴被，指爲賭者，吴叱咄之。數人强撿 撿：〔何註〕音檢，束也，舉也。吴裝， 鑄本「捋」作「將」。二十四卷本「賭」作「博」，「撿」作「搜」。方不能與之撑拒，忽聞門外輿馬呵殿聲。〔馮評〕兩「忽聞」妙，所謂任爾姦勝鬼，總不逃吾掌心雷。吴急出鳴呼，衆始懼，曳入之，但求勿聲。 「曳入之」：鑄本作「曳之入」；並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「勿」作「無」。〔但評〕轉令曳入而求勿聲，妙。吴乃從容苞苴 苞苴：〔何註〕音包蛆，裹也。〔吕註〕新唐書·裴寬傳：「寬義不以苞苴污家。」註：「苞苴，包裹也。」付主人。 鑄本「從」下無「容」字。鹵簿既遠，衆乃出門去。黄與史共作驚喜狀，取次覓寢。黄命史與吴同榻。吴以腰橐置枕頭，方命被而睡。 「命」：鑄本作「伸」。無何，史啟吴衾，裸體入懷，小語曰：「愛兄磊落，願從交好。」吴心知其詐，然計亦良得，遂相偎抱。史極力周奉， 「奉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旋」。不料吴固偉男，大爲鑿枘，嚬呻不可任，竊竊哀免。吴固求訖事。 異史本無「固」字。手捫之，血流漂杵 血流漂杵：〔何註〕書·武成文也。會意。矣，乃釋令歸。及明，史憊不能起，〔但評〕使彼有計而不能行，妙。托言暴病，但請吴、黄先發。 鑄本無「但」字；二十四卷本「吴、黄」作「黄、吴」。吴臨别贈金，爲藥餌之費，途中語狐，乃知夜來鹵簿皆狐爲也。 「爲也」：鑄本作「所爲」。黄於途益諂事吴，暮復同舍。斗室甚隘，僅容一榻，頗暖潔，而吴狹之， 「而吴狹之」：鑄本作「吴以爲狹」。黄曰：「此卧兩人則隘，君自卧則寬，何妨？」〔馮評〕又局。食已徑去。吴亦喜獨宿可接狐友。坐良久， 「徑去。吴亦喜獨宿可接狐友。坐良久」：黄本作「竟去。吴亦喜可接狐友。獨坐良久」。狐不至。倏聞〔馮評〕倏聞、忽聞、又聞，寫得火雜雜的。壁上小扉，有指彈聲。 「有指彈聲」：手稿本原作「有人微指彈聲」，塗改。鑄本「聲」上有「之」字。吴拔關探視，一少女艷妝遽入，自扃門户，向吴展笑，佳麗如仙。吴喜致研詰，則主人之子婦也。〔馮評〕又怪。遂與狎，大相愛悦。女忽潸然泣下。吴驚問之，女曰：「不敢隱匿，妾實主人遣以餌君者。曩時入室，即被掩執；不知今宵何久不至。」〔馮評〕又奇又怪。又嗚咽曰：「妾良家女，情所不甘。今已傾心於君，乞垂拔救！」〔但評〕此則非狐之所能爲矣，殆有天焉。吴聞，駭懼，計無所出，但遣速去。女惟俯首泣。忽聞黄與主人捶闔鼎沸。〔馮評〕許多人語言情狀累重難舉，幾於手腕欲脱，看他運掉輕靈，筆筆分明，其中且有閑細工夫，旁寫、冷寫、隔斷寫，從容不迫，如秋聲詩序述口技一篇文字。但聞黄曰：「我一路祗奉，謂汝爲人，何遂誘我弟室？」吴懼，逼女令去。聞壁扉外亦有騰擊聲，吴倉卒汗如流瀋， 「如流」：鑄本作「流如」。女亦伏泣。又聞有人勸止主人，〔但評〕勸之，妙極。主人不聽，推門愈急。勸者曰：「請問主人意將胡爲？ 「胡」：鑄本作「何」。如欲殺耶，有我等客數輩，必不坐視凶暴。〔但評〕一層不能殺，是賓中賓。如兩人中有一逃者，抵罪安所辭？ 「所辭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可辭」。〔但評〕一層不能逃，是賓中主。如欲質之公庭耶？帷薄不修， 帷薄不修：〔吕註〕賈誼新書：「古者大臣有坐不廉而廢者，不謂不廉，曰簠簋不飾；坐污穢淫亂，男女無别者，不曰污穢，曰帷薄不修。」註：「帷，幔也；薄與箔同，簾也。」適以取辱。〔但評〕一層不能質，是主中賓。且爾宿行旅，明明陷詐，安保女子無異言？」〔但評〕一層不能禁女子不言，是主中主。主人張目不能語。〔但評〕問其意將胡爲，先於其意之所到者破之，更於其意之所未到者抉之，彼含沙者何能開口。吴聞，竊感佩，而不知其誰。 「主人」：青本作「三人」。「其誰」：鑄本作「何人」。初，肆門將閉，即有秀才共一僕，來就外舍宿。携有香醖，遍酌同舍，勸黄及主人尤殷。兩人辭欲起， 「起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去」。秀才牽裾，苦不令去。後乘間得遯，操杖奔吴所。秀才聞喧，始入勸解。吴伏窗窺之，則狐友也。心竊喜。又見主人意稍奪，乃大言以恐之。又謂女子：「何默不一言？」女啼曰：「恨不如人，爲人驅役賤務！」〔馮評〕妙妙！〔但評〕使女子自言，妙極。主人聞之，面如死灰，秀才叱駡曰：「爾輩禽獸之情，亦已畢露。此客子所共憤者！」〔但評〕秀才先叱駡之，妙極。黄及主人皆釋刀杖，長跽而請。 「跽」：鑄本、二十四卷本、異史本作「跪」。吴亦啟户出，頓大怒詈。秀才又勸止吴，〔但評〕秀才又勸止吴，更妙。兩始和解。女子又啼，寧死不歸。〔但評〕女子不歸，妙。内奔出嫗婢，捽女令入。女子卧地哭益哀。〔但評〕捽之而卧地哀哭，更妙。秀才勸主人重價貨吴生。 「秀才勸主人，重價貨吴生」：手稿本原作「秀才謂主人曰：此女既歸，懷二心矣，不如以重價貨吴生」，塗改；鑄本無「主人」二字；青本、黄本「重」上有「以」字。主人俯首曰：「作老娘三十年，今日倒綳孩兒， 倒綳孩兒：〔吕註〕倦遊録：「宋苗振詔試館職，晏殊曰：『君久從仕，恐疏筆硯，宜稍温故。』振曰：『豈有三十年爲老娘而倒綳孩兒者乎？』既而試澤宫選士賦，押韻有『王』字。振曰：『普天之下莫非王。』遂不中選。晏曰：『苗君竟倒綳孩兒矣。』」〔但評〕其言曰：「老娘倒綳孩兒。」吾以一語贈之曰：「賠了夫人又折兵。」亦復何説！」〔馮評〕念秧妙計高天下，賠了男兒又折妻。吾性不飲，讀至此浮兩大白。
遂依秀才言。吴固不肯破重貲，〔但評〕吴固不肯，妙。秀才調停主客間，〔但評〕秀才調停，更妙。議定五十金。〔馮評〕妙。轉騙之，又拖下。人財交付後，晨鐘已動，乃共促裝，載女子以行。女未經鞍馬，馳驅頗殆，午間稍休憩。 「休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息」。將行，唤報兒，不知所往；日已西斜，尚無迹響， 鑄本「西斜」作「夕」，「跡」作「踪」。頗懷疑訝，遂以問狐，狐曰：「無憂，將自至矣。」星月已出，報兒始至。吴詰之，報兒笑曰：「公子以五十金肥奸傖，竊所不平。適與鬼頭計，反身索得。」遂以金置几上。〔但評〕索金而還，餘波亦趣。吴驚問其故，蓋鬼頭知女止一兄， 「蓋鬼頭知女止一兄」：手稿本原作「報兒曰：鬼頭知夫人止一兄」，塗改。遠出十餘年不返，遂幻化作其兄狀， 「幻化」：二十四卷本無「化」字。使報兒冒弟行，入門索姊妹。主人惶恐，詭托病殂。二僮欲質官，主人益懼，啖之以金，漸增至四十，二僮乃行。〔但評〕此念秧可云全軍覆没矣。報兒具述其故， 「故」：鑄本作「狀」。吴即賜之。吴歸，琴瑟綦篤，家益富。細詰女子，曩美少即其夫， 「少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少年」。蓋史即金也。〔但評〕夫歸皆以身報，想是前世欠來。襲 襲：〔何註〕音習，服也。一槲紬帔，云是得之山東王姓者。〔馮評〕又帶王生，妙甚，不測。蓋其黨與甚衆， 「與」：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羽」。逆旅主人，皆其一類。何意吴生所遇，即王子巽連天叫苦之人， 「叫」：鑄本作「呼」。不亦快哉！旨哉古言：「騎者善墮。」 騎者善墮：〔吕註〕古語：「善游者溺，善騎者墮。」 青本「善墮」下有「信夫」二字；並黄本無「旨哉」二字；「騎者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善騎者」。○〔但評〕騎者善墮，人道也，即天道也，狐何力之有焉。
〔手稿本某乙評〕念秧再一省净，尤佳。
〔但評〕吴以狐言而疑釋，到處皆入港，彼必曰：「是易與耳！」所以同尋寓所，而少年先在其中，且直拉與共寓；不似與王同寓之故作態也。目示手語，已知其惑，故謀賭亦較前直捷。使負在吴，則攫囊去耳。宜負而乃勝，破扃者，搜博者，捋被者，檢裝者，亦將鬨然散矣。不有呵殿聲，將誰訴乎？計既不行，不得已而爲苦肉之計；又不得已而爲局陷之謀。乃藐茲鳥道，徒傷力士之椎；隱矣仙源，竟泛漁人之棹。機已巧而愈拙，事以假而成真。餌之者垂芳以投，吞之者脱鈎而去。焉得行李之往來，盡借此友朋，殄斯鬼蜮！
〔何評〕客途可畏。
〔校記〕（底本：手稿本 參校本：異史本、青本、黄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鑄本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