章阿端
衛輝戚生，少年藴藉，有氣敢任。時大姓有巨第，白晝見鬼，死亡相繼，願以賤售。生廉其直，購居之。而第闊人稀，東院樓亭，蒿艾成林，亦姑廢置。家人夜驚，輒相譁以鬼。兩月餘，喪一婢。無何，生妻以暮至樓亭，既歸得疾，數日尋斃。 「林」：異史本作「材」。「得疾，數日尋斃」：二十四卷本「疾」作「病」。青本、黄本無「尋」字。家人益懼，勸生他徙。生不聽，而塊然無偶，憭慄 憭慄：〔何註〕音聊栗。心自傷也。朱子民安道中詩：「憭慄起寒襟。」自傷。婢僕輩又時以怪異相聒，生怒，盛氣襆被，獨卧荒亭中，留燭以覘其異；久之無他，亦竟睡去。忽有人以手探被，反復捫搎。 捫搎：〔何註〕搎音孫。捫搎，摸索也。生醒，視之則一老大婢：攣耳 攣耳：〔何註〕攣音戀。凡拘牽連繫者皆曰攣。攣耳，謂與耳後肉孿也。△按：據文義，攣音巒。蓬頭，臃腫無度。生知其鬼，捉臂推之，笑曰：「尊範不堪承教。」婢慚，斂手蹀躞而去。少頃，一女郎自西北隅出，神情婉妙，闖然 闖然：〔何註〕闖，醜禁切，馬出頭貌。公羊傳·哀六年：「開之則闖然，公子陽生也。」至燈下，怒駡 「怒駡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駡曰」。：「何處狂生，居然高卧！」生起笑曰：「小生此間之第主， 「第」：鑄本作「地」。候卿討房税耳。」遂起，裸而捉之。 「遂起裸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遂裸」。〔但評〕敢則敢矣，藴藉則未也。女急遯，生先趨西北隅，阻其歸路，女既窮， 「既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計」。便坐牀上。近臨之，對燭如仙，漸擁諸懷，女笑曰：「狂生不畏鬼耶？將禍爾死！」生强解裙襦，則亦不甚抗拒，已而自白 鑄本、二十四卷本「自白」下有「曰」字。：「妾章氏，小字阿端。誤適蕩子，剛愎 剛愎：〔何註〕愎音煏，戾也。韓文：「剛愎不遜。」不仁，横加折辱，憤悒夭逝，瘞此二十餘年矣。此宅下皆墳冢也。」問：「老婢何人？」 「憤」：二十四卷本「遂憤」。「何人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爲誰」。曰：「亦一故鬼，從妾服役。上有生人居，則鬼不安於夜室，適令驅君耳。」問：「捫搎何爲？」笑曰：「此婢三十年未經人道， 「笑曰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女笑曰」。「未經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未通」。其情可憫，然亦太不自諒矣。 「自諒」：鑄本作「自量」。要之：餒怯者，鬼益侮弄之；剛腸者，不敢犯也。」〔但評〕氣何以不餒？剛則不餒。氣何以不剛？欲則不剛。剛者天人欽矚之，鬼何敢犯？戚生未必及此，然有氣敢任，則亦不餒怯矣，鬼焉得侮弄之？聽鄰鐘響斷， 「鄰鐘」：康熙本作「鄰」，二十四卷本作「遠鐘」。着衣下牀，曰：「如不見猜，夜當復至。」入夕果至， 「果至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果來」。綢繆益歡。生曰：「室人不幸殂謝，感悼，不釋於懷，卿能爲我致之否？」〔馮評〕予有亡婦二周忌詩：「海山盟誓今猶在，記我哭君逾二周。」嗚呼，殂者而能生之，當不獨戚生有此奢願也。女聞之益戚，曰：「妾死二十年，誰一致念憶者！君誠多情，妾當極力。 「誰一致念憶者」：鑄本「致」作「置」，二十四卷本「益戚」作「慽然」。無「憶」字。「極」：青本作「竭」。然聞投生有地矣，不知尚在冥司否？」逾夕，告生曰：「娘子將生貴人家。以前生失耳環， 二十四卷本「前生」作「生前」，並鑄本、異史本「耳環」作「環」。撻婢，婢自縊死，此案未結，以故遲留。今尚寄藥王廊下，有監守者。妾使婢往行賄，或將來也。」生問：「卿何閑散？」曰：「凡枉死鬼不自投見，閻摩天子不及知也。」 「摩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羅」。二鼓向盡，老婢果引生妻而至。 「果引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引」。生執手大悲，妻含涕不能言。女别去，曰：「兩人可話契闊，另夜請相見也。」生慰問婢死事， 「慰問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問」。妻曰：「無妨，行結矣。」 青本、黄本無「行」字。上牀偎抱，款若平生之歡。 「平生」：青本、黄本、康熙本作「生平」。由此遂以爲常。後五日，妻忽泣曰：「明日將赴山東，乖離苦長，奈何？」生聞言，揮涕流離，哀不自勝。女勸曰：「妾有一策，可得暫聚。」共收涕。詢之，女請以錢紙十提， 「錢紙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紙錢」。焚南堂杏樹下， 「杏」：異史本、鑄本作「香」。持賄押生者，俾緩時日。生從之。至夕妻至曰：「幸賴端娘，今得十日聚。」生喜，禁女勿去，留與連牀，暮以暨曉，惟恐歡盡。〔但評〕内妻外室，新亡故鬼，連牀共榻，徹夜盡歡，雖曰剛腸，亦無足取。過七八日，生以限期將滿，夫妻終夜哭， 「哭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涕泣」。問計於女，女曰：「勢難再謀。然試爲之，非冥資百萬不可。」生焚之如數。女來，喜曰：「妾使人與押生者關説，初甚難； 「甚難」二十四卷本作「難之」。既見多金心始摇。今已以他鬼代生矣。」〔但評〕押生之責不小，以賄緩生，且以重賄而以他鬼生，弊亦甚矣。自此白日亦不復去，令生塞户牖，燈燭不絶。如是年餘，女忽病，瞀悶懊憹，恍惚如見鬼狀。妻撫之曰：「此爲鬼病。」生曰：「端娘已鬼，又何鬼之能病？」妻曰：「不然。人死爲鬼，鬼死爲聻。 聻：〔何註〕宣室志：「裴渐隱居伊上，有道士曰：『當今除鬼，無過漸耳。』朝士皆書『聻』於門以厭鬼。」〔吕註〕五音集韻：「『人死爲鬼』，人見懼之；『鬼死爲聻』，鬼見怕之。若篆書此字，貼於門上，一切鬼祟，遠離千里。聻音積。」鬼之畏聻，猶人之畏鬼也。」〔但評〕鬼而畏聻，殆亦鬼自餒怯，而聻乃侮弄之耳。使端娘不改節泉下，聻敢犯乎？〔馮評〕鬼中之鬼，演成一派鬼話。生欲爲聘巫醫，曰：「鬼何可以人療！鄰媪王氏， 鑄本「媪」下無「王」字。今行術於冥間，可往召之。然去此十餘里，妾足弱，不能行，煩君焚芻馬。」 芻馬：〔何註〕芻，草；馬，紙馬也。生從之。馬方爇，即見女婢牽赤騮， 赤騮：〔何註〕説文：「赤馬黑尾者。」 「女婢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婢女」。授綏庭下，轉瞬已杳。少間與一老嫗叠騎而來，縶馬廊柱。 「縶馬廊柱」：康熙本無。嫗入，切女十指；既而端坐，首
：〔何註〕短醜貌。〔吕註〕集韻：「，音獨速，頭動也。」作態；仆地移時，蹶而起曰：「我黑山大王也。娘子病大篤， 「大」：鑄本作「太」。幸遇小神，福澤不淺哉！此業鬼爲殃， 「業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孽」，康熙本「業」上有「夜」字。不妨，不妨。但是病有瘳，須厚我供養，金百鋌、錢百貫、盛筵一設，不得少缺。」妻一一噭應。嫗又仆而蘇，向病者呵叱乃已。既而欲去，妻送諸庭外，贈之以馬，欣然而去。入視女郎，似稍清醒， 「清醒」：異史本、鑄本作「醒」。夫妻大悦，撫問之，女忽言曰：「妾恐不得再履人世矣。合目輒見冤鬼，命也。」因泣下。越宿，病益沉殆，曲體戰栗，妄有所睹； 「妄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若」。拉生同卧，〔但評〕拉生同卧，是益觸聻之怒也，能不死乎！以首入懷，似畏撲捉。 「入懷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投懷」。「捉」：黄本作「促」。生一起，則驚叫不寧。如此六七日，夫妻無所爲計。會生他出，半日而歸，聞妻哭聲；驚問，則端娘已斃，〔但評〕業鬼果索命去，黑山大王竟不能爲力。巫覡欺人，陰陽一轍，可笑之甚。〔馮評〕死後又死，死到何時？牀上委蜕猶存。啟之，白骨儼然。生大慟， 「生大慟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大慟」。以生人禮葬於祖墓之側。一夜，妻夢中嗚咽，摇而問之，答云：「適夢端娘來，言其夫爲聻鬼，怒其改節泉下，銜恨索命去，乞我作道場。」 「乞我作道場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祈我作道場以懺之」。生早起，即將如教，妻止之曰：「度鬼非君所可與力也。」乃起去，逾刻而來，曰：「余已命人邀僧侣。當先焚錢紙作用度。」生從之。日方落，僧衆畢集，金鐃 金鐃：〔何註〕鐃音呶。周禮·地官：「封人以金鐃止鼓。」註：「鐃如鈴，無舌，有秉，執而鳴之，以止金鼓。」法鼓，一如人世。妻每謂其聒耳，生殊不聞。道場既畢，妻又夢端娘來謝，言：「冤已解矣，將生作城隍之女。煩爲轉致。」居三年，家人初聞而懼， 「居三年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生與妻居三年」。「懼」：青本作「怛」。久之漸習。生不在，則隔窗啟禀。一夜，向生啼曰：「前押生者，今情弊漏洩，安責甚急， 「安」：參校本中除黄本外均作「按」。安、按義通。恐不能久聚矣。」數日，果疾，曰：「情之所鍾，〔但評〕「情之所鍾」一句，自結也，即以結端娘。本願長死，不樂生也。今將永訣，得非數乎！」生皇遽求策，曰：「是不可爲也。」問：「受責乎？」曰：「薄有所罰。然偷生罪大，偷死罪小。」 「薄有所罰，然偷生罪大，偷死罪小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薄有所責，然偷生之罪大，偷死之罪小」。康熙本「罰」作「責」。言訖不動。細審之，面龐形質，漸就澌滅矣。生每獨宿亭中，冀有他遇，終亦寂然，人心遂安。
〔何評〕鬼聻復有死生，荒唐極矣！
〔校記〕（底本：手稿本 參校本：康熙本、異史本、青本、黄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鑄本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