武孝廉


武孝廉石某,囊貲赴都,將求銓叙;至德州暴病,唾血不起,長卧舟中。僕篡金亡去,石大恚,病益加,資糧斷絶。榜人 榜人:〔何註〕舟子也。〔吕註〕前漢書·司馬相如傳:「榜人歌,聲流喝。」張揖註:「榜人,船長也。」謀委棄之。會有女子乘船,夜來臨泊,聞之,自願以舟載石。榜人悦,扶石登女舟。石視之,婦四十餘,被服粲麗,神采猶都,呻以感謝。婦臨審曰:「君夙有瘵根,今魂魄已遊墟墓。」石聞之,噭然哀哭,婦曰:「我有丸藥,能起死。 「呻以」:青本、黄本作「呻吟」。「起」:異史本作「啟」。〔馮評〕何取於此人而生之耶?苟病瘳,勿相忘。」石洒泣矢盟,婦乃以藥餌石。半日,覺少痊。婦即榻供甘旨,殷勤過於夫婦,石益德之。月餘病良已。石膝行而前,敬之如母,婦曰:「妾煢獨無依,如不以色衰見憎,願侍巾櫛。」時石三十餘,喪偶經年,聞之喜愜過望,遂相燕好。婦乃出藏金,使入都營幹,相約返與同歸。石赴都夤緣,選得本省司閫;餘金市鞍馬, 「鞍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輿」。冠蓋赫奕, 赫奕:〔何註〕赫,盛也;奕,美也。因念婦臘已高,終非良偶,〔馮評〕是何言歟?狼心勝於李益!因以百金聘王氏女爲繼室; 「繼」:青本、黄本作「從」。心中悚怯,恐婦聞知,遂避德州道,迂途履任。〔馮評〕何苦如此。年餘不通音耗。有石中表,偶至德州,與婦爲鄰。婦知之,詣問石况,某以實對。婦大駡,因告以情。某亦代爲不平,慰解曰:「或署中務冗,尚未暇遑。乞修尺一書,爲嫂寄之。」婦如其言。某敬以達石,石殊不置意。〔馮評〕可惡。又年餘,婦自往歸石,止於旅舍, 「尺一書」:黄本作「一尺書」。「止於」:青本、黄本作「止之於」。託官署司賓者通姓氏。石令絶之。一日,方燕飲,聞喧詈聲;釋杯凝聽,則婦已搴簾入矣。石大駭,面色如土。婦指駡曰:「薄情郎!安樂耶?試思富若貴何所自來?〔馮評〕此一層便教他開口不得。我與汝情分不薄,即欲置婢妾,相謀何害?」 「所自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自」。「何害」:鑄本作「何妨」。石纍足屏氣,不能復作聲,久之,長跽自投,詭辭乞宥。 鑄本、二十四卷本「乞宥」作「求宥」,並康熙本、青本「跽」作「跪」。「乞宥」,異史本作「求宥」。婦氣稍平。石與王氏謀,使以妹禮見婦,王氏雅不欲,石固哀之,乃往。王拜,婦亦答拜,曰:「妹勿懼,我非悍妬者。曩事實人情所不堪,即妹亦當不願有是郎。」 「當不」:鑄本作「不當」。遂爲王緬述本末。 康熙本「述」下有「生平」二字。王亦憤恨,因與交詈石。石不能自爲地,惟求自贖,遂相安帖。 「遂相安帖」:康熙本作「遂安相貼」。初,〔馮評〕追叙。婦之未入也,石戒閽人勿通。 「勿」:青本、黄本作「無」。至此,怒閽人,陰詰讓之。閽人固言管鑰未發,無入者,不服。石疑之而不敢問婦,兩雖笑言, 「笑言」:青本、黄本、異史本、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言笑」。而終非所好也。幸婦嫻婉,不争夕,三餐後掩闥早眠,並不問良人夜宿何所。王初猶自危,見其如此益敬之,厭旦往朝, 「厭日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晏旦」,青本作「但」,黄本作「恒」。如事姑嫜。婦御下寬和有體,而明察若神。一日,石失印綬,合署沸騰,屑屑還往,無所爲計。婦笑言 「婦笑言」:黄本作「婦言」。:「勿憂,竭井可得。」石從之,果得之, 「果得之」:鑄本作「果得」,二十四卷本作「果得焉」。叩其故,輒笑不言。隱約間,似知盗者姓名, 「盗者姓名」: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「者」下有「之」字;「姓名」: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名姓」。然終不肯洩。居之終歲, 「終歲」:黄本作「歲餘」。察其行多異,石疑其非人,常於寢後使人瞷 瞷:〔何註〕音閑,視也。聽之, 「瞷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瞰」。但聞牀上終夜作振衣聲,亦不知其何爲。婦與王極相憐愛。 「憐愛」:青本作「愛憐」。一夕,石以赴臬司未歸,婦與王飲,不覺過醉, 「過醉」:鑄本作「醉」。就卧席間化而爲狐。王憐之,覆以錦褥。未幾石入,王告以異,石欲殺之,王曰:「即狐,何負於君?」〔但評〕一語如老吏斷獄。石不聽,急覓佩刀,而婦已醒,駡曰:「虺蝮 虺蝮:〔何註〕爾雅:「蝮虺,博三寸,首大如擘。」註:「一名反鼻蟲,此自一種蛇也。」之行,而豺狼之心, 「之心」:鑄本作「之性」。必不可以久居。曩所啖藥, 「曩所」: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曩時」。乞賜還也!」即唾石面。石覺森寒如澆冰水,喉中習習作癢;嘔出,則丸藥如故。婦拾之,忿然逕出,追之已杳。石中夜舊症復作,血嗽不止,半歲而卒。 「半歲」:鑄本、異史本、康熙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半載」。

異史氏曰:「石孝廉,翩翩若書生。或言其折節能下士,語人如恐傷。壯年殂謝,士林悼之。至聞其負狐婦一事,則與李十郎 李十郎:〔吕註〕蔣防霍小玉傳:「大曆中,李生名益,年二十,以進士擢第。其明年,拔萃候試於天官,每欲得佳偶。長安媒鮑十一娘引至霍小玉家。玉故霍王女,王薨,易姓鄭氏。見生,極其歡愛,誓不相舍。生至家,太夫人已與表妹盧氏言約已定。小玉悒怏成疾。生入城就親,潛卜静所,不令人知。一日,與友人詣崇敬寺,忽有一豪士揖之曰:『公非李十郎乎?敝居去此不遠,但願一過。』生與同行,至鄭曲欲回。豪士推入門内,報曰:『李十郎來矣。』玉聞生至,起曰:『李君,李君,今當永訣。我死之後,必爲厲鬼,使汝妻妾不安。』遂絶,月餘,生就禮於盧氏,忽帳外叱叱作聲。視之,見一男子藏身映幔,連招盧氏。後旬日,生自外歸,盧方鼓琴,忽見自門抛一斑犀鈿花盒子,内有同心結,墜於盧氏懷中。生怒詰之,盧氏終不自明。生暴加捶楚,訟於公庭而遣之。」何以少異?」 鑄本無此段。

〔但評〕狐以四十餘歲之姿,而自媒於三十餘歲之男子,非禮也,亦非耦也。然亦以生死肉骨之恩,誰無人心而不知感?又不第此,既生之,且富貴之,又安能以不肖之心待人,逆料其既得安樂,遂視之若弁髦哉?石以魂遊墟墓,煢煢無告之人,感之、哀之、德之,且至如母敬之。資其藏金,遂得司閫。新婚燕爾,忘所自來,此實人情所不堪者。婦雖排闥直入,究竟遜位無争。乃並此三餐閑飯,亦不能容,而異類視之,佩刀加之,此則豺狼之心,虺蝮之行,不惟不可與久居,並不可使之復留於人世矣。薄情郎當血嗽不止時,亦曾記昔年舟中灑血矢盟否也?

〔何評〕「即狐何負於君」一語,可謂詳盡。乃狐不負石,石固負狐,其取死也誰懟?

〔校記〕(底本:手稿本 參校本:青本、黄本、異史本、康熙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鑄本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