蓮花公主
膠州竇旭，字曉暉，方晝寢，見一褐衣人立榻前，逡巡惶顧，似欲有言。生問之，答云：「相公奉屈。」 「女官」：康熙本作「官女」。「相公何人？」曰：「近在鄰境。」從之而出，轉過牆屋，導至一處，叠閣重樓，萬椽相接。曲折而行，覺萬户千門， 萬户千門：〔吕註〕張衡西京賦：「閈庭詭異，門千户萬。」迥非人世。〔但評〕寫蜂衙韻切。又見宫人女官， 「見甚恭」：康熙本、異史本、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見生甚恭」。「愛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寵」。往來甚夥，〔馮評〕大槐安國後又闢世界。都向褐衣人問曰：「竇郎來乎？」褐衣人諾。俄一貴官出，迎見甚恭。既登堂，生啟問曰：「素既不叙，遂疏參謁。過蒙愛接， 「上一」：黄本作「上坐」。「列筵」：康熙本作「則筵」。頗注疑念。」貴官曰：「寡君以先生清族世德，傾風結慕，深願思晤焉。」生益駭，問：「王何人？」答云：「少間自悉。」無何，二女官至，以雙旌導生行。入重門，見殿上一王者；見生入，降階而迎，執賓主禮。禮已踐席，列筵豐盛。 「王大悦，曰奇哉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王曰」。仰視殿上，一扁曰「桂府」。生跼蹙不能致辭。王曰：「忝近芳鄰，緣即至深。便當暢懷，勿致疑畏。」生唯唯。酒數行，笙歌作於下，鉦鼓不鳴，音聲幽細。〔但評〕寫笙歌亦雅切蜂。稍間，王忽左右顧曰：「朕一言，煩卿等屬對：『才人登桂府。』」四座方思，生即應云：「君子愛蓮花。」 君子愛蓮花：〔吕註〕周敦頤愛蓮説：「予獨愛蓮出污泥而不染，濯清漣而不妖；亭亭净植，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；花之君子者也。」王大悦曰：「奇哉！ 鑄本無「勸」字。蓮花乃公主小字，何適合如此！寧非夙分？傳語公主，不可不出一晤君子。」〔何評〕容易。移時，珮環聲近，蘭麝香濃，則公主至矣：年十六七，妙好無雙。王命向生展拜，曰：「此即蓮花小女也。」拜已而去。生睹之，神情摇動，木坐凝思。王舉觴勸飲， 「未見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未見耶」。目竟罔睹。王似微察其意，乃曰：「息女宜相匹敵，但自慚不類，如何？」生悵然若癡，即又不聞。〔但評〕神情活現。〔馮評〕寫有心事人視聽皆迷，如見。近坐者躡之曰：「王揖君未見， 「能垂宥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能寬宥」，二十四卷本、黄本作「王垂宥」。王言君未聞耶？」生茫乎若失，懡
懡：〔何註〕懡，母果切；，來可切。慚也。〔吕註〕音麽呵，慚也。見類篇。△按：音裸。自慚，離席曰：「臣蒙優渥，不覺過醉，儀節失次，幸能垂宥。 「謂」：異史本、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爲」。「可匹敵」：康熙本作「匹敵」。然日旰君勤， 日旰君勤：〔何註〕旰音骭，晚也。左傳：「日旰君勤。」即告出也。」〔但評〕用意幽折，出語古奥。王起曰：「既見君子，實愜心好，何倉卒而便言離也？卿既不住，亦無敢於强。若煩縈念，更當再邀。」遂命内官導之出。途中内官語生曰：「適王謂可匹敵， 「已至家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至己家」。似欲附爲昏因，何默不一言？」生頓足而悔，步步追恨，遂已至家； 上九字：「偶」：青本、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隅」。青本、黄本「别後」作「别來」；康熙本、鑄本「思眷」作「恩眷」。忽然醒寤，則返照已殘。冥坐觀想，歷歷在目。〔馮評〕一頓。晚齋滅燭，冀舊夢可以復尋，而邯郸路渺，悔嘆而已。〔但評〕頓挫有致。一夕與友人共榻，忽見前内官來，傳王命相召。〔馮評〕另起。生喜，從去；見王，伏謁。王曳起，延止偶坐，曰：「别後知勞思眷。 「酒闌」：康熙本作「酒蘭」。「前白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前曰」。謬以小女子奉裳衣，想不過嫌也。」生即拜謝。王命學士大臣，陪侍宴飲。酒闌，宫人前白 「宫女」：鑄本、異史本作「宫人」。「紅錦」：康熙本作「紅巾錦」。「凊」：此用黄本，他本作「清」。：「公主妝竟。」俄見數十宫女，擁公主出。以紅錦覆首，凌波微步，挽上氍毹，與生交拜成禮。已而送歸館舍。洞房温凊， 「布指」：康熙本作「布使」。窮極芳膩。〔但評〕確是蜂房。生曰：「有卿在目，真使人樂而忘死。但恐今日之遭乃是夢耳。」〔但評〕不嫌駡題，其妙處可想，其思路可悟。〔馮評〕警語。公主掩口曰：「明明妾與君，那得是夢！」詰旦方起，戲爲公主匀鉛黄， 鉛黄：〔何註〕皆白面飾。孔氏雜説：「周宣帝禁天下施粉黛，自此宫人皆黄眉墨妝。周静帝又令宫人黄眉墨妝。」盧照鄰詩：「鴉黄粉白車中出。」又黄山谷荼縻詩：「漢宫嬌額半塗黄。」已而以帶圍腰，布指度足。 鑄本「笑問」作「笑問曰」，「志之」作「志」。公主笑問：「君顛耶？」曰：「臣屢爲夢誤，故細志之。 「一宫女」：康熙本無「一」字，二十四卷本「一」上有「忽」字。倘是夢時，亦足動懸想耳。」〔但評〕明明夢也。以夢而説恐是夢，又以夢而説不是夢，更以夢而説不是夢，且當作倘是夢。翻空妙筆，最足啟人智慧。〔馮評〕夢中説夢，何時得醒？○達言。調笑未已，一宫女馳入曰 「趨」：康熙本作「急趨」。：「妖入宫門，王避偏殿，凶禍不遠矣！」生大驚，趨見王。 「章云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章曰」。王執手泣曰：「君子不棄，方圖永好。詎期孽降自天，國祚 祚：〔何註〕祚，靖故切，運祚也。晉書·王沉傳：「彈琴咏典，以保年祚。」將覆，且復奈何！」生驚問何説，王以案上一章，授生啟讀。章云 「妖異」：異史本、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怪異」。康熙本作「效異」。「黄」：鑄本作「皇」。：「含香殿大學士臣黑翼，爲非常妖異，祈早遷都，以存國脈事：據黄門報稱 「真千古」：異史本作「直行古」。：自五月初六日，來一千丈巨蟒，盤踞宫外，吞食内外臣民一萬三千八百餘口；所過宫殿盡成丘墟，等因。臣奮勇前窺，確見妖蟒：頭如山岳，目等江海，昂首則殿閣齊吞，伸腰則樓垣盡覆。真千古未見之凶， 二十四卷本「先生」下有「速回避難」四字。萬代不遭之禍。社稷宗廟，危在旦夕。乞皇上早率宫眷，速遷樂土。」云云。生覽畢，面如灰土。即有宫人奔奏：「妖物至矣！」闔殿哀呼，慘無天日。王倉遽不知所爲，但泣顧曰：「小女已累先生。」 康熙本「方與」作「方于」，「置」作「棄」。「衿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袂」。生坌息而返。公主方與左右抱首哀鳴，見生入，牽衿曰：「郎焉置妾？」 「三數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三四」。生愴惻欲絶，乃捉腕思曰：「小生貧賤，慚無金屋。 金屋：〔吕註〕漢武故事：「武帝幼時，長公主抱置膝上，問曰：『兒欲得婦否？』曰：『欲得。』指女阿嬌曰：『好否？』帝笑對曰：『若得阿嬌，當以金屋貯之。』」有茅廬三數間， 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無「號啕」二字。姑同竄匿可乎？」公主含涕曰：「急何能擇？乞攜速往！」生乃挽扶而出。未幾至家，公主曰：「此大安宅，勝故國多矣。然妾從君來，父母何依？請别築一舍，當舉國相從。」生難之。公主號咷曰 「啼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泣」。：「不能急人之急，安用郎也！」生略慰解，即已入室。公主伏牀悲啼， 「繩」：鑄本、異史本作「蠅」，青本作「如織」。不可勸止。焦思無術，頓然而醒，始知夢也。而耳畔啼聲，嚶嚶未絶。審聽之，殊非人聲，乃蜂子二三頭，飛鳴枕上。大叫怪事。〔但評〕夢中疑是夢，帶圍腰矣，指度足矣，固謂曾爲夢誤，倘果是夢，亦足動懸想也。夢後始知夢，而耳畔啼聲，裳間鬚影，腰還彷彿，足亦依稀。夢耶非耶？惡知其所由然耶？友人詰之，乃以夢告。友人亦詫爲異。
共起視蜂，依依裳袂間，拂之不去。友人勸爲營巢，生如所請，督工構造。方竪兩堵，而羣蜂自牆外來，絡繹如繩。 「所由來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其所自」。頂尖未合，飛集盈斗。跡所由來， 「蜂入」：康熙本作「蜂如」。則鄰翁之舊圃也。圃中蜂一房，三十餘年矣，生息頗繁。或以生事告翁。翁覘之，蜂户寂然，發其壁則蛇據其中，長丈許。捉而殺之，乃知巨蟒即此物也。蜂入生家， 「亦無他異」：青本無。滋息更盛，亦無他異。 「于生名璟」：鑄本作「于璟」。
〔何評〕招賢桂府，坦腹槐安，蟻穴蜂房，後先一轍；乃知緣情生幻，種種無常。至其以物從人，終得所依託，殆未可以常理論也。吁！亦靈矣！
〔校記〕（底本：手稿本 參校本：康熙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青本、黄本、鑄本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