彭海秋
萊州諸生彭好古，讀書别業，離家頗遠，〔手稿本某甲評〕眼目。中秋未歸。岑寂無偶，念村中無可共語，惟丘生者是邑名士， 「應門」：康熙本作「門應」。「將謁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欲謁」。而素有隱惡，〔何評〕名士何乃亦如是？〔手稿本某甲評〕書法。彭常鄙之。〔但評〕爲名士，何可有隱惡？然不名士，不能有隱惡；有隱惡，固居然名士也。不遇仙人，雖心鄙之，其奈此名士何？月既上，倍益無聊，不得已折簡邀丘。飲次有剥啄 剥啄：〔吕註〕韓愈剥啄行：「剥剥啄啄，有客至門。」註：「剥啄，叩門聲。」者，齋僮出應門，則一書生，將謁主人。 「良夜」：鑄本作「良宵」。彭離席，肅客人。相揖環坐，便詢族居，客曰：「小生廣陵人，與君同姓，字海秋。值此良夜， 「因撓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故撓」。旅邸倍苦。聞君高雅，遂乃不介而見。」 不介而見：〔何註〕不介：介，紹介也。〔吕註〕孔叢子：「士無介不見。」註：「介，因也。」視其人，布衣潔整，談笑風流，〔但評〕布衣整潔，談笑風流，是真名士，是真仙品。彭大喜曰：「是我宗人，今夕何夕，遘此嘉客。」即命酌，款若夙好。察其意，似甚鄙丘：〔手稿本某甲評〕伏。丘仰與攀談，輒傲不爲禮。彭代爲之慚，因撓亂其詞， 「豪士」：異史本、鑄本作「豪」，二十四卷本「士」爲「豪」右下補加小字。「倩」：鑄本作「請」。請先以俚歌侑飲，乃仰天再咳，歌扶風豪士之曲， 扶風豪士之曲：〔吕註〕唐李白作。相與歡笑。客曰：「僕不能韻，莫報陽春。 莫報陽春：〔何註〕陽春、白雪，曲高和寡，又况不知音韻者耶？故曰莫報。〔吕註〕宋玉對楚王問：「客有歌於郢中者，其爲陽春、白雪，國中屬而和者，不過數十人。」倩代者可乎？」 「彭答云：無。客默然」：鑄本作「彭曰：無。客默」，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「默然」作「默」。彭言：「如教。」客問：「萊城有名妓無也？」彭答云：「無。」客默然良久， 「宛然」：鑄本作「完然」。謂齋僮曰：「適唤一人，在門外，可導入之。」僮出，果見一女子逡巡户外，引之入。年二八已來，宛然若仙。 「客曰」：黄本作「曰」。彭驚絶，掖坐。 掖坐：〔何註〕掖持使坐也。衣柳黄帔，香溢四座。客便慰問：「千里頗煩跋涉也！」女含笑唯唯。彭異之，便致研詰，客曰 「再反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試反」。：「貴鄉苦無佳人，適於西湖舟中唤得來。」謂女曰：「適舟中所唱薄倖郎曲，大佳。〔但評〕曲語婉妙。請再反之。」 「空白」：此用康熙本、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。手稿本、青本、黄本作「生白」。〔馮評〕先串一句。女歌云：「薄倖郎，牽馬洗春沼。〔但評〕漏洩春光。人聲遠，馬聲杳；江天高，山月小。掉頭去不歸，庭中空白曉。不怨别離多，但愁歡會少。眠何處？勿作隨風絮。 「盛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勝」。便是不封侯， 封侯：〔吕註〕王昌齡閨怨詩：「閨中少婦不知愁，春日凝妝上翠樓，忽見陌頭楊柳色，悔教夫婿覓封侯。」莫向臨邛去。」 莫向臨邛去：〔何註〕臨邛：邛從邑，音蛩。蜀都縣名，相如與文君賣酒處。勸勿臨邛去，是怕他作隨風絮也。〔吕註〕孟郊古别離：「欲别牽郎衣，郎今到何處？不恨歸來遲，莫向臨邛去。」〔但評〕席中有馬在。他時舟中一别，倏忽三年，「人聲遠，馬聲杳，」遂成讖語。客於襪中出玉笛，隨聲便串，〔但評〕此曲衹應天上有，固宜以玉笛串之。曲終笛止，彭驚嘆不已，曰：「西湖至此，何止千里，咄嗟招來，得非仙乎？」客曰：「仙何敢言，但視萬里猶庭户耳。今夕西湖風月，尤盛曩時， 「欲覘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以覘」。「諾言」：鑄本作「諾曰」。不可不一觀也，能從遊否？」〔馮評〕文有句句暗伏節節相生之法，如别業則少朋友，生下二生；中秋則必有月，月夜則必遊覽，遊覽則必名勝，名勝則惟西湖。其間選妓徵歌，天河唤渡，歸途變馬，如聲中之有節節高，調中之有紅衲襖，是皆隨手生波，層層入妙，極行文之樂事。彭留心欲覘其異，諾言：「幸甚。」 康熙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鑄本「向空」作「向空中」，「船來，船來」作「船來」。客問：「舟乎，騎乎？」彭思舟坐爲逸，答言：「願舟。」客曰：「此處呼舟較遠，天河中當有渡者。」乃以手向空招曰：「船來船來！ 「吝償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吝價」。我等要西湖去，不吝償也。」 「一摇則」：手稿本作「一摇羽」，今據諸參校本改。無何，彩船一隻，自空飄落，煙雲繞之，衆俱登。〔但評〕舟中已帶一騎，極其省事。〔馮評〕衆字伏丘生在内，卻不説明。見一人持短棹，棹末密排修翎，〔但評〕自是李、郭同舟，卻帶一馬。形類羽扇；一摇則清風習習。 習習：〔何註〕和舒貌。詩·小雅：「習習谷風。」 「駛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快」。〔但評〕列子御風而行，泠然善也。舟漸上入雲霄，望南遊行，其駛如箭。 「曹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嘈」。逾刻，舟落水中。但聞弦管敖曹， 「成市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若市」。鳴聲喤聒。出舟一望：月印煙波，遊船成市。 「細視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細視之」。榜人罷棹，任其自流。細視， 「二三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三兩」。真西湖也。客於艙後取異肴佳釀，歡然對酌。少間，一樓船漸近，相傍而行。隔窗以窺，中有二三人， 「引此」：黄本作「飲此」。圍棋喧笑。〔馮評〕異境獨開，蹊徑獨别。客飛一觥向女曰：「引此送君行。」 「請要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要」。女飲間，彭依戀徘徊，惟恐其去；蹴之以足，女斜波送盼，彭益動，請要後期。 「女子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女」。女曰：「如相見愛，但問娟娘名字，無不知者。」〔馮評〕又伏。客即以彭綾巾授女，〔手稿本某甲評〕伏後。曰：「我爲若代訂三年之約。」即起，托女子於掌中， 「乃扳鄰窗捉女入，窗目如盤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乃拔鄰窗，捉女入窗，窗眼數寸」。康熙本「窗」上有「牀」字。曰：「仙乎，仙乎！」乃扳鄰窗，捉女入。窗目如盤， 「鄰舟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鄰船」。女伏身蛇遊而進，殊不覺隘。〔馮評〕如此用筆，想鼠穴中推車而行。俄聞鄰舟曰 「兩騎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兩馬」。：「娟娘醒矣。」〔但評〕點題極妙之法。○咄嗟招來，拔窗送去，幾不知其仙耶，鬼耶。衹以鄰船一語點明，用筆超脱乃爾！舟即蕩去。遥見舟已就泊，舟中人紛紛並去，遊興頓消。遂與客言，欲一登岸，略同眺矚。才作商榷舟已自攏，因而離舟翔步。覺有里餘，客後至，牽一馬來，令彭捉之。〔但評〕非馬也，其人也，折簡邀來，忍使銜環返去乎？即復去，曰：「待再假兩騎來。」 「已稀」：鑄本作「亦稀」。〔馮評〕冷中句字。久之不至，行人已稀， 「比訊」：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比詢」。仰視斜月西轉，天色向曙，丘亦不知何往。捉馬營營，進退無主。振轡至泊舟所，則人船俱失，〔但評〕三人舟去，一人騎歸。其占曰：「三人行，則損一人；一人行，則得其友。」念腰橐空匱， 匱：〔何註〕音簣，乏也。倍益憂皇。天大明，見馬上有小錯囊，〔馮評〕丘生變馬，處處用草蛇灰綫之法。探之，得白金三四兩。買食凝待，不覺向午，計不如暫訪娟娘，可以徐察丘耗。比訊娟娘名字， 「哀涕」：鑄本作「哀啼」。並無知者，興轉蕭索，次日遂行。馬調良，幸不蹇劣，〔但評〕前日名士，此時名馬。○是名士而素有隱惡也者，調良則其德矣。半月始歸。〔馮評〕丘生苦矣。方三人之乘舟而上也，齋僮歸白：「主人已仙去。」舉家哀涕， 「彭歸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彭」。謂其不返。彭歸， 「眸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目」。繫馬而入。家人驚喜集問，彭始具白其異。因念獨還鄉井，恐丘家聞而致詰，戒家人勿播。 勿播：〔何註〕勿播揚也。語次道馬所由來，衆以仙人所遺，便悉詣厩驗視。及至，則馬頓渺，但有丘生，以草繮 繮：〔何註〕音姜，馬紲也。縶櫪邊。〔馮評〕至此始明露出。〔手稿本某甲評〕結出馬之來歷，即結出丘之下落。駭極，呼彭出視。見丘垂首棧下，面色灰死，問之不言，兩眸啟閉而已。 「解扶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解伏」。〔馮評〕丘不知有何隱惡，上文卻衹以二字含之。彭大不忍，解扶榻上， 「少」：黄本作「小」。若喪魂魄；灌以湯
，稍稍能咽；中夜少蘇， 「項領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頂領」。急欲登厠；扶掖而往，下馬糞數枚；又少飲啜，始能言。〔但評〕人而馬，馬而人，馬渺而丘縶。兩目啟閉時，其人馬幾希之介耶？特恐既下馬糞數枚，口一能言，故態復作，即馬齒加長，依然張脈僨興，外强中乾耳。
彭就榻研問之，丘云：「下船後，彼引我閒語。至空處，戲拍項領， 「辱恥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恥辱」。遂迷悶顛踣。伏定少刻，自顧已馬。〔手稿本某甲評〕補叙卻用丘生自述，妙。心亦醒悟，但不能言耳。是大辱恥， 「歌姬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歌妓」。誠不可以告妻子，乞勿洩也！」〔手稿本某甲評〕乞人勿洩，隱惡人惟恃有此。〔馮評〕是名士也，良馬可比君子。彭諾之，命僕馬馳送歸。〔但評〕以馬乘馬，絶妙畫圖。彭自是不能忘情於娟娘。〔手稿本某甲評〕後文提領。又三年，以姊丈判揚州，因往省視。〔馮評〕不直訪娟娘，不肯用直筆也。州有梁公子，與彭通家，開筵邀飲。即席有歌姬數輩， 「病」：鑄本作「疾」。俱來祗謁。公子問娟娘，家人白以病， 「第一人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第一妓」。公子怒曰：「婢子聲價自高，可將索子繫之來！」彭聞娟娘名，驚問其誰，公子云：「此倡女，廣陵第一人。 「矇矓」：青本、黄本、鑄本作「朦朧」。緣有微名，遂倨而無禮。」彭疑名字偶同，然突突自急，極欲一見之。無何，娟娘至，公子盛氣排數。彭諦視，真中秋所見者也，〔手稿本某甲評〕回應中秋。謂公子曰：「是與僕有舊，幸垂原恕。」娟娘向彭審顧，似亦錯愕。公子未遑深問，即命行觴。彭問：「薄倖郎曲猶記之否？」娟娘更駭，目注移時，始度舊曲。聽其聲，宛似當年中秋時。〔手稿本某甲評〕再應。〔但評〕聞度舊曲，宛似當年。惜無玉笛串之，且坐中無馬。衹有豚犬耳。酒闌，公子命侍客寢，彭捉手曰：「三年之約，今始踐耶？」娟娘曰：〔手稿本某甲評〕細述往事，回應天然。「昔日從人泛西湖，飲不數卮，忽若醉。矇矓間， 「凝」：黄本作「疑」。被一人攜去，置一村中。一僮引妾入，席中三客，君其一焉。後乘舡至西湖，送妾自窗欞歸，把手殷殷。每所凝念， 「舍念此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舍此」，青本、黄本作「舍念」。謂是幻夢；而綾巾宛在，今猶什襲藏之。」〔但評〕綾巾渡苦海，仙人果是多情。彭告以故，相共嘆咤。娟娘縱體入懷，哽咽而言曰：「仙人已作良媒，君勿以風塵可棄，遂捨念此苦海人！」 「一日未嘗去心」：鑄本作「未嘗一日去心」。彭曰：「舟中之約，一日未嘗去心。 「詰旦告公子」：二十四卷本無此五字。卿倘有意，則瀉囊貨馬，所不惜耳。」詰旦，告公子， 「千金削其籍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千金與公子合謀削其籍」。又稱貸於别駕，千金削其籍， 「能認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能識」。攜之以歸。偶至别業，猶能認當年飲處云。 「愛之乎」：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愛乎」。〔但評〕回頭一笑百媚生，絶妙結筆。〔馮評〕聊齊處處是有意作文。
異史氏曰：「馬而人，必其爲人而馬者也；使爲馬，正恨其不爲人耳。獅象鶴鵬，悉受鞭策，何可謂非神人之仁愛之乎！ 「度」：二十四卷本、青本、黄本作「渡」。即訂三年約，亦度苦海也。」 「沂州」：康熙本作「沂水」。「君楚家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字君楚」。〔馮評〕末句與上似不貫，史記有之。
〔何評〕擺布丘處甚妙。如此名士，直可使變作驢。
〔校記〕（底本：手稿本 參校本：康熙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青本、黄本、鑄本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