雲翠仙
「岱四月」：鑄本、異史本作「當四月」。
梁有才，故晉人，流寓於濟，作小負販，無妻子、田産。從村人登岱。岱四月交， 此上十二字：鑄本無「衆」字，黄本「子」作「女」，二十四卷本「跪」作「跽」。香侣雜沓；又有優婆夷、塞，率衆男子以百十，雜跪神座下， 「近女郎跪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近女郎」。視香炷爲度，名曰「跪香」。才視衆中有女郎，年十七八而美，悦之，詐爲香客，近女郎跪； 「又膝行近」：鑄本作「亦膝行而近」。又偽爲膝困無力狀，故以手據女郎足。〔馮評〕輕薄相。女回首似嗔，膝行而遠之。才又膝行近之， 此上二十二字：黄本「遽」作「遂」，「無」作「失」，並二十四卷本「其往」作「所往」。二十四卷本「跪」作「跽」；「亦起，亦出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亦起，出」。「其跡」：手稿本「跡」作「即」，今據諸參校本改。少間又據之。女郎覺，遽起，不跪，出門去。才亦起亦出，履其跡，不知其往，心無望， 「貴公子」：黄本作「貴子」，青本作「貴子弟」。怏怏而行。途中見女郎從媪，似爲女也母者，才趨之。媪女行且語。媪云：「汝能參禮娘娘，大好事。汝又無弟妹，但獲娘娘冥加護，護汝得快婿， 快婿：〔何註〕後魏志：「郭瑀有女，謂劉昞曰：『吾欲覓快婿。』昞曰：『延明即其人也。』遂妻之。」延明，昞之字。但能相孝順，都不必貴公子富王孫也。」 「女名」：鑄本、異史本作「小女名」。〔馮評〕似故挑之。才竊喜，漸漬詰媪。媪自言爲雲氏，女名翠仙， 黄本「才聞」下有「其言」二字。其出也，家西山四十里。才曰：「山路濇，母如此蹜蹜， 蹜蹜：〔何註〕蹜音縮。論語註：「舉前曳踵之狀。」△按：蹜音訴。妹如此纖纖，何能便至？」曰：「日已晚，將寄舅家宿耳。」才曰：「適言相婿，不以貧嫌，不以賤鄙，我又未婚，頗當母意否？」媪以問女，女不應；媪數問，女曰：「渠寡福，又蕩無行，輕薄之心，還易翻覆。兒不能爲遢伎兒 遢伎兒：〔何註〕遢音榻，不謹也。伎，巨支切，舒緩也。〔馮評〕遢伎兒即儇薄子也。作婦！」〔但評〕渠寡福，於蕩無行决之，易翻覆，於輕薄知之。以此觀人，人焉廋哉？才聞 「誖」：青本作「勃」，别本均作「
」，今徑改。「而口」：青本作「而已」。，樸誠自表，切矢皦日。媪喜，竟諾之。女不樂，誖然而口。母又强拍
拍：〔何註〕，俗烋字。音休。拍其身而嘩之亂之也。之。 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「摇動」作「摇」，「良殷」作「意良殷」。「村舍」：康熙本作「舍村」。〔馮評〕可笑。才殷勤，手於橐，覓山兜二，舁媪及女。己步從，若爲僕，過隘輒訶兜夫不得顛摇動，良殷。俄抵村舍， 「自給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給」。「小」：黄本作「少」。便邀才同入舅家。舅出翁，妗出媪也。雲兄之嫂之，〔馮評〕都要用句法。謂：「才吾婿。日適良，不須别擇，便取今夕。」舅亦喜，出酒肴餌才。既，嚴妝翠仙出，拂榻促眠。女曰：「我固知郎不義，迫母命，漫相隨。郎若人也，當不須憂偕活。」〔但評〕於必不然之中，設一或然之想。冤哉天乎！○不義即非人也。「郎若人也」句，知其非人，而望其若人，而决其必不若人矣。才唯唯聽受。明日早起，母謂才：「宜先去，我以女繼至。」才歸，掃户闥，媪果送女至。入視室中，虚無有，便云：「似此何能自給？老身速歸，當小助汝辛苦。」 「有男女」：鑄本作「即有男女」。「服食」：黄本作「飲食」。「但」：黄本作「只」。遂去。次日，有男女數輩，各攜服食器具，布一室滿之，不飯俱去，但留一婢。 「里無賴」：青本作「無賴子」，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里中無賴」；「競」：鑄本作「竟」。「竟」，古「競」字。才由此坐温飽，〔但評〕儇薄子如何消受得起。〔馮評〕儇薄子如何消受得起，輕薄人變像得快。惟日引里無賴，朋飲競賭， 「如防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似防」。漸盗女郎簪珥佐博。女勸之，不聽，頗不耐之，惟嚴守箱奩，如防寇。 「適適」：康熙本、鑄本、二十四卷本、異史本作「適適然」，黄本作「大」。一日，博黨款門訪才，窺見女，適適驚， 適適驚：〔何註〕適音惕，驚貌。〔吕註〕莊子·秋水：「適適然驚，規規然自失也。」 「戲謂才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問才」。「耶」：黄本作「乎」。戲謂才曰：「子大富貴，何憂貧耶？」 「實」：異史本、黄本、鑄本作「真」。才問故，答曰：「曩見夫人，實仙人也。 「聽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慮」。「貲」：鑄本作「貨」。適與子家道不相稱。貨爲媵金可得百，爲妓可得千。千金在室，而聽飲博無貲耶？」 鑄本、異史本無「匕」字。才不言，而心然之。歸輒向女欷歔，時時言貧不可度。女不顧，才頻頻擊桌，抛匕箸， 「窮」：鑄本作「貧」。駡婢，作諸態。一夕，女沽酒與飲，忽曰：「郎以貧故，日焦心。我又不能御窮， 「中」：鑄本、異史本作「衷」，二十四卷本作「中懷耿耿」，黄本作「中心」。分郎憂，中豈不愧怍？ 「幾許」：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幾何」。但無長物，止有此婢，鬻之可稍稍佐經營。」〔馮評〕引他開口，妙。才摇首曰：「其直幾許！」 「於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與」。又飲少時，女曰：「妾於郎有何不相承？ 「得直」：鑄本作「直」。但力竭耳。念一貧如此，便死相從不過均此百年苦，有何發跡？不如以妾鬻貴家，兩所便益，得直或較婢多。」 「母日以」：鑄本作「母以」。「意斷」：青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義斷」。才故愕言：「何得至此！」女固言之，色作莊。〔馮評〕寫來像。才喜曰：「容再計之。」〔馮評〕咄咄夫一夕話，有暗歡喜數事：一曰新嫁娘窺小郎君貌美。「容再計之」四字，一般神情。遂緣中貴人，貨隸樂籍。中貴人親詣才，見女大悦，恐不能即得，立券八百緡。事濱就矣，女曰：「母日以婿家貧，常常縈念，今意斷矣， 「顧」：青本作「固」，「貸」：黄本、青本作「忒」。我將暫歸省；且郎與妾絶，何得不告母？」才慮母阻，女曰：「我顧自樂之，保無差貸。」 「闔」：青本作「關」。才從之。夜將半始抵母家，撾闔 撾闔：青本作撾關，何註云：「叩門也。」入， 「婢僕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僕」。見樓舍華好，婢僕輩往來憧憧。 黄本無「日」，鑄本無「請」字。才日與女居，每請詣母， 「不甘」：鑄本作「不甘從」。女輒止之，故爲甥館年餘，曾未一臨岳家；至此大駭，以其家巨，恐媵妓所不甘也。 「夫妻」：鑄本作「夫婦」。女引才登樓上。媪驚問夫妻何來， 二十四卷本無「今」字。女怨曰：「我固道渠不義，今果然！」〔但評〕不敢怨母，一片苦惱，衹説得「今果然」三字。乃於衣底出黄金二鋌置几上，曰：「幸不爲小人賺脱，今仍以還母。」 「故藏金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藏金」。母駭問故，女曰：「渠將鬻我，〔但評〕渠將鬻我，渠則爲誰，我則爲誰？渠固我之渠，我固渠之我也。渠爲我之渠，我將終身事渠、依渠，渠何忍而我之鬻？我爲渠之我，渠將終身畜我、庇我，我何辜而渠得鬻？渠而將鬻我，渠爲渠，我爲我矣。人曰「不如殺卻」，而止之曰「渠便不仁，我實不忍」，終是我之心猶有渠，渠之心早無我。故藏金無用處。」 「豺」：鑄本作「豹」。乃指才駡曰：〔馮評〕阮籍善哭，陸機善笑，禰衡善駡，此女頗似正平。「豺鼠子！ 「塌」：康熙本、鑄本、異史本、黄本作「榻」。「足手」：黄本作「手足」。曩日負肩擔，面沾塵如鬼。初近我，熏熏作汗腥，膚垢欲傾塌， 「知悔」：鑄本作「自悔」。足手皴一寸厚，使人終夜惡。自我歸汝家，安坐餐飯，鬼皮始脱。母在前，我豈誣耶？」〔但評〕句句駡豺鼠子，而述曩日之情景，初近時之情景，及歸其家後之情景，而實之曰：「母在前，我豈誣耶？」是駡才即怨母矣，乃衹是駡才，而並不露怨母之意。若女者，可以怨矣。才垂首，不敢少出氣。〔馮評〕如漢書霍光廢昌邑王，讀奏中間太后曰「止」一段文字。女又曰：「自顧無傾城姿， 傾城：〔吕註〕見蓮香「傾國」註。不堪奉貴人；似若輩男子，我自謂猶相匹。有何虧負，遂無一念香火情？ 香火情：〔吕註〕唐書·突厥傳：「太宗又前令騎告突利曰：『爾往與我盟，急難相救，今將兵來，何無香火之情耶？』」我豈不能起樓宇、買良沃，念汝儇薄骨、乞丐相，終不是白頭侣！」〔但評〕抑揚頓折，愈委婉，愈痛快。言次婢嫗連衿臂，旋旋圍繞之，聞女責數，便都唾駡，共言：「不如殺卻，何須復云云！」〔馮評〕作三層駡法，卻是婢媪從旁逼揄之，真是形容盡致。才大懼，據地自投，但言知悔。 「號悲」：黄本作「悲號」；二十四卷本作「大號」，並「悲」下有「哀」字。女又盛氣曰：「鬻妻子已大惡，猶未便是劇，何忍以同衾人賺作倡！」言未已，衆眦裂， 眦裂：〔何註〕目内上眦也。樊噲誚讓項羽，目眦盡裂。悉以鋭簪翦刀股攢刺脅腂。才號悲乞命， 「無仁義」：鑄本作「不仁義」，青本、黄本作「無仁」。「不忍其」：手稿本、異史本、鑄本、康熙本作「不忍」。今用青本、黄本、二十四卷本。女止之曰：「可暫釋卻。渠便無仁義，我不忍其觳觫。」 「語聲」：青本作「人語」，鑄本作「聲語」。乃率衆下樓去。〔但評〕一層深一層，一層緊一層，使人始而快心，繼而唾駡，既而眦裂；而終之曰可暫釋卻，率衆而去，蓋謂豺鼠子不值與之校也。前後文斷而不斷，一氣相生。才坐聽移時，語聲俱寂， 「星漢」：黄本作「星黄漢」。思欲潛遯，忽仰視見星漢， 「墮」：黄本作「墜」。東方已白，野色蒼莽，燈亦尋滅，並無屋宇。身坐削壁上，〔但評〕叙次忽斷忽續，如山勢奔騰而來，突成絶壁，令人目眩心迷，中間煙籠霧合，仍一氣接入對面。奇觀哉！俯瞰絶壑，深無底，駭絶懼墮； 「身稍……不得墮」共二十一字：鑄本無；其中「墮石」，青本作「坐石」，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黄本作「隨石」。身稍移，塌然一聲，墮石崩墜。壁半有枯 枯：〔何註〕枯樹也。横焉，罥不得墮。 「敗案」：黄本作「敗絮」。以枯受腹，手足無着，下視茫茫，不知幾何尋丈。〔馮評〕一髮千鈞，善寫危境。不敢轉側，嗥怖聲嘶，一身盡腫，眼耳鼻舌身力俱竭。日漸高，始有樵人望見之；尋綆來，縋而下，取置崖上，奄將溘斃。舁歸其家，至則門洞廠，家荒荒如敗寺，牀簏什器俱杳，惟有繩牀、 繩牀：〔吕註〕程大昌演繁露：「今之交牀，始名胡牀，隋改爲交牀，又名繩牀。」敗案， 黄本「勸鬻」作「勸才鬻」，「哀語」作「哀告」。是己家舊物，零落猶存。嗒然自卧，飢時日一乞食於鄰。既而腫潰爲癩，里黨薄其行，悉唾棄之。才無計，貨屋而穴居，行乞於道，以刀自隨。或勸以刀易餌，才不肯，曰：「野居防虎狼，用自衛耳。」後遇向勸鬻妻者於途，近而哀語， 「瘐死」：康熙本、鑄本、黄本作「瘦死」。遽出刀摮而殺之， 摮而殺之：〔何註〕摮音敖，擊也。公羊傳·宣公六年：「膳宰熊蹯不熟，公怒，以斗摮而殺之。」遂被收。官廉得其情，亦未忍酷虐之，繫獄中，尋瘐死。 瘐死：〔吕註〕集韻：「囚徒以饑寒而死曰瘐死。」○史記：「瘐死獄中。」註：「瘐，病也。囚徒病律名爲瘐，或作瘉。」○按天禄識餘：「史記『瘐死獄中』註，不明瘐字義。考説文：『束縛捽泄爲臾。』臾、瘐古字，通用。」 「與以」：鑄本作「與之」，黄本「與」上有「雖」字。
異史氏曰：「得遠山芙蓉 遠山芙蓉：〔何註〕見鴉頭「芙蓉」註。與共四壁，與以南面王豈易哉！ 黄本「故爲」作「故然爲」，「知戒」作「慎」。己則非人，而怨逢惡之友，故爲友者不可不知戒也。 「不切」：鑄本作「不加」。凡狹邪子誘人淫博，爲諸不義，其事不敗，雖則不怨亦不德。迨於身無襦，婦無袴，千人所指，無疾將死。窮敗之念，無時不縈於心；窮敗之恨，無時不切於齒。 「篝火索刀」：青本作「篝之絮刀」，黄本作「覓火操刀」。「漏脯」：鑄本作「漏釜」。清夜牛衣中，輾轉不寐，夫然後歷歷想未落時，歷歷想將落時，又歷歷想致落之故，而因以及發端致落之人。至於此，弱者起，擁絮 擁絮：〔吕註〕見續黄粱「敗絮」註。坐詛；强者忍凍裸行，篝火索刀，霍霍磨之，不待終夜矣。故以善規人，如贈橄欖； 橄欖：〔何註〕本名諫果，先酸後甜，即苦言藥也意。〔吕註〕羣芳譜：「橄欖一名諫果，一名忠果。」○南方草木狀：「橄欖味雖苦澀，咀之芳馥，勝含鷄舌香。」○王元之詩：「江南多果實，橄欖稱珍奇。北人將就酒，食之先顰眉。皮肉苦且澀，歷口復棄遺。良久有回味，始覺甘如飴。我今何所喻？喻彼忠臣詞。直道逆君耳，斥逐投天涯；世亂思其言，噬臍焉能追！寄語采詩者，無輕橄欖詩。」以惡誘人，如饋漏脯 漏脯：〔吕註〕禮·内則：「馬黑脊而般臂，漏。」註：「漏讀螻，言如螻蛄臭也。」不可食。〔何註〕毒脯也。嵇康養生論：「嗜酒者自抑於鴆醴，貪食者忍饑於漏脯。」也。 「凡狭邪……可勿懼哉」：黄本作「大凡誘人嫖娼者，其始慾焰薰心，迷溺不悟，即明投鴆毒，反視若參苓。及身名敗壞，家貲蕩散，身無襦，足無褲；深夜牛衣中，歷歷想當年之温飽，今日之困窮，究其致此之由，遂歸怨於始禍之人。此時，弱者忍凍耐饑，痛哭坐詛；强者則覓火操刀，豁豁然磨之，不待終夜矣。揆披導引初心，不過借人囊橐，快己蕩遊，抑知害至殺身，胥由於此，可懼也夫」。「勿懼」：康熙本、鑄本、異史本作「勿戒」。聽者固當省，言者可勿懼哉！」 青本無此篇，異史本有目無文。
〔但評〕此篇篇法、段法，疏疏落落，洋洋灑灑，其妙不待言矣。而句法、字法尤爲錘爐精净，爲學者暗度金針，幸勿滑口念過。○凡蕩無行之人，欲之所在，務求必得。隨人之所好，而委曲以投之；因人之所苦，而慷爽以祛之。内存鬼蜮，外飾樸誠，甘其言，令其色，一若情種也者。迨其欲已遂，竟忘其所自來，而敝屣視之矣。豈前後判若兩人哉？古今輕薄之人，無有不翻覆之事；而其所以易翻覆者，即可於其蕩無行决之。以此觀人，思過半矣。女之料才，决之於膝行據足之際，以爲對越神明之地，大庭廣衆之間，而可以爲此，則亦何所不爲乎？不能爲遢伎兒作婦，此其精明若何，果斷若何！惜老媪夢夢，墮姦謀而强拍之，行之草草，迫以相隨。乃汗腥猶留，鬼皮始脱，豺鼠子迄無香火之情，儇薄兒竟作居奇之想，至忍以同衾人賺作娼。此大惡劇，即殺卻豈爲過乎！自無擇人之智，又無從諫之明，而止求神加護而得快婿，其可得乎？率衆下樓去，吾至今猶爲雲翠仙抱屈也。
〔何評〕雲仙母子固狐也，明知才翻覆無行，而顧從之，何耶？
〔校記〕（底本：手稿本 參校本：異史本、康熙本、青本、黄本、鑄本、二十四卷本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