考弊司
聞人生，河南人。抱病經日，見一秀才入，伏謁牀下，謙抑盡禮，已而請生少步； 「少」：黄本作「小」。把臂長語，刺刺且行，數里外猶不言别。生佇足， 「佇足」：黄本作「停足」。拱手致辭。秀才云：「更煩移趾，僕有一事相求。」生問之，答云：「吾輩悉屬考弊司轄。司主名虚肚鬼王。〔但評〕名奇。○司主名甚奇，其實不足奇也，凡居民上而朘人以生者，其肚之虚，較鬼王尤甚，斷非髀肉一片所能饜矣。初見之，例應割髀肉，〔但評〕例奇。浼君一緩頰耳。」生驚問：「何罪而至於此？」曰：「不必有罪，此是舊例。〔但評〕更奇。若豐於賄者，可贖也。 「贖」：黄本作「免」。〔但評〕賄是心頭肉，無賄而僅割髀肉，在鬼王必以爲便宜。然而我貧。」生曰：「我素不稔鬼王，何能效力？」曰：「君前世是伊大父行，宜可聽從。」〔但評〕既是伊大父行，誰不以爲必聽從者。言次已入城郭，至一府署，廨宇不甚弘敞， 「弘」：康熙本、青本、黄本作「宏」，二十四卷本缺末筆，異史本也似缺末筆。惟一堂高廣，堂下兩碣東西立，緑書大於栲栳 栲栳：〔何註〕音考老，柳木器。又元史·儀衛志：「玉輅用栲栳輪，言形曲也。」〔吕註〕：廣韻：「栲栳，柳器也。」正字通：「栲栳，盛物器也，即古之簝。屈竹爲之。」按：一作
。：一云「孝弟忠信」，一云「禮義廉恥」。〔但評〕門面卻是好看。躇階而進， 「躇」：青本、鑄本作「歷」。見堂上一扁，大書「考弊司」。楹間，板雕翠字一聯云 「翠字」：鑄本作「翠色」。：「曰校，曰序，曰庠，兩宇德行陰教化；上士，中士，下士，一堂禮樂鬼門生。」遊覽未已，官已出；鬈髮 鬈髮：〔何註〕鬈音權，髮曲也。〔吕註〕禮·雜記：「燕則鬈首。」註：「謂分髮爲鬌紒也。」鮐背，若數百年人；〔但評〕氣象很不雅觀。而鼻孔撩天，唇外傾，不承其齒。〔但評〕是官樣。從一主簿吏，虎首人身。〔但評〕是吏樣。又十餘儿孙侍， 「鮐」：鑄本作「駘」。「又」：異史本、鑄本作「有」。半獰惡若山精。〔但評〕是侍者樣。○官吏侍從，皆奇形怪狀，欲人而啖者，見之能不駭極？然今之各衙門如此者亦復不少，特另裝一副假面孔，在外面充好人耳。秀才曰：「此鬼王也。」生駭極，欲卻退， 「卻退」：鑄本作「退卻」。鬼王已睹，降階揖生上，便問興居。〔但評〕迎大父行禮。生但諾諾。又問 「諾諾」：手稿本作「諾」，今從諸參校本補。「又問」，鑄本作「又云」。：「何事見臨？」生以秀才意具白之。鬼王色變曰：「此有成例，即父命所不敢承！」〔但評〕例者，利也。利之所在，大父行休矣。○爲其前世是大父行，而浼爲緩頰，以情動之，亦以理格之也。豈知溪壑難盈者，即父命亦所不敢承耶？「不敢承」三字，極奇，極真。彼蓋實有所不敢，而又不自知其何以遂不敢也。氣象森凛，似不可入一詞。〔但評〕可稱面若冰霜，請托不行者。生不敢言， 「不敢言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不言」。驟起告别；鬼王側行送之，至門外始返。〔但評〕送大父行禮。生不歸，潛入以觀其變。至堂下，則秀才已與同輩數人，交臂歷指，儼然在徽纆 徽纆：〔何註〕音揮墨。所以繫罪人者。〔吕註〕易·坎：「係用徽纆。」按：三股曰徽，兩股曰纆，皆索名。見説文。中。 「徽纆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徽纆」。一獰人持刀來，裸其股，割片肉，可駢三指許。秀才大嗥欲嗄。 大嗥欲嗄：〔何註〕嗄，沙去聲，聲破變也。〔吕註〕嗥，與號同；嗄，聲變也。莊子·庚桑楚：「兒子終日嗥而嗌不嗄，和之至也。」又集韻：「楚人謂啼極無聲爲嗄。」生少年負義，憤不自持，大呼曰：「慘慘如此， 「慘慘」：鑄本作「慘毒」。成何世界！」鬼王驚起，暫命止割，橋 蹻：△按：青本「橋」作「蹻」。〔何註〕音矯，武貌。履逆生。 「暫命」：青本作「暫令」。「橋履」：疾行。橋音矯。二十四卷本作「屩履」，青本、黄本作「蹻履」。生忿然已出，遍告市人，〔但評〕遍告市人，真是秀才迂見，然而蒼蒼藍蔚，欲訴無由，慘慘世界，盡填虚肚矣。將控上帝。 「將控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控」。或笑曰：「迂哉！藍蔚蒼蒼，何處覓上帝而訴之冤也？此輩惟與閻羅近， 「惟與」：異史本、鑄本作「與」。〔何評〕戲語恨極。呼之或可應耳。」乃示之途。趨而往，果見殿陛威赫，閻羅方坐，伏階號屈。王召訊已， 「訊」：異史本、鑄本作「訴」。立命諸鬼綰紲提錘而去。少頃，鬼王及秀才並至。審其情確，大怒曰：「憐爾夙世攻苦，暫委此任，候生貴家， 「暫委」：康熙本作「暫任委」。「貴家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貴人家」。〔但評〕憐此輩則人髀肉不復生矣。今乃敢爾！其去若善筋，增若惡骨，罰令生生世世不得發跡也！」〔但評〕憐其夙世攻苦，而暫委之。豈知五日京兆，竟形同盗賊耶？去善筋，增惡骨，令生生世世不得發跡。前世因，今生壞之；今世因，來生受之矣。鬼乃箠之， 「鬼乃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鬼方」。但本、圖本作「鬼力」。仆地，顛落一齒；以刀割指端，抽筋出，亮白如絲。〔但評〕較秀才股肉何如？鬼王呼痛，聲類斬豕。〔但評〕較秀才大嗥何如？手足並抽訖，有二鬼押去。〔馮評〕虚肚鬼王亦解此攻苦耶？教官原從攻苦來。以下另寫一事，不與前半相關照，史法中亦有之。生稽首而出，秀才從其後，感荷殷殷。挽送過市， 「挽送」：鑄本作「挽逆」。見一户，垂朱簾，簾内一女子， 「簾内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内」。露半面，容妝絶美。生問：「誰家？」秀才曰：「此曲巷也。」既過，生低徊不能舍，遂堅止秀才。秀才曰：「君爲僕來，而令踽踽以去， 「以去」：鑄本作「而去」。心何忍？」生固辭，乃去。生望秀才去遠，急趨入簾内。 「趨入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趨」。女接見，喜形於色。入室促坐，相道姓名。女自言 「自言」：鑄本作「曰」。：「柳氏，小字秋華。」一嫗出，爲具肴酒。 「肴酒」：青本作「酒肴」。酒闌，入帷，歡愛殊濃，切切訂婚嫁。既曙， 異史本、鑄本無「既曙」二字。嫗入曰：「薪水告竭，要耗郎君金貲，奈何！」生頓念腰橐空虚，惶愧無聲。 「惶愧」：鑄本作「愧惶」。久之，曰：「我實不曾攜得一文，宜署券保，歸即奉酬。」嫗變色曰：「曾聞夜度娘 夜度娘：〔吕註〕古今樂録：「夜度娘，倚歌也。辭云：『夜來冒霜雪，晨去履風波。雖得叙微情，奈儂身苦何！』」〔馮評〕「夜度娘」三字亦有典，古今樂録云：「夜度娘，倚歌也。」朱竹垞詩云：「樂府新傳夜度娘。」索逋欠耶？」秋華嚬蹙，不作一語。生暫解衣爲質，嫗持笑曰：「此尚不能償酒直耳！」呶呶 呶呶：〔何註〕呶音鐃。喧呶也。不滿志， 「不滿志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不滿」。舆女俱入。生慚移時，猶冀女出展别，再訂前約；久久無音，潛入窺之，見嫗與秋華自肩以上化爲牛鬼， 此上二十一字：「久久」，青本、黄本作「久之」，鑄本、異史本作「候久」，二十四卷本作「久候」；黄本「音」作「聲」，鑄本、異史本「秋華」作「女」。目睒睒相對立。〔但評〕是切切訂婚嫁者。○倚門賣俏者，幾見有好人？腰橐一空，即呶呶不滿，且目睒睒相對矣。其不死於牛鬼者幾何哉？大懼，趨出；欲歸，則百道歧出，莫知所從。問之市人，並無知其村名者。徘徊廛肆之間， 「之間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間」。歷兩昏曉，凄意含酸，響腸鳴餓，進退無以自决。忽秀才過， 「響腸鳴餓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饑腸雷鳴」；「無以」：鑄本作「不能」。康熙本「秀才」作「秀」。望見之，驚曰：「何尚未歸，而簡褻若此？」生靦顔莫對。秀才曰：「有之矣！得勿爲花夜叉所迷耶？」 「花夜叉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夜叉」。遂盛氣而往，曰：「秋華母子，何遽不少施面目耶？」去少時，即以衣來付生，曰：「淫婢無禮，已叱駡之矣。」送生至家，乃别而去。生暴絶，三日而甦，言之歷歷。 此上十五字：康熙本、青本、黄本「而去」作「去」，「絶」作「卒」；二十四卷本「而甦」作「始蘇」，並鑄本、異史本「言之歷歷」作「歷歷爲家人言之」。
〔何評〕嘲笑如前，曲巷以後，比例見意耳。
〔校記〕（底本：手稿本 參校本：康熙本、青本、黄本、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