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城
臨江高生名蕃， 「高生名蕃」：鑄本作「高蕃」。少慧，儀容秀美，十四歲入邑庠。富室争女之，生選擇良苛，屢梗父命。〔但評〕另有業緣，自不可强。父仲鴻，年六十，止此子，寵惜之，不忍少拂。初， 鑄本無「初」字。東村有樊翁者，授童蒙於市肆，攜家僦生屋。翁有女，小字江城，與生同甲，時皆八九歲，兩小無猜， 兩小無猜：〔何註〕李白長干行：「同居長干里，兩小無嫌猜。」〔但評〕既有業緣，自然無猜。日共嬉戲。後翁徙去， 「後」：青本作「從」。積四五年，不復聞問。一日，生於隘巷中，見一女郎，艷美絶俗，從一小鬟， 「從一」：鑄本作「從以」。僅六七歲。不敢傾顧，但斜睨之；女停睇，若欲有言，細視之，江城也，〔但評〕業緣相牽，自必復遇。頓大驚喜。各無所言，相視呆立，移時始别。兩情戀戀，〔但評〕業緣難割，自必相戀。〔馮評〕本是好因緣，誰知後來却成歡喜冤家。生故以紅巾遺地而去，小鬟拾之，喜以授女。女入袖中， 「入」：青本作「亦」。易以己巾，〔但評〕不易巾，不足以遂業緣。偽謂鬟曰：「高秀才非他人，勿得諱其遺物，可追還之。」小鬟果追付生。 「諱」：青本作「匿」。「鬟」：鑄本、異史本作「嬛」。生得巾大喜，歸見母，請與論婚。母曰：「家無半間屋，南北流移， 「流移」：異史本、鑄本作「流寓」。何足匹偶？」生言：「我自欲之，固當無悔。」母中心攄拒， 攄拒：〔何註〕攄音吕。文字指歸：「攄拒，心不欲爲也。」不自决， 「母中心攄拒，不自决」：鑄本作「母不能决」。「中心」：青本作「心中」。以商仲鴻，鴻執不可。生聞之悶然， 「悶然」：鑄本作「悶悶」。嗌不容粒。 嗌不容粒：〔何註〕嗌音益，喉也。〔吕註〕穀梁傳·昭十九年。〔但評〕不憂悶，不足以求業緣。母大憂之， 「大憂」：鑄本作「憂」。謂高曰：「樊氏雖貧，亦非狙儈 狙：〔何註〕狡獪之獸。無賴者比。我請過諸其家，倘其女可偶也， 此上十二字：鑄本無「諸」、「也」二字，青本「諸」作「於」。即亦何害？」高諾之。母托燒香黑帝祠， 黑帝祠：〔吕註〕見畫皮「青帝廟」註。 「即亦何害？高諾之」：鑄本作「當亦無害，高曰諾」。「祠」：二十四卷本「廟」。詣之。見女明眸秀齒，居然娟好，心大愛悦，〔但評〕不愛悦，不足以成業緣。遂以金帛厚贈之；實告以意，樊媪謙抑而後受盟。歸述其情，生始解顔爲笑。〔但評〕不歡笑，不足以了業緣。逾歲，擇吉迎女歸，夫妻相得甚歡。〔但評〕業緣成矣，業報起矣。而女善怒，〔馮評〕病根在此一字。反眼若不相識； 反眼若不相識：〔吕註〕韓愈柳子厚墓志銘：「一旦臨小利害，僅如毛髮比，反眼若不相識。」〔但評〕業報之根。詞舌嘲啁， 嘲啁：〔何註〕啁與嘲同，又音刀，語多也。常常聒於耳。 「常常」：鑄本作「常」，「於耳」：康熙本作「於外耳」，今據參校本改。生以愛故，悉含忍之。〔但評〕以愛生畏，以忍致畏，業報之基。翁嫗稍有所聞，心弗善也， 「翁嫗稍有所聞，心弗善也」：鑄本作「翁媪聞之，心弗聞也」，青本「嫗」作「媪」，「弗」作「不」。潛責其子，爲女所聞，大恚，詬駡彌加；生稍稍反其惡聲，女益怒，撻逐出户，闔其扉。〔馮評〕此尚是開宗明義第一章，以後則出奇無窮矣。生
：〔何註〕，先立切，忍寒聲也。門外，不敢叩關，抱膝宿簷下。女自是視若仇。 「自是」：鑄本作「從此」。其初，長跪猶可以解，漸至屈膝無靈，〔但評〕以業報故，自必撻逐，自必闔扉，自必若仇，自必長跪，自必屈膝無靈。而丈夫益苦矣。翁姑薄讓之，女牴牾 牴牾：〔何註〕牴通作抵，觸也。牾與忤通，忤逆不服也。前漢書·司馬遷傳：「或有牴牾。」註：「下觸謂之牴，斜觸謂之牾。」不可言狀。翁姑忿怒，逼令大歸。樊慚懼，浼交好者請於仲鴻，〔馮評〕小停頓。宛轉隨嬌女，殷情做老爹。仲鴻不許。年餘，生出遇岳，岳把袂邀歸其家， 「仲鴻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鴻」。「把袂」：鑄本無。謝罪不遑，妝女出見。夫婦相看，不覺惻楚。〔但評〕業報未了，自必惻楚。樊乃沽酒款婿，酬勸甚殷。無何，日暮， 「無何，日暮」：鑄本作「日暮」。「相看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相對」。堅止宿留，掃别榻，使夫婦並寢。既曙，辭歸， 「辭歸」：青本作「歸」。不敢以情告父母，惟掩飾而彌縫之。由此三五日輒一寄岳家宿， 「惟掩飾而彌縫之，由此三五日暫」：鑄本作「掩飾彌縫，自此三五日暫」。而父母不知也。樊一日自詣仲鴻。初不見，迫而後見之。樊膝行而請，高不承，諉 諉：〔何註〕音逶，推諉也。諸其子。樊言 「樊言」：鑄本作「樊曰」。：「婿昨夜宿僕家，不聞有異言。」高驚問 「驚問」：康熙本作「驚」，今據諸參校本補。：「何時寄宿？」樊具以告。高赧謝曰：「我固不之知耳。 「不之知」：鑄本作「不知」。彼愛之，我獨何仇乎？」〔但評〕彼愛之，以業緣而不能不愛也。我何仇，以業緣而不敢相仇也。樊既去，高呼子而駡。生但俯首，不少出氣。言間，樊已送女至。高曰：「我固不能爲兒女任過。不如各有門户， 此上十五字：「我固不能」，諸參校本無「固」字；「有」：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立」。即煩主析爨 析爨：〔何註〕析，分也。爨音竄，煮飯也。之盟。」樊勸之，不聽，遂别院居之，遣一婢給役焉。月餘，頗相安，翁嫗竊慰。未幾，女漸肆，〔但評〕業報未了，自必漸肆。生面上時有指爪痕。父母明知之，亦忍置不問。 「置不」：鑄本作「不置」。〔馮評〕看「漸」字，看「忍」字。一日，生不堪撻楚，奔避父所，芒芒然如鳥雀之被鸇驅者。〔但評〕形容絶倒。翁嫗方怪問，女已横梃追入， 此上十一字：鑄本、二十四卷本「嫗」作「媪」，青本「梃」作「撻」。竟即翁側捉而箠之。翁姑沸噪， 「沸」：鑄本作「涕」。略不顧瞻，撻至數十，始悻悻以去。〔但評〕業在而父母不能庇。高逐子曰：「我惟避囂故析爾。爾固樂此，又焉逃乎？」〔但評〕我避囂而析爾，以業報而終不能或避也。爾樂此而焉逃？以業報而乃不得不樂也。○每見畏内者，甘心受虐，跬步弗離，一似樂此不疲者，反復求之而不得其故，今乃知爲業也。業在，則不能不愛，父母仇之不得也。業在，則不能不樂，鞭扑加之不怨也。真可畏哉！生被逐，徙倚殊無所歸，母恐其挫折行死，令獨居而給之食； 此上二十字：鑄本無「殊」字，「挫折」作「折挫」，青本無「母」字，「之食」作「食之」。但本、圖本「母」作「高」。又召樊來，使教其女。樊入室，開諭萬端，女終不聽，反以惡言相苦。〔但評〕業在而翁媪不能勸。樊拂衣而行， 「而行」：鑄本作「去」。誓相絶。無何，樊翁憤生病，與媪相繼死。 「與媪相繼死」：青本作「與媪相繼而死」。異史本、鑄本、二十四卷本「媪」作「嫗」。女恨之，亦不臨弔，惟日隔壁噪駡，故使翁姑聞。高悉置不校。 「不校」：異史本、鑄本作「不知」。二十四卷本作「不較」。生自獨居，若離湯火，但覺凄寂，暗以金啖媒媪李氏，納妓齋中，往來皆以夜。〔馮評〕生波折。久之，女微聞知， 「知」：鑄本作「之」。詣齋謾駡。生力白其誣，矢以天日女始歸。自此日伺生隙。李媪自齋中出，適爲所遭， 此上十字：鑄本、異史本「媪」作「嫗」，「爲所遭」作「相遇」。急呼之；〔馮評〕一震之威。媪神色變異，女益疑， 此上十一字：鑄本「媪」作「嫗」，「益」作「愈」。「媪神色」：異史本作「嫗神色」。謂媪曰：「明告所作，或可宥免；若猶隱秘，撮毛盡矣！」〔但評〕胭脂虎威足以攝人。媪戰而告曰：「半月來，惟勾欄李雲娘過此兩度耳。適公子言，曾於玉笥山見陶家婦，愛其雙翹，囑奴招致之。渠雖不貞，亦未便作夜度娘，〔馮評〕夜度娘，倚聲也，見古樂府詞，欲作妓女替身字用。成否故未必也。」女以其言誠，姑從寬恕；媪欲行， 異史本、鑄本「若猶」作「若有」，「笥」作「筍」。青本無「奴」字。「欲行」：鑄本作「欲去」。又强止之。日既昏，呵之曰：「可先往滅其燭，便言陶家至矣。」媪如其言。女即遽入。〔但評〕胭脂虎有濟惡之才。生喜極，挽臂促坐， 「促坐」：康熙本作「捉坐」，今據鑄本、二十四卷本、異史本改。具道飢渴。女默不言。 「不言」：諸參校本作「不語」。生暗中索其足，曰：「自山上一覲仙容， 「自山上」：鑄本、異史本作「山上」。介介獨戀是耳。」女終不語。〔馮評〕此婦有作用，如正出之，便是才女，可使行兵。生曰：「夙昔之願，今始得遂，何可覿面而不識也！」躬自捉火一照， 「捉」：此用青本，他本作「促」。則江城也。〔但評〕仙容何如？覿面曾相識未？○一照鬼臉，兩股受針，介介獨戀是耳。大懼失色，墮燭於地，長跪觳觫，若兵在頸。女摘耳提歸，以針刺兩股殆遍，乃卧以下牀，醒則數駡之。生以此畏若虎狼， 此上十二字：鑄本、異史本無「數」字，青本「以此」作「已」。即偶假以顔色，枕席之上亦震懾 震懾：〔何註〕懾音涉。震懾，恐懼貌。不能爲人。〔馮評〕可謂形容盡致，吴道子畫鬼伎倆。女批頰而叱去之，益厭棄，不以人齒。生日在蘭麝之鄉，如犴狴 犴狴：〔何註〕音岸陛，獄門畫獸名犴
，故謂牢獄爲犴狴。〔吕註〕揚子：「犴狴使人多禮乎。」註：「犴狴，牢獄也。」○按：狴一作。中人仰獄吏之尊 獄吏之尊：〔吕註〕史記·絳侯周勃世家：「人有上書告勃欲反，捕勃治之。勃恐，不知置辭。吏稍侵辱之。勃以千金與獄吏。既出，曰：『吾嘗將百萬軍，然安知獄吏之貴乎？』」也。〔但評〕形容絶倒。○窮形盡態，情境逼真，但不識先生從何處見來。女有兩姊，〔馮評〕又另提不嫌篇中突見。俱適諸生。長姊平善，訥於口，常與女不相洽。二姊適葛氏，爲人狡黠 狡黠：〔何註〕狡猾慧黠也。善辨，顧影弄姿，貌不及江城，而悍妬與埒；姊妹相逢無他語，惟各以閫威自鳴得意，〔但評〕以閫威自鳴得意，皆從「人家男子」四字中來。以故二人最善。生適戚友，女輒嗔怒，惟適葛所，知之不禁也。 「知之不禁也」：鑄本作「知而不禁」。一日，飲葛所，既醉，葛嘲曰：「子何畏之甚？」生笑曰：〔但評〕以五十步笑百步。「天下事顧多不解：我之畏，畏其美也；乃有美不及内人，而畏與僕等者， 「畏與僕等」：鑄本作「畏甚於僕」，異史本作「畏等僕」。惑不滋甚哉？」〔但評〕果爾，則君之畏有過之無不及也。○滔滔皆是，我亦不能爲若輩解。葛大慚，不能對。〔馮評〕予每以此篇當笑林廣記讀之。婢聞，以告二姊。二姊怒，操杖遽出。生察其狀凶，躧屣欲走。 「生察其狀凶，躧屣欲走」：鑄本作「生見其凶，跴屣欲走」；異史本無「狀」字；躧：康熙本作「晒」，其他參校本作「跴」。今徑改。杖起，已中腰膂； 膂：〔何註〕脊骨也。三杖三蹶而不能起，誤中顱，血流如瀋。〔馮評〕亂彈班演戲有之，不意聊齋已寫到。二姊去，生蹣跚 蹣跚：〔何註〕音瞞珊。〔吕註〕蘇轍詩：「侵尋作風痹，兩足幾蹣跚。」註：「蹣跚，跛行也。」△按：蹣音盤。而歸。 「姊去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姊乃去」；青本「去」下無「生」字。妻驚問之，初以迕姨故，不敢遽告；再三研詰，始具陳之。女以帛束生首，忿然曰：「人家男子，何煩他撻楚耶？」〔但評〕「人家男子」，人家私物也，豈容他人撻楚。○「人家男子」二句，無情無理，至情至理。一笑。更短袖裳，懷木杵，攜婢逕去。抵葛家，二姊笑語承迎。女不語，以杵擊之，仆；裂褲而痛楚焉，齒落唇缺，遺矢溲便。女既返， 「遺矢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康熙本誤作「遺失」，今據青本、二十四卷本改。「既返」：鑄本作「返」。二姊羞憤，遣夫赴訴於高。生趨出，極意温恤。葛私語曰：「僕此來，不得不爾。悍婦不仁，幸假手而懲創之， 「而懲」：青本作「懲」。我兩人何嫌焉。」女已聞之，遽出，指駡曰：「齷齪賊！妻子虧苦，反竊竊與外人交好！此等男子，不宜打煞耶！」〔但評〕此等男子，不受人家教訓，不爲人家忠孝，真宜打煞。○與上同一議論，同一情理，奇極，妙極。〔馮評〕左右俱無所可，横身是罪，男兒尚有世界耶？疾呼覓杖。葛大窘，奪門竄去。生由此往來全無一所。同窗王子雅過之，宛轉留飲，飲間以閨閣相謔，頗涉狎褻。女適窺客，伏聽盡悉，暗以巴豆投湯中而進之。未幾，吐利不可堪，奄存氣息。 「奄存」：青本作「奄奄」。〔但評〕友朋宴會，好以閨閣相謔者，須提防巴豆湯。〔馮評〕我輩飲朋友齋，出言慎之，巴豆湯恐防不測。女使婢問之曰：「再敢無禮否？」始悟病之所自來，呻吟而哀之，則菉豆湯已儲 已儲：〔何註〕儲音除，貯也，言已盛貯於器也。待矣。 「儲待」：青本作「儲以待」。飲之乃止。〔馮評〕我想世間幾個酸丁，動言文士風流，父教不行，師教不聽，得此婦教訓也好。呵呵！從此同人相戒，莫敢飲於其家。 「莫」：鑄本作「不」。王有酤肆， 酤肆：〔何註〕酤音孤。酤肆，賣酒肆也。肆中多紅梅，設宴招其曹侣。生託文社，禀白而往。日暮，既酣，王生曰：「適有南昌名妓，流寓此間，可以呼來共飲。」衆大悦，惟生離所興辭。 「離所」：青本作「離席」，二十四卷本作「離座」。群曳之曰：「閫中耳目雖長，亦聽睹不至於此。」〔但評〕不可以此例胭脂虎。因相矢緘口， 緘口：〔何註〕緘與咸通，束箧也。家語：「孔子觀周廟，有金人三緘其口。」生乃復坐。少間，妓果出，年十七八，玉珮丁東， 丁東：〔何註〕佩聲也。 「丁東」：鑄本、異史本作「丁冬」，二十四卷本作「玎冬」。雲鬟掠削。 掠削：〔何註〕收拾意。元稹宫詞：「春嬌滿眼睡紅消，掠削雲鬟旋裝束。」問其姓，云：「謝氏，小字芳蘭。」出詞吐氣，備極風雅。舉座若狂，而芳蘭尤屬意生，屢以色授，爲衆所覺，故曳兩人連肩坐。芳蘭把生手，以指書掌作「宿」字。 「把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陰把」。「以指」：青本作「指」。生於此時，欲去不忍，欲留不敢，心如亂絲，不可言喻。而傾頭耳語，醉態益狂，榻上胭脂虎，亦並忘之。〔但評〕此亦有前世因。〔馮評〕忙中隨手評註數語，俱有生趣，添出澤色。少選，聽更漏已動，肆中酒客愈稀；惟遥座一美少年，對燭獨酌，有小僮捧巾侍焉。衆竊議其高雅。無何，少年罷飲出門去。僮返身入，向生曰：「主人相候一語。」衆都不知何誰， 「都不知何誰」：鑄本作「則茫然」。康熙本「都」作「獨」。青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都不知誰何」。惟生顔色慘變，〔但評〕不圖閫中耳目長，亦聽睹而至於此。不遑告别，匆匆便去。蓋少年乃江城，僮即其家婢也。〔馮評〕出人意表，不是明月窺人，斗成地獄變相，似村童之隨蒙師，真好看。生從至家，伏受鞭扑。從此益禁錮之， 「益禁錮之」：鑄本作「禁錮益嚴」。弔慶皆絶。文宗下學，生以誤講降爲青， 降爲青：〔何註〕前明生員歲試四等，降爲青衣。〔吕註〕學政全書：「國初時，各省設立學道。定歲、科二試。科試秀才至三等而止。歲試則分爲六等，文理平通者一等，亦通者二等，平常者三等，有疵者四等，荒謬者五等，不通者六等。一等補廪；二等幫增；三等回家；四等戒飭；五等廪降爲增，增降爲附，附降爲青，青降爲社，社生黜爲民；六等廪爲附，增降爲青，附降爲社，青、社皆黜爲民。」〔但評〕如此委瑣齷齪，闒茸不堪之人，亦三綱五常中之罪人也。降爲青衣，乃不玷污庠序。一日，與婢語，女疑與私，以酒罈囊婢首而撻之，已而縛生及婢，以綉翦翦腹間肉互補之，〔但評〕兩腹不相偎，兩肉竟相合。釋縛令其自束。月餘，補處竟合爲一云。〔馮評〕前已身具五刑，至此更出異相，周興、來俊臣乃在閨中耶？女每以白足踏餅，抛塵土中， 「抛」：鑄本、異史本無此字。叱生摭 摭：〔何註〕之石切，音跖。方言：「取也。陳、宋之間曰擴。」食之。如是種種。母以憶子故， 青本無「憶」字。偶至其家，見子柴瘠， 柴瘠：〔何註〕豺體瘦；豺、柴字通。故棘人骨立謂之柴毁人，又瘦人謂之柴瘠。既歸，痛哭欲死。 「既歸」：鑄本作「歸而」。夜夢一叟告之曰：〔馮評〕暗轉關。「勿須憂煩， 「勿」：鑄本作「不」。此是前世因。江城原静業和尚所養長生鼠， 長生鼠：〔吕註〕未詳。○按仙經：「蝙蝠一名仙鼠。千歲之後，體白如雲，棲則倒懸，蓋飲乳水而長生也。」公子前身爲士人，偶遊其寺， 「前身」：鑄本作「前生」。「其寺」：鑄本無「寺」。誤斃之。〔馮評〕憑空捏出一段公案，作轉關地步，文字之妙更不許第二人得知也。今作惡報，不可以人力回也。〔但評〕聽來可怕。每早起虔心誦觀音咒 觀音咒：〔吕註〕「南無佛，南無法，南無僧」云云。一百遍，必當有效。」醒而述於仲鴻，異之，夫妻咸遵其教。 「異之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鴻異之」。「咸遵其教」：鑄本作「尊教虔誦」。康熙本「咸」作「感」，今據四參校本改。兩月餘，女横如故，益之狂縱，聞門外鉦鼓，輒握髮 握髮：青本作「茁發」，何註云：茁音拙，草初生貌，蓬頭似之。出，憨然引眺，千人共指，不爲怪。 此上十六字：青本「握」作「茁」，「然」作「態」；鑄本「共指」作「指視」，「不」作「恬不」。翁姑共恥之，然不能禁，腹誹而已。 鑄本、異史本「然」作「而」，無「腹誹而已」四字。忽有老僧在門外宣佛果，觀者如堵。〔馮評〕暗用梁武磕頭和尚故事。僧吹鼓上革作牛鳴。女奔出，見人衆無隙，命婢移行牀，翹登其上。衆目集視之，女爲弗覺也者。 此上十一字：鑄本作「衆目集視，女如弗覺」。逾時，僧敷衍將畢，索清水一盂，持向女而宣言曰：〔馮評〕紫竹林中菩薩救苦，已伏上誦觀音咒中。「莫要嗔，莫要嗔！前世也非假，今世也非真。咄！鼠子縮頭去，勿使猫兒尋。」〔馮評〕長生鼠已伏上文。宣已，吸水噀射女面，粉黛淫淫，下沾衿袖。衆大駭，意女暴怒，女殊不語，拭面自歸。 「拭面」：青本作「拭而」。僧亦遂去。〔但評〕蓮華經云：「菩薩於怖畏急難中，能以無畏施於衆生，故號之爲施無畏者。」至無畏而施於畏内之人，大慈悲，振海潮，普度諸苦厄，十方諸國，無不在慈雲法雨中矣。〔馮評〕轉筆之妙，乃學婁師德。女入室癡坐，嗒然若喪，終日不食，掃榻遽寢。中夜忽唤生醒，〔馮評〕爲之歌曰：笑矣乎，笑矣乎，其樂只且！生疑其將遺，捧進溺盆。女却之，暗把生臂，曳入衾。生承命，四體驚悚，若奉丹詔。 丹詔：〔吕註〕揭奚斯詩：「紫宸丹詔出，甲第五雲垂。」〔但評〕赦書已下，蘭麝鄉不必如犴狴中人也。女慨然曰：「使君若此， 「若」：鑄本作「如」。何以爲人！」乃以手撫捫生體，每至刀杖痕，嚶嚶啜泣，輒以爪甲自掐， 青本無「捫」字。二十四卷本「爪」作「指」。恨不即死。〔馮評〕寫悔真是悔到十分。左氏叙鄭莊公逐弟置母，人人欲食其肉。既而悔之，便純作孺子之慕，一片哀音，忘其已前之惡，如同兩人。文人筆墨，真有回天手段，豈非怪事！生見其狀，意良不忍，所以慰籍之良厚。女曰：「妾思和尚必是菩薩化身，清水一灑，若更肺腑。今回憶曩昔所爲，都如隔世。妾向時得毋非人耶？〔但評〕非人也，其鼠也。○非另换一副心腸，另换一副面孔，不自知其非人，焉能知其何心。有夫妻而不能歡， 「籍」：異史本作「蔚」。「肺腑」：鑄本作「腑肺」。「夫妻」：異史本、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夫婦」。有姑嫜而不能事，是誠何心！明日可移家去，仍與父母同居，庶便定省。」〔方評〕老僧一言，江城易轍。雖曰佛力使然，要其勇于改過勵行，有足與周處斬蛟，戴淵投劍並垂千古者。人何憚而不自新耶？絮語終夜，如話十年之别。〔但評〕似是兩世人，豈但十年别。昧爽即起，摺衣斂器，婢攜簏，躬襆被，促生前往叩扉。母出，駭問，告以意。母遲回有難色， 「母遲」：鑄本作「母尚遲」。女已偕婢入，母從入。女伏地哀泣，但求免死。母察其意誠，亦泣曰：「吾兒何遽如此？」 「如此」：青本作「爲此」。〔但評〕何遽爲此，喜今朝而悲往昔，口吻畢真。〔馮評〕痛定思痛，可憐老姥姥。生爲細述前狀，始悟曩昔之夢驗也；喜，唤厮僕爲除舊舍。女自是承顔順志，過於孝子，見人則覥如新婦；或戲述往事，則紅漲于頰；且勤儉，又善居積，〔但評〕善居積，是鼠子本來伎倆。三年，翁嫗不問家計，而富稱巨萬矣。生是歲鄉捷。女每謂生曰 「翁嫗」：鑄本、異史本作「翁媪」，二十四卷本作「翁姑」。「女每」：鑄本作「每」。：「當日一見芳蘭，今猶憶之。」生以不受荼毒，願已至足，妄念所不敢萌，唯唯而已。會以應舉入都，數月乃返。入室，見芳蘭方與江城對弈。驚而問之，則女以數百金出其籍云。 「籍云」：鑄本作「籍矣」。〔馮評〕意外九錫，得之如夢。即以回顧上文，令增情致也。〔但評〕聊以償前此之鞭扑耳。掌中「宿」字，今日乃醒；但不知快心時猶思痛否。余於浙邸得晤王子雅，言之竟夜，甚詳。 此上十五字：鑄本作「此事浙中王子雅言之甚詳」。
異史氏曰：「人生業果，飲啄必報，而惟果報之在房中者，如附骨之疽，其毒尤慘。〔馮評〕每每言之，作者得毋有隐痛歟？明初某夫人以奇妬聞，死，解春雨弔之，入門叫曰：「四德全無，七出咸備，嗚呼哀哉，大吉大利！」每見天下賢婦十之一，悍婦十之九，亦以見人世之能修善業者少也。觀自在 觀自在：〔吕註〕見瞳人語「菩薩」註。願力宏大，何不將盂中水灑大千世界 大千世界：〔吕註〕華嚴經：「四天下共一日月，爲一世界。有千世界，有一小鐵圍山繞之。名曰小千世界。有小千世界，有中鐵圍山繞之，名曰中千世界。有中千世界，有大鐵圍山繞之，名曰大千世界。」註：「大千世界者，一萬小世界也。」耶？」 「世界耶」：異史本、鑄本作「世界也」。
〔但評〕前世因，今生報，父子夫婦之間多有之；所不同者，善惡之分耳。無因則無報：無因者，雖求之而不能得；有報者，亦麾之而不能去也。高固梗父命而選擇良苛者，乃於江城兩小則無猜，既長則依戀，紅巾暗易，金帛要盟，美滿夫妻，不可謂非天從人願矣。乃怒自驕生，畏由愛伏。始而閉門不内，繼且屈膝無靈。牴牾並及於翁姑，詬誶復加於父母。蘭麝鄉直同犴狴，鴛鳳侣竟似鷹鸇。本是愛緣，偏成嗔業。非菩薩示夢，不幾謂胭脂虎之無因而前，柴瘠兒之固自樂此哉。一盂水灑，並蒂蓮開；鼠子縮頭，夜叉革面。然後知人生業果，更無可逃，即鼠雀之微，亦不可結惡緣而使相仇於隔世也，况其大焉者乎！
〔何評〕不昧因果。
〔王芑孫評〕始妬而終悔之，出于不期然而然。一悔後即成佳婦，願世之妬婦皆以江城爲鑒可也。
附記
歲癸亥，余與孫佩金、吴效崑同館長林。適厨下奴誤市街頭青油，作餅以進。一時不覺，至晚，吐痢交至，罔不委頓。戲綴數聯云：「豈夢周公師弟咸吐其哺，漫云仲子童僕亦哇夫鵝。」「非飲灰而功深洗胃，未吞刀而痛愈刮腸。」「滓穢潛消從此胸無宿物，清虚大至惟餘腹有藏書。」録之以博一笑。
（原載還淳方舒巖先生批本聊齋志異）
〔校記〕（底本：康熙本 參校本：青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鑄本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