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大王
臨洮馮生，傳者忘其名字， 「傳者忘其姓字」：鑄本無此六字。異史本、青本、二十四卷本「姓」作「名」。蓋貴介裔而陵夷矣。有漁鱉者負其債 責：〔何註〕責同債。史記·孟嘗君傳：「責畢償乎。」不能償，得鱉輒獻之。〔馮評〕伏下。一日，獻巨鱉，額有白點。生以其狀異放之；後自婿家歸，至恒河 恒河：〔吕註〕彌陀經疏抄：「恒河在西域無熱河側。」詳見鳳仙「恒河沙數」註。之側，日已就昏，見一醉者，從二三僮，顛跛而至。遥見生，便問：「何人？」生漫應：「行道者。」醉人怒曰：「寧無姓名，胡言行道者？」〔何評〕醉者可哂。〔馮評〕寫醉態逼肖。生馳驅心急，置不答，逕過之。醉人益怒，捉袂使不得行，酒臭熏人。〔但評〕嘗見醉人無行，不可謂人；擬之以鬼，而復不類。至今乃傳其真矣。○醉態如畫，儼然一鱉，今之似此者何多也。生益不耐，然力解莫能脱， 鑄本「益不」作「更不」，「莫能」作「不能」；青本「力」上無「然」字。問：「汝何名？」囈然而對曰：「我南都舊令尹也。將何爲？」生曰：「世間有此等令尹，辱寞世界矣！幸是舊令尹，假新令尹，將無殺盡途人耶？」 「殺盡」：康熙本、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無，今據青本補。醉人怒甚，勢將用武。生大言 「大言」：鑄本作「大言曰」。：「我馮某非受人撾打者！」醉人聞之，變怒爲歡，〔馮評〕又鶻突。踉蹌下拜曰：「是我恩主，唐突，勿罪。」起唤從人，先歸治具。生辭之不得。握手行數里，見一小村。既入則廊舍華好，似貴人家。醉人酲稍解， 「則廊舍」：異史本無「則」字，鑄本無「廊」字。「酲」：青本作「醒」。生始詢其姓字，曰：「言之勿驚，我洮水 洮水：〔何註〕洮音叨，水名。〔吕註〕水經註：「洮水出洮陽縣西南大山下。」八大王也。〔馮評〕南都舊令尹，又變作洮水八大王，如名士别號，日日更换，徐退山曰：「范蠡稱陶朱公，又名鴟夷子皮，數换其名。」吾疑「范蠡」二字亦假。適西山青童招飲，不覺過醉，有犯尊顔，實切愧悚。」生知其妖，以其情辭殷渥，遂不畏怖。俄而設筵豐盛，促坐歡飲。八王最豪， 「八王」：異史本、鑄本作「八大王」（下同），二十四卷本作「大王」（下同）。連舉數觥。生恐其復醉，再作縈擾， 縈擾：〔何註〕煩繞也。偽醉求寢。八王已喻其意，笑曰：「君得無畏我狂耶？但請勿懼。凡醉人無行，謂隔夜不復記憶者， 鑄本、異史本無「憶」字。欺人耳。酒徒之不德，故犯者十九。 「十九」：鑄本、異史本作「十之九」。〔但評〕無賴之行，妝顛故犯，鱉固酒徒之祖也。鱉而自抉其根，凡欲托於鱉者，可勿作惡態欺人矣。〔馮評〕聊齋於一切俗情無不洞鑒癥結，疑其心有七竅。僕雖不齒於儕偶，顧未敢以無賴之行施之長者，何遂見拒如此？」〔但評〕酒徒無有不畏長者，可知雖是無賴，亦因人而施。生乃復坐，正容而諫曰：「既自知之，何勿改行？」〔馮評〕謂人聽者無假瘋魔，謂人不知。
八王曰：「老夫爲令尹時，沈湎 沈湎：〔何註〕湎音緬，沉溺也。書·酒誥：「罔敢湎於酒。」〔吕註〕書·泰誓：「沈湎冒色。」註：「沈湎，溺於酒也。冒色，冒亂女色也。」尤過於今日。自觸帝怒，謫歸島嶼， 島嶼：〔何註〕島，刀上聲，嶼音序，水中小山。△按：嶼音宇。力返前轍者十餘年矣。今老將就木，潦倒不能横飛，故態復作，我自不解耳。兹敬聞命矣。」〔但評〕凡醉者半激於氣憤，潦倒而自不解者尤多，使終身不戒，毋乃有愧此鱉？○暮年潦倒，故態復作，而自家亦不解者，吾亦嘗見其人矣。安所得藥石之言，而使之戒杯中物也。傾談間，遠鐘已動，八王起，捉臂曰：「相聚不久。蓄有一物，聊報厚德。〔但評〕前之放之，生之也；後之戒飲，亦生之也。有好生之德，其報之也亦宜。此不可以久佩，如願後，當見還也。」口中吐一小人，僅寸餘。因以爪掐生臂，痛若膚裂；急以小人按捺其上，釋手已入革裏，甲痕尚在，而漫漫墳起，類痰核狀。驚問之，笑而不答，但曰：「君宜行矣。」送生出，八王自返。回顧，村舍全渺，惟一巨鱉，蠢蠢 蠢蠢：〔何註〕動也。入水而没，錯愕久之，自念所獲必鱉寶也。由此目最明，凡有珠寶之處，黄泉下皆可見；即素所不知之物，亦隨口而知其名。 「而知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而出」。於寢室中掘得藏鏹數百，用度頗充。後有貨故宅者，生視其中有藏鏹無算，遂以重金購居之。由此與王公埒富， 鑄本「富」下有「矣」字。火齊木難 火齊木難：〔何註〕木難，碧色珠也。〔吕註〕南史·西南夷傳：「中天竺國出火齊，狀如雲母，色如紫金。」○廣志：「莫難珠，其色黄，生東國，又名木難。」之類皆蓄焉。得一鏡，背有鳳紐， 「鳳紐」：青本作「鳳細」，圖本作「鳳鈿」。環水雲湘妃之圖，光射里餘，鬚眉皆可數。佳人一照則影留其中，磨之不能滅也；〔但評〕此鏡也，人皆以爲寶，余則以爲殃，將焉用此，其以賈害也？若改妝重照，或更一美人，則前影消矣。時肅府 肅府：〔吕註〕明史：「肅莊王模，太祖第十四子。洪武十一年封漢王，二十五年改封肅王，二十六年就藩甘州。」第三主 第三主：〔何註〕郡主也。絶美， 「第三主」：異史本、鑄本作「第三公主」。雅慕其名，會主遊崆峒， 崆峒：〔吕註〕唐書·地理志：「崆峒山在岷州溢樂縣。」雍州録：「今平凉府西即崆峒山，有廣成子宫。」〔何註〕山名，黄帝見廣成子於崆峒，問道，廣成曰「至道之真，杳杳冥冥」云云。乃往伏山中，伺其下輿，照之而歸。設置案頭， 「案頭」：青本作「案上」。審視之，見美人在中，拈巾微笑，口欲言而波欲動，喜而藏之。年餘，爲妻所洩，聞之肅府。王怒， 「王怒」：青本作「大怒」。收之，追鏡去，擬斬。〔但評〕匹夫無罪，懷璧其罪。象有齒以焚其身，生豈未之聞乎？與王公埒富，即時有懷刑之懼，猶恐不免；鏡中留影，誅之不可謂過也。幸三主賢，謂窺我如負我；而鏡臺一獻，姊妹偕歸。否則即身能幸免，而糟糠之妻，已爲泉下鬼矣。生大賂中貴人， 「大賂」：異史本、鑄本作「大賄」。使言於王曰：「王如見赦，天下之至寶，不難致也。不然，有死而已，於王誠無所益。」王欲籍其家而徙之，三主曰：「彼已窺我，十死之不足解此玷， 鑄本、異史本「三主」作「三公主」，並二十四卷本「死之」作「死亦」。不如嫁之。」〔馮評〕猛虎項下鈴，繫者解得。王不許，主閉户不食，妃子大憂，力言於王，王乃釋生囚，命中貴以意示生， 「王乃釋生囚，命中貴意示生」：康熙本作「王乃釋生，因命重貴意示生」。此用衆參校本。生辭曰：「糟糠之妻不下堂， 糟糠之妻不下堂：〔吕註〕後漢書·宋弘傳：「帝姊湖陽公主新寡，帝與共論朝臣，微觀其意。主曰：『宋公威容德器，群臣莫及。』帝謂弘曰：『諺言：貴易交，富易妻，人情乎？』弘曰：『臣聞貧賤之知不可忘，糟糠之妻不下堂。』帝顧謂主曰：『事不諧矣。』」寧死不敢承命。王如聽臣自贖，傾家可也。」王怒，復逮之。妃召生妻入宫，將鴆之。既見，妻以珊瑚鏡臺納妃，辭意温惻。妃悦之，使參主；主亦悦之， 「參主，主亦悦」：鑄本作「參公主，公主亦悦」，異史本作「參公主，主亦悦」。訂爲姊妹，轉使諭生。生告妻曰：「王侯之女，不可以先後論嫡庶也。」妻不聽，歸修聘幣納王邸，賫送者以千人。 「以千人」：鑄本作「迨千人」。珍石寶玉之屬，王家不能知其名。王大喜，釋生歸，以主嬪焉。主仍懷鏡歸。生一夕獨寢，夢八王軒然入，曰 「夢八王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夢大王」，異史本、鑄本作「夢八大王」。：「所贈之物當見還也。佩之既久， 「既久」：異史本、鑄本作「若久」。耗人精血，損人壽命。」〔但評〕財物過多，耗人精血，損人壽命，此亦藥石之言。生諾之，即留宴飲。八王辭曰：「自聆藥石，戒杯中物 杯中物：〔吕註〕晉書：「吴衎好飲，後因醉詬權貴，遂戒飲。阮宣以拳擊其首曰：『看看老逼，癡漢忍斷杯中物耶。』」陶潛詩：「天運苟如此，且進杯中物。」已三年矣。」〔馮評〕酗酒不悛者，愧此老鱉。乃以口嚙生臂。痛極而醒，視之，則核塊消矣。後此遂如常人。
異史氏曰：「醒則猶人，而醉則猶鱉， 「猶」：青本作「如」。〔但評〕醒不如人，醉不如鱉，哀哉夫己氏！此酒人之大都也。顧鱉雖日習於酒狂 酒狂：〔吕註〕前漢書·蓋寬饒傳：「寬饒曰：『無多酌我，我乃酒狂。』丞相魏侯笑曰：『次公醒而狂，何必酒也！』」乎，而不敢忘恩，不敢無禮於長者，鱉不過人遠哉？若夫己氏 夫己氏：〔吕註〕左傳·文十四年：「齊公子元不順懿公之爲政也，終不曰公，曰夫己氏。」註：「猶言某甲。」則醒不如人，而醉不如鱉矣。古人有龜鑒， 龜鑒：〔吕註〕宋史·包拯傳：「除天章閣待制，知諫院。列上唐魏鄭公三疏，願置之座右，以爲龜鑒。」又唐劉蕡策：「上聖之龜鑒。」盍以爲鱉鑒乎？〔但評〕「鱉鑒」二字，新奇可寶。乃作酒人賦，赋曰：『有一物焉，陶情適口；飲之則醺醺騰騰，厥名爲「酒」。其名最多，爲功已久；〔但評〕夫酒之爲酒，非以爲患也。
以宴嘉賓，以速父舅，以促膝而爲歡，以合卺而成偶；或以爲「釣詩鈎」，又以爲「掃愁帚」。 釣詩鈎、掃愁帚：〔何註〕東坡咏酒詩：「應呼釣詩鈎，亦號掃愁帚。」故
生 生：〔吕註〕開天傳信記：「葉法善有道術。一日，朝士滿座，忽有人稱秀才，少年秀美，談論不凡，法善以劍擊之，化爲瓶榼，中有美酒。共飲之，曰：『生風味，不可忘也。』」頻來，則騷客之金蘭友； 金蘭友：〔何註〕陸機詩：「穆若金蘭友。」大約取義於「二人同心，其利斷金，同心之言，其臭如蘭」也。〔吕註〕易·繫辭：「二人同心，其利斷金，同心之言，其臭如蘭。」○唐馮贄雲仙雜記：「戴宏正每得密友一人，則書於編簡，焚香告祖考，號爲金蘭薄。」醉鄉 醉鄉：〔吕註〕唐王績字無功，號五斗先生，作杜康廟碑、醉鄉記。備言酒德。深處，則愁人之逋逃藪。 逋逃藪：〔何註〕藪，萃聚處也。書·武成註：「受爲逋逃罪人之藪。」〔吕註〕書·武成：「爲天逋逃主，萃淵藪。」註：「言爲天下逋逃罪人之主，如魚之聚淵，獸之聚藪也。」糟丘之臺既成，鴟夷 鴟夷：〔何註〕榼形酒器也。〔吕註〕漢書·遊俠傳：「揚雄作酒箴云：『鴟夷滑稽，腹如大壺。』」註：「鴟夷，韋囊，以盛酒，即今之酒幐也。」之功不朽。齊臣遂能一石， 齊臣遂能一石：〔吕註〕史記·滑稽列傳：「髡曰：『日暮酒闌，合尊促坐，男女同席，履舄交錯，杯盤狼藉，堂上燭滅，主人留髡而送客。羅襦襟解，微聞薌澤，當此之時，髡心最歡，能飲一石。』」學士亦稱五斗。 學士亦稱五斗：〔何註〕劉伶曰：「五斗解酲。」〔吕註〕杜甫飲中八仙歌：「焦遂五斗方卓然，高談雄辯驚四筵。」又王績飲酒五斗，著五斗先生傳。〔馮評〕劉伶一飲一石，山濤一飲八斗，管仲飲桓公酒，仲棄其半，曰：「臣聞酒入舌出，舌出言失，言失身棄，臣以爲棄身不如棄酒。」○孫權飲酒大醉，以水灑群臣，張昭正色曰：「紂爲糟丘長夜之飲，當時亦不以爲惡也。」權有慚色。則酒固以人傳，而人或以酒醜。〔但評〕酒以人傳，從來僅見：人以酒醜，振古如茲。非酒之果能醜人，彼自醜而累酒亦醜耳。若夫落帽之孟嘉，荷鍤之伯倫， 荷鍤之伯倫：〔吕註〕晉書·劉伶傳：「劉伶字伯倫，常乘鹿車，攜一壺酒，使人荷鍤而隨之，謂曰：『死便埋我。』」山公之倒其接
山公倒接：〔吕註〕世説：「山簡鎮襄陽時，習氏有佳園池，時至酣飲，名曰高陽池。時人爲歌曰：『山公時一醉，逕造高陽池。日暮倒載歸，酩酊無所知。復能乘駿馬，倒著白接。舉手問葛彊：何如并州兒？』」○彊，簡之愛將，并州人也。，彭澤之漉以葛巾。 彭澤漉葛巾：〔吕註〕沈約宋書：「陶潛在家，取頭上葛巾漉酒，漉畢還著。值鄰家招飲。酒有滓，即脱頭巾漉之。」酣眠乎美人之側也，或察其無心； 「酣眠」句：〔何註〕阮籍嘗醉卧當爐女側，人以其酣眠無心，不之怪也。〔吕註〕世説：「阮籍鄰家婦有美色，當爐酤酒。籍與王安豐嘗從婦飲酒，既醉，眠其婦側。夫始疑之，伺察無他意。」濡首於墨汁之中也，自以爲有神。 濡首墨汁：〔何註〕張旭醉後，以墨汁濡首作草書。〔吕註〕唐國史補：「張旭善草書。性好飲酒。醉後以首濡水墨中，索筆揮毫，變化無窮，若有神助。」井底卧乘船之士， 井底卧乘船之士：〔吕註〕杜甫飲中八仙歌：「知章騎馬似乘船，眼花落井水底眠。」註：「抱朴子：『余從祖先公，每醉輒入淵底。』」槽邊縛珥玉之臣。 「槽邊」句：〔何註〕珥玉，尚書冠飾。畢尚書盗飲鄰家，酣眠槽邊。〔吕註〕晉書·畢卓傳：「爲吏部郎，常飲酒廢職，比舍郎釀熟，卓夜至其槽間盗飲之，爲掌酒者所縛。明旦視之，乃畢吏部也。」甚至效鱉囚而玩世，亦猶非害物而不仁。至如雨宵雪夜，月旦花晨；風定塵短，客舊妓新；履舄交錯，蘭麝香沉；細批薄抹， 細批薄抹：〔何註〕船家有「薄批明月，細抹清風」語，故東坡嘗曰：「家貧無以娱客，但知抹月批風。」〔吕註〕韻府：「蘇軾曰：『家貧無以娱客，但知抹月批風。』蓋神宗有『薄批明月，細抹清風』之句。」○按：似宜作「薄批細抹」。低唱淺斟； 低唱淺斟：〔何註〕東坡古琴化女曲中有云：「低低唱，淺淺斟，一刻值千金。」〔吕註〕宋史：學士陶穀得黨太尉侍姬，取雪水煎茶，曰：『黨家應不識此。』姬曰：『彼粗人，但能銷金帳下飲羊羔酒，淺斟低唱耳。』陶慚之。」○國憲家猷：「煜乘醉大書石壁曰：『淺斟低唱，偎紅依翠太師。』」○詞話：「柳耆卿曾有詞云：『忍把浮名，换了淺斟低唱。』及臨軒放榜，時人語之曰：『且去淺斟低唱，何用浮名？』」忽清商兮一奏，則寂若兮無人；雅謔則飛花粲齒，高吟則戛玉敲金； 戛玉敲金：〔吕註〕韓愈代張籍與李浙東書：「未必不如聽吹竹彈絲，敲金戛玉也。」又誦友詩：「敲金戛玉千餘篇，膾吞炙嚼人口傳。」○「敲」一作「鏗」。總陶然而大醉， 「陶然」：青本作「啕然」。亦魂清而夢真。〔馮評〕桓公飲管仲酒二三行，仲出，可知平原十日，何如仲父三行。果爾，即一朝一醉，當亦名教之所不嗔。 名教之所不嗔：〔吕註〕世説：「王平子、胡毋彦國諸人，皆以任放爲達。或有裸體者，樂廣笑曰：『名教中自有樂地，何爲乃爾也？』」〔但評〕果爾，亦不過爲名教中之醉人。爾乃嘈雜不韻，俚詞並進；坐起歡譁，呶呶 呶：〔何註〕呶，聲也。詩·小雅：「賓既醉止，載號載呶。」成陣；涓滴忿争，勢將投刃；伸頸攢眉，引杯若鴆； 「若鴆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吸鴆」。傾瀋碎觥，拂燈滅燼；〔但評〕一滴之微，亦較錙銖；一席之近，竟同秦越。非以合歡，直是報仇耳，殺賊耳，既酖人而又酖己耳，殊不可解。緑醑葡萄， 緑醑葡萄：〔何註〕醁音録。醑，私吕切，並葡萄皆酒名。俗呼醨爲尾酒，醑爲頭酒。〔吕註〕飲膳標題：「酒之美者曰醑。」白居易詩：「黄醅緑醑迎冬熟，絳帳紅壚逐夜開。」○史記：「大宛有葡萄酒。」狼籍不靳。病葉狂花， 病葉狂花：〔何註〕病葉，喻不任酒之狀。狂花，桃李非時而花，喻不循觴政而妄有作爲也。〔吕註〕醉鄉記：「飲流謂睡者爲病葉，睚眦者爲狂花。」觴政所禁；〔馮評〕漸覺不堪。如此情懷，不如勿飲。 「勿」：鑄本作「弗」。〔馮評〕以下極寫使酒者之形貌神情，千奇畢露，百醜並形，合盤托出，尚覺描畫未盡，以此等變態，罄筆墨之能事，衹得其萬一也。又有酒隔咽喉，間不盈寸；呐呐呢呢， 呐呐呢呢：〔何註〕呐與訥同，難言也。呢音尼，小聲多言也。〔但評〕呐呐呢呢，座中一群餓鬼。猶譏主吝；坐不言行，飲復不任：酒客無品，於斯爲甚。甚有狂藥下， 狂藥：〔吕註〕晉書·裴楷傳：「長水校尉孫季舒嘗與崇酣燕，慢傲過度。崇欲表免之。楷聞之，謂崇曰：『足下飲人狂藥，責人正禮，不亦乖乎？』崇乃止。」客氣粗；努石棱，磔鬡鬚； 努石棱，磔鬡鬚：〔何註〕磔音摘，張也。鬡音儜，髮亂貌，鬚似之。〔吕註〕世説：「劉惔謂桓温眉如紫石棱，鬚作猬毛磔。」註：「猬攢毛外刺磔裂也。」按：鬡音擰，亂貌。袒兩背，躍雙趺； 趺：〔何註〕音膚，足也。塵濛濛兮滿面，哇浪浪 浪浪：〔何註〕浪音閬，波也。兮沾裾；口狺狺 狺狺：〔何註〕狺音銀。〔吕註〕楚辭：「猛犬狺狺而遥吠兮。」兮亂吠，髮蓬蓬兮若奴。其籲 籲：〔何註〕亦呼也。地而呼天也，似李郎之嘔其肝臟； 「李郎」句：〔吕註〕見葉生：「嘔學士之心肝」註。 「似李郎」：青本作「如李郎」。「臟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腸」。其揚手而擲足也，如蘇相之裂於牛車。 蘇相裂於牛車：〔何註〕蘇相，蘇秦也。後爲牛車裂死。〔吕註〕史記·蘇秦傳：「齊大夫使人刺蘇秦，不死，殊而走。齊王使求賊，不得。蘇秦且死，謂齊王曰：『車裂臣以殉於市，曰蘇秦爲燕作亂於齊，如此則臣之賊必得矣。』於是如其言，而殺蘇秦者果自出，齊王因而誅之。」舌底生蓮者，不能窮其狀；燈前取影者， 燈前取影：〔吕註〕蘇軾題吴道子畫後云：「道子畫人物，如以燈取影，逆往順來，旁見側出，横斜平直，各相乘除，得自然之數，不差毫末，古今一人而已。」不能爲之圖。〔但評〕其貌鬼，其形賊，其音犬，其狀囚，其象尸。願生生世世，目不見之，耳不聞之。父母前而受忤，妻子弱而難扶。或以父執之良友，無端而受駡於灌夫。婉言以警，倍益眩瞑。此名「酒凶」，〔但評〕罪名的當，聊示薄懲。不可救拯。唯有一術，可以解酲。 「酒凶」：異史本作「酒酗」。「解酲」：此用異史本，他本作「解酩」。厥術維何？衹須一梃。縶其手足，與斬豕等。止困其臀，勿傷其頂，捶至百餘，豁然頓醒。』」〔馮評〕予有一術，不與此等：兩人肘之，一人是逞，不用葛花，不用水飲，飲之以尿，三碗解酲。酒人朦朧，叫曰：「吃不得了也麼哥！」爲强進之曰：「君再努力咽一口。」他日記之，問誰進此策，曰：「是平日一杓不沾之醒叟。」
〔何評〕天下無主之藏，正復不少，但恨不能德及魚鱉耳，於人乎何尤！
〔方評〕此鱉幸能改過。不然，若遇李詹，將暴于日而飲以酒始烹之，鱉方醉而已熟矣。可奈何？
〔校記〕（底本：康熙本 參校本：異史本、青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鑄本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