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商
莒人商姓者，兄富而弟貧，〔但評〕止此五字，咎有所歸矣。鄰垣而居。康熙間，歲大凶，弟朝夕不自給。〔但評〕大商生逢盛代，孤負聖諭敦孝弟以重人倫一條。一日，日向午尚未舉火，枵腹蹀踱，無以爲計。妻令往告兄，商曰：「無益。脱兄憐我貧也，當早有以處此矣。」〔但評〕誅心之論。妻固强之，商使其子往。少頃，空手而返。商曰：「何如哉？」妻詳問阿伯云何， 「商使」：鑄本、趙抄本作「商便使」。「伯云」：青本作「子云」。子曰：「伯躊蹰，目視伯母；〔但評〕醜態如繪，該目視候意指。〔馮評〕盡出懦夫。〔何評〕活現。伯母告我 「伯母告我」：趙抄本、鑄本作「告我」。曰：『兄弟析居，有飯各食，誰復能相顧也。』」〔何評〕如見。夫妻無言，暫以殘盎敗榻，少易糠秕而生。里中三四惡少，窺大商饒足，夜逾垣入。夫妻驚寤，鳴盥器 盥器：〔何註〕洗盆也。而號。鄰人共嫉之，無援者。不得已，疾呼二商。商聞嫂鳴，欲趨救，妻止之，大聲對嫂曰：「兄弟析居，有禍各受，誰復能相顧也！」〔但評〕反唇相稽，妙於語言。俄，盗破扉，執大商及婦，炮烙之，呼聲綦慘。二商曰：「彼固無情，焉有坐視兄死而不救者！」〔但評〕天理人倫。率子越牆，大聲疾呼。二商父子故武勇， 「越牆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趙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越垣」。康熙本「故」上有「云」字，今據五參校本刪。人所畏懼，又恐驚致他援，盗乃去。視兄嫂，兩股焦灼；扶榻上，招集婢僕，乃歸。大商雖被創，而金帛無所亡失，謂妻曰：「今所遺留，悉出弟賜，宜分給之。」〔但評〕該請命而行。妻曰：「汝有好兄弟， 「好兄弟」：鑄本作「兄弟」。不受此苦矣！」〔何評〕如見。商乃不言。〔但評〕已奉駁斥，何敢言？二商家絶食，謂兄必有以報， 「以報」：異史本、鑄本、趙抄本作「一報」。二十四卷本作「報」。久之寂不聞。婦不能待，使子捉囊往從貸，得斗粟而返。 「得斗粟」：青本作「斗粟」。〔馮評〕「衹緣花底驚聲巧，致使天邊雁影飛。」每讀之淚下。婦怒其少，欲反之，二商止之。逾兩月，貧餒愈不可支。二商曰：「今無術可以謀生，不如鬻宅於兄。兄恐我他去，或不受券而恤焉，未可知；縱或不然，得十餘金亦可存活。」 「十餘金」：青本作「餘金」。妻以爲然，遣子操券詣大商。大商告之婦，〔但評〕不敢不告。〔馮評〕縱不能化，獨不能斷，我自行之，何必謀諸婦也。人爲大商原，我爲大商恨矣。且曰：「弟即不仁，我手足也。彼去則我孤立， 「大商告之婦，且曰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商告婦曰」。「孤立」：青本作「獨立」。不如反其券而周之。」〔但評〕專以利害言，已無人心，然尚見得到。妻曰：「不然。彼言去，挾我也；〔但評〕此之謂賊智。果爾則適墮其謀。〔何評〕如見。世間無兄弟者，便都死却耶！〔王芑孫評〕世之不賢之婦往往如此。〔但評〕稍有人心者聞此言定當傷心。我高葺牆垣，亦足自固。不如受其券，從所適，亦可以廣吾宅。」計定，〔但評〕真得計。令二商押署券尾，付直而去。二商於是徙居鄰村。〔馮評〕「徙居鄰村」句，令人泣下。彼大商者何足道哉！鄉中不逞之徒，聞二商去，又攻之。復執大商，榜楚並兼，酷毒參至， 「酷毒」：諸本作「梏毒」，今據閻羅薨改。「參」：青本、鑄本、趙抄本作「慘」。所有金貲，悉以贖命。盗臨去開廪，呼村中貧者恣所取，頃刻都盡。次日二商始聞，及奔視，則兄已昏憒，不能語，〔但評〕即能語，亦説不出矣。開目見弟，但以手抓牀席而已， 「抓牀」：青本作「抓」。〔馮評〕寄語世間好兄弟，贖命金錢要幾多！少頃遂死。〔鑄本無名氏評〕食報如是之速耶？二商忿訴邑宰，盗首逃竄，莫可緝獲。盗粟者百餘人， 「百餘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趙抄本作「十餘」。皆里中貧民，州守亦莫如何。大商遺幼子，才五歲，家既貧，往往自投叔所，數日不歸；送之歸，則涕不止。 「則涕」：鑄本、趙抄本作「則啼」。二商婦頗不加青眼。二商曰：「渠父母不義， 「父母」：鑄本作「父」。其子何罪？」〔鑄本無名氏評〕此天理人情之至，悟此語者何能惑于長舌婦。因市蒸餅數枚，自送之。〔但評〕觀二商婦之所言所行，二商亦可危矣。二商誠難得哉！過數日，又避妻子，陰負斗粟於嫂， 「於」：青本作「與」。〔但評〕是亦有不得不避者。使養兒。如此以爲常。又數年，大商賣其舊宅，母得直， 「大商賣其舊宅，母得值」：趙抄本「商」作「商子」，並鑄本「舊」作「田」；二十四卷本「母」作「母子」。青本「母」作「嫂」。足自給，二商乃不復至。後歲大饑，道殣相望， 道殣相望：〔吕註〕左傳·昭三年：「道殣相望。」註：「餓死爲殣。」二商食指益煩， 「煩」：二十卷本、青本作「繁」。不能他顧。侄年十五，荏弱不能操業，使攜籃從兄貨胡餅。 胡餅：〔吕註〕劉熙釋名：「胡餅，言以胡麻著上也。」一夜夢兄至，顔色慘戚曰：「余惑於婦言，遂失手足之義。弟不念前嫌，增我汗羞。〔但評〕聽婦言，未有不乖骨肉者。○死後乃有是語，死後無拘束故也。然則惜其不早死乎？特恐其婦與同死，猶不敢爲是言也。所賣故宅，今尚空閑，宜僦居之。屋後蓬顆下，藏有窖金，發之可以小阜。使醜兒相從。長舌婦 長舌婦：〔何註〕詩·大雅：「婦有長舌，維厲之階。」余甚憾之， 「憾」：鑄本作「恨」。〔但評〕與其死而憾之，曷若生而教之。楚之，懲之，甚且出之，乃唯唯聽之，惟恐拂之。至此而曰「余惑之，余甚憾之」，雖曰羞之，終空言之。誰其信之，而誰其憫之？勿顧也。」既醒異之，以重直啖第主始得就，果發得五百金。從此棄賤業，使兄弟設肆廛間。侄頗慧，記算無訛；又誠慤， 誠慤：〔何註〕慤，謹也凡出入一錙銖必告。二商益愛之。一日，泣爲母請粟。商妻欲勿與，二商念其孝，按月廪給之。〔馮評〕二商婦與大商婦相去幾何，處處帶寫一句，所以表二商也。數年家益富。大商婦病死，二商亦老，乃析侄，家貲割半與之。
異史氏曰：「聞大商一介不輕取予，亦狷潔自好者也。然婦言是聽， 婦言是聽：〔何註〕書·泰誓。憒憒不置一詞，恝情骨肉，卒以吝死。嗚呼！亦何怪哉！二商以貧始，以素封終。爲人何所長？但不甚遵閫教耳。 「教耳」：青本作「教」。嗚呼！一行不同，而人品遂異。」〔馮評〕聊齋叙孝弟事皆令人心動。〔鑄本無名氏評〕古今之亡國喪家者何不識之？
〔但評〕「婦有長舌，爲厲之階」，古今所同慨嘆也。女子純陰，其性疑。習慣自然，終身莫解。賢媛懿德，固史不絶書；而彼婦之見，翻覆雲雨，顛倒是非，狃以爲常，牢不可破；雖未必盡然，而亦恒有之。所不同者，閫教之有遵有不遵耳。彼大商者，獨非人心哉？閫令既行，積威者漸，至於舉家以聽，不敢與聞。縱有時一隙微明，亦安能如之何哉？二商婦非呐呐然不能言者，而二商之赴其難，撫其孤，養嫂以終，割資而與，遂乃富而且壽，燕翼詒謀；以視牝鷄司晨，自殘手足，卒之厚擁金資，未能贖命，没時徒爲抓席，死後猶增汗羞，孰重孰輕，孰得孰失，可不憬然悟哉！詩有之曰：「兄弟
於墻，外禦其侮。」易·家人之初九爻曰：「閑有家，悔亡。」二商有焉。
〔方評〕「兄弟讒，侮人千里」，亦于此見。
〔何評〕讀贊，知閫教之不可遵也如是。
〔校記〕（底本：康熙本 參校本：鑄本、異史本、青本、趙抄本、二十四卷本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