仙人島
王勉，字黽齋，靈山人。有才思，累冠文場， 「累」：但本作「屢」。〔但評〕不過如此，何得驕人。心氣頗高；善誚駡，多所凌折。〔但評〕口孽不少。偶遇一道士，視之曰：「子相極貴，然被輕薄孽折除幾盡矣。〔馮評〕輕薄子記之。〔何評〕凛然可畏。〔但評〕人何樂而爲輕薄。
以子智慧，若反身修道，尚可登仙籍。」〔馮評〕伏下。王嗤曰：「福澤誠不可知，然世上豈有仙人！」 世上豈有仙人：〔何註〕「世上豈有神仙」，漢武語。〔吕註〕虞翻語，見三國志·吴志。 「智」：鑄本作「之」。「世上」：鑄本作「世人」。道士曰：「子何見之卑！無他求，即我便是仙耳。」王益笑其誣， 「王益」：鑄本、趙抄本作「王乃益」。道士曰：「我何足異。能從我去，真仙數十，可立見之。」問：「在何處？」曰：「咫尺耳。」遂以杖夾股間，即以一頭授生，令如己狀，囑：「合眼。」呵曰：「起！」覺杖粗於五斗囊， 「於」：鑄本、趙抄本、異史本作「如」。凌空翕飛， 翕飛：〔何註〕翕：動也，起也。潛捫之，鱗甲齒齒 齒齒：〔何註〕一一有次第也。焉。駭懼，不敢復動。移時又呵曰：「止！」即抽杖去，落巨宅中，重樓延閣，類帝王居。有臺高丈餘，臺上殿十一楹，弘麗無比。 「弘」：趙抄本殘缺；青本、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宏。」道士曳客上，即命童子設筵招賓。殿上列數十筵，鋪張炫目。道士易盛服以伺。少頃，諸客自空中來，所騎或龍，或虎，或鸞鳳，不一其類； 「其類」：鑄本作「類」。〔馮評〕如讀回道人群仙高會賦。又各攜樂器，有女子，有丈夫，皆赤其兩足； 「皆赤」：鑄本、趙抄本作「有赤」。中獨一麗者，跨彩鳳，宫樣妝束，有侍兒代抱樂具，長五尺以來，非琴非瑟，不知何名。 「樂具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樂器」。「知何」：鑄本、趙抄本作「知其」。酒既行，珍肴雜錯，入口甘芳，並異常饈。 饈：〔何註〕同羞，珍饈也。王默然寂坐，惟目注麗者，心愛其人， 「心愛」：鑄本、趙抄本作「然心愛」。而又欲聞其樂，竊恐其終不一彈也。 「彈也」：鑄本、趙抄本、異史本作「彈」。酒闌，一叟倡言曰：「蒙崔真人〔馮評〕崔真人見列仙傳。雅召，今日可云盛會，自宜盡歡。請以器之同者，共隊爲曲。」於是各合配旅，絲竹之聲，響徹雲漢。 「響徹」：黄本作「響入」。獨有跨鳳者，樂伎無偶，群聲既歇，侍兒始啟綉囊，横陳几上。女乃舒玉腕，如搊筝 搊筝：〔何註〕搊，楚鳩切。五指摳
也。唐書·禮志：「舊以木撥，樂工裴神符初以手彈。」後人有搊筝之名。摳，音彄藍。摳，挑撥也。，引取之也。狀，其亮數倍於琴，烈足開胸，柔可蕩魄；彈半炊許，合殿寂然，無有欬者。既闋，鏗爾一聲，如擊清磬。共贊曰：「雲和夫人 雲和夫人：〔吕註〕未詳。○周禮·大司樂：「雲和之琴瑟。」註：「雲和，山名，産良材，中琴瑟。」絶調哉！」 「絶調」：鑄本作「絶技」。大衆皆起告别，鶴唳龍吟， 龍吟：〔吕註〕通禮義纂：「蚩尤帥罔兩與黄帝戰於涿鹿，帝命吹角爲龍吟以禦之。」一時並散。道士設寶榻錦衾，備生寢處。王初睹麗人，心情已動；聞樂之後，涉想尤勞， 「備生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備王」。「已動」：康熙本作「一動」，今據諸參校本改。「尤」：鑄本作「猶」。念己才調，自合芥拾青紫， 「芥拾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拾芥」。富貴後何求弗得：〔馮評〕好貨！頃刻百緒，亂如蓬麻。 「蓬麻」：康熙本無「蓬」字，今從諸參校本補。道士似已知之，謂曰：「子前身與我同學，後緣意念不堅，遂墮塵網。 「謂曰」：趙抄本作「乃謂曰」。「墮」：鑄本、趙抄本、黄本作「墜」。僕不自它於君，實欲拔出惡濁，不料迷晦已深，夢夢不可提悟。今當送君行，未必無復見之期；然作天仙， 天仙：〔吕註〕天隱子：「在人曰人仙，在天曰天仙，在地曰地仙，在水曰水仙，能通變之曰神仙。」須再劫矣。」〔馮評〕天仙落到地仙，作兩節叙，文境不平。○天仙地仙，吾不知可取斯人。遂指階下長石，令閉目坐，堅囑無視。已乃以鞭驅石。石飛起，風聲灌耳。不知所行幾許，忽念下方景界，未審何似，隱將兩眸微開一綫， 「隱將兩眸」：二十四卷本無「隱」字；青本、黄本「兩」作「雙」。則見大海茫茫，渾無邊際，大懼，即復合；而身已隨石俱墮，砰然一響， 「一響」：青本作「一聲」。汩没若鷗。幸夙近海，略諳泅浮。 泅浮：〔吕註〕列子：「有濱河而居者，習於水，勇於泅。」註：「泅，浮行水上也。」○史記：「吴兒善泅。」〔何註〕泅音囚。聞人鼓掌曰：「美哉跌乎！」〔馮評〕開口便謔。危殆方急，一女子援登舟上，且曰：「吉利，吉利， 「吉利、吉利」：趙抄本作「利吉、利吉」。秀才『中濕』矣！」〔但評〕秀才一生止此中式。視之，年可十七八， 「濕」：趙抄本作「温」。「七八」：鑄本、趙抄本、異史本作「六七」。顔色艷麗。〔馮評〕又一世界。王出水寒慄，求火燎衣，女子言：「從我至家，當爲處置。苟適意，勿相忘。」〔馮評〕起下。王曰：「是何言哉！我中原才子， 「燎衣」：鑄本、趙抄本作「燎之」。青本、黄本「至家」作「之家」，「中原」作「原」。〔但評〕竟以中原才子爲履歷，聞之令人欲嘔。偶遭狼狽，過此圖以身報，何但不忘。」女子以棹催艇， 催艇：〔何註〕艇音廷，受二百斛。古詩：「艇子打兩槳，催送莫愁來。」疾如風雨，俄已近岸，於艙中攜所采蓮花一握，導與俱去。半里入村， 「導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引」。「半里」：鑄本、趙抄本作「半里許」。見朱户南開，進歷數重門，女子先馳入， 趙抄本「進歷」作「歷進」，「先馳」作「馳」。少間一丈夫出，是四十許人，揖王升階，命侍者取冠袍襪履，爲王更衣。既詢邦族，王曰：「某非相欺，才名略可聽聞。〔但評〕狂妄之言，如初脱口。崔真人切切眷愛， 「眷愛」：鑄本、趙抄本作「眷戀」。招升天闕。自分功名反掌，以故不願棲隱。」〔但評〕處處妄謬，貽笑大方。〔馮評〕妄男子。滿口胡柴，驕態可哂。
丈夫起敬〔但評〕對妄人衹合如此。曰：「此名仙人島，遠絶人世。文若，姓桓，世居幽僻，何幸得覲名流。」 「覲」：異史本、鑄本、趙抄本作「近」。因而殷勤置酒，又從容而言曰：「僕有二女，長者芳雲，年十六矣，衹今未遭良匹。 「遭」：黄本作「逢」。欲以奉侍高人，如何？」王意必采蓮人，〔但評〕所見亦小。離席稱謝。桓命於鄰黨中，招二三齒德來，〔但評〕「此中無俗客，聞多素心人。」○「齒德」二字，爲輕薄子作陪客。顧左右，立唤女郎。無何，異香濃射， 「鄰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鄉」。「射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麝」。美姝十餘輩擁芳雲出，光艷明媚，若芙蕖之映朝日。 芙渠之映朝日：〔何註〕詩品：「康樂詩如芙渠之映朝日。」〔吕註〕李白詩：「碧荷生幽泉，朝日艷且鮮。」拜已即坐，群姝列侍，則采蓮人亦在焉。〔馮評〕帶。酒數行，一垂髫女自内出，僅十餘齡，而姿態秀曼，笑依芳雲肘下，秋波流動。桓曰：「女子不在閨中，出作何務？」乃顧客曰：「此緑雲，即僕幼女。頗惠，能記典、墳 典、墳：〔何註〕五典，五帝書。三墳：伏羲、神農、黄帝之書。矣。」 「典墳矣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墳典」。黄本無「矣」字。因令對客吟詩。〔馮評〕帶起下文。遂誦竹枝詞三章，嬌婉可聽。〔但評〕非是賣弄，欲使之聞之耳。便令傍姊隅坐。桓因謂：「王郎天才，宿搆 宿搆：〔吕註〕南史·范雲傳：「雲性機警，有識，且善屬文，下筆輒成。時人每疑其宿搆。」必富，可使鄙人得聞教否？」 「否」：鑄本作「乎」。〔馮評〕撩撥他來作笑。王慨然誦近體一作， 鑄本、趙抄本「王」下有「即」字。顧盼自雄。中二句云：「一身剩有鬚眉在，小飲能令塊磊消。」 小飲能令塊磊消：〔吕註〕世説：「王大曰：『阮籍胸中壘塊，故須以酒澆之。』」○按：塊磊，似宜作壘塊。鄰叟再三誦之。〔但評〕叟藴藉之極。○再三誦之，不置一詞，鄰叟自是妙人，即所謂齒德也。芳雲低告曰：「上句是孫行者離火雲洞，下句是猪八戒過子母河 孫行者離火雲洞，猪八戒過子母河：〔吕註〕見西遊記。也。」〔馮評〕確評。〔但評〕絶妙品評。一座撫掌。 「撫掌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鼓掌大笑」。桓請其他，王述水鳥詩云：「潴 潴：〔何註〕音猪，水所停也。頭鳴格磔」，忽忘下句，甫一沉吟， 沉吟：〔吕註補〕説文：「病爲呻吟，疑爲沉吟。」芳雲向妹呫呫耳語， 「呫呫」：康熙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咕咕」，今據青本、黄本、鑄本、異史本、趙抄本改。遂掩口而笑。緑云告父曰：「渠爲姊夫續下句矣，云：『狗腚 腚：〔何註〕「腚」字無考。北省俗語有謂臀爲腚者。但用「定」字已可，何必加「肉」旁？響弸巴。』」 弸巴：〔何註〕弸字音崩。弸巴，殆肖放屁聲也。〔馮評〕沙汀行郭索，雲木叫鈎輈，此故仿梅宛雲雙聲叠韻句法，以博一笑。〔但評〕詼諧絶妙。○詼諧語，巧而捷，虐而文。合席粲然。王有慚色。 「漸」：黄本作「愧」。〔但評〕先以幼女抑之，而許其能記典墳，又令對客吟詩，桓之意已可見矣，奈何不知進止，徒自取辱哉。桓顧芳雲，怒之以目。王色稍定，桓復請其文藝。王意世外人必不知八股 八股：〔吕註〕思綺堂文集註：「明制經書文取士文，自開講後，率以對偶爲股，時號八股。」業，〔但評〕秀才眼小如豆。乃炫其冠軍之作：〔但評〕以帖括欺人，是秀才長技。題爲「孝哉閔子騫」二句，破云：「聖人贊大賢之孝」，〔但評〕冠軍之作，原來如此。緑雲顧父曰：「聖人無字門人者，『孝哉……』一句，即是人言。」〔但評〕題解不清、何處論文？欲解之，適以嘲之耳，語特渾淪入妙。王聞之，意興索然。桓笑曰：「童子何知！不在此，衹論文耳。」〔但評〕先生休矣，何以文爲？王乃復誦，每數句，姊妹必相耳語，似是月旦之詞，但嚅囁不可辨。〔但評〕吞吐抑揚，叙事妙品。王誦至佳處，兼述文宗評語，有云 黄本「姊妹」作「姊」，並青本「似是」作「似有」。「誦至」：鑄本作「誦之」。「有云」：康熙本無，今據諸參校本補。：「字字痛切。」緑雲告父曰：「姊云宜删『切』字。」衆都不解。桓恐其語嫚，不敢研詰。王誦畢，又述總評，有云：「羯鼓 羯鼓：〔吕註〕南卓羯鼓録：「羯鼓出外夷，蒙以羢羯之皮，故曰羯鼓。其聲促急，破空透遠，明皇極愛之。」一撾，則萬花齊落。」芳雲又掩口語妹， 「語」：趙抄本作「笑語」。兩人皆笑不可仰。緑雲又告曰：「姊云羯鼓當是四撾。」〔但評〕以四撾爲總評，乃真是字字痛切。衆又不解。緑雲啟口欲言，芳雲忍笑訶之曰：「婢子敢言，打煞矣！」〔但評〕吞吐極佳，頓挫入妙。衆大疑，互有猜論。緑雲不能忍，乃曰：「去『切』字，言『痛』則『不通』。 痛則不通：〔吕註〕按：言人身有痛處，則血脈不流通也。見士才三書。鼓四撾，其云：『不通又不通』也。」 「其云」：異史本、鑄本、趙抄本作「其聲云」。〔馮評〕一吹一彈，一敲一擊，如説平話者中間一游詞。〔但評〕嘲笑虐極矣。衆大笑，桓怒訶之。因而自起泛巵，謝過不遑。 「謝過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謝」。王初以才名自詡，目中實無千古，至此神氣沮喪，徒有汗淫。 淫：〔何註〕多也。〔但評〕神氣沮喪，徙有汗淫。是才子受用；屢被誚辱，頸縮如龜，是才子身分；望洋堪羞，藏拙絶筆，是才子下落。桓諛而慰之曰：「適有一言，請席中屬對焉：『王子身邊，無有一點不似玉。』」衆未措想， 「措想」：青本作「措對」。緑雲應聲曰：「黽翁頭上，再着半夕即成龜。」〔但評〕本欲諛而慰之，乃適以「成龜」二字，緊接上「徒有汗淫」，妙不可言。芳雲失笑，呵手扭脅肉數四。 「呵手」：黄本作「以手」。緑雲解脱而走，回顧曰：「何預汝事！汝駡之頻頻，不以爲非；寧他人一句，便不許耶？」〔馮評〕收場，否則駡到何時了。〔但評〕若有知，若無知，若有意，若無意，喁喁小語，口吻絶妙。○確是小女子語，若有知，若無知，「何預汝事」句，令人絶倒。桓咄之，始笑而去。鄰叟辭别。諸婢導夫妻入内寢：燈燭屏榻，陳設精備。又視洞房中，牙簽 牙簽：〔何註〕韓愈詩：「鄴侯家多書，插架三萬軸。一一懸牙簽，新若手未觸。」滿架，靡書不有。略致問難，響應無窮。 「響應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響答」。王至此始覺望洋堪羞。〔但評〕井底蛙至此乃見天日。○不徒語言爲虐，狂妄人不得不羞。女唤明璫，則采蓮者趨應，由是始識其名。屢受誚辱，自恐不見重於閨闥；幸芳雲語言雖虐， 「趨」：趙抄本作「急」。「闥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門」。「虐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謔」。而房幃之内，猶相愛好。王安居無事，輒復吟哦。 「輒復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輒」。女曰：「妾有良言，不知肯嘉納否？」問：「何言？」曰：「從此不作詩，亦藏拙 藏拙：〔吕註〕劉餗傳記：「徐陵聘於齊，魏收録其文集遺陵；令傳之江左。陵過江，沉之。曰：『吾爲魏公藏拙。』」△按：文見隋唐嘉話。之一道也。」 「一道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一法」，鑄本、趙抄本、異史本、康熙本作「一」。此從青本、黄本。〔馮評〕奉勸世人，孽勿自作。〔但評〕千古良言，願自負爲才子者，同俯伏皈依。○真是良言，願普天下才子，俯首受教。王大慚，遂絶筆。久之，與明璫漸狎，告芳雲曰：「明璫與小生有拯命之德，願少假以辭色。」芳雲許之。 「少」：黄本作「小」。「雲許之」：鑄本、趙抄本作「雲乃即許之」。每作房中之戲，招與共事，兩情益篤，時色授而手語 手語：〔何註〕以手作勢示意也。之。〔但評〕簡而詼，淡而旨。○色授手語，此中無妙不包，無微不到。芳雲微覺，責詞重叠， 「重叠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叠加」。王惟喋喋，强自解免。一夕，對酌，王以爲寂，勸招明璫，芳雲不許。王曰：「卿無書不讀，何不記『獨樂樂』數語？」芳雲曰：「我言君不通，今益驗矣。句讀 句讀：〔吕註〕馬融長笛賦：「聆曲引者，觀法於節奏，察度於句投。」李善註：「説文曰：『逗，止也。投與逗古字通，音豆，投句之所止也。』」按：增韻：「凡經書成文，語絶處謂之句；語未絶而點分之，以便諷咏，謂之讀。今秘書校書式，凡句絶則點於字之旁，讀分則微點于字之中間。」又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載：「太白有天才，每與人談論，皆成句讀。」句讀之「讀」，古今韻會作大透切，然則句讀即句投也。法華經又作「句逗」，是「讀」與「投」通，「投」又與「逗」通矣。尚不知耶？『獨要，乃樂於人要；問樂，孰要乎？〔但評〕斷句成文，錦心綉口。曰：不。』」〔馮評〕要添字换字讀。一笑而罷。適芳雲姊妹赴鄰女之約，王得間，急引明璫，綢繆備至。當晚，覺小腹微縮，痛已而前陰盡縮。 「於」：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與」，趙抄本無「適」。「盡縮」：鑄本作「盡腫」。〔但評〕前日汗淫縮頸，此則淫汗縮陰。大懼，以告芳雲，雲笑曰：「必明璫之恩報矣！」王不敢隱，實供之。芳雲曰：「自作之殃，實無可以方略，既非痛癢，聽之可矣。」 「方略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方療」。「可矣」：青本作「可也」。數日不瘳，憂悶寡歡。芳雲知其意，亦不問訊，但凝視之，秋水盈盈，朗若曙星。王曰：「卿所謂『胸中正，則眸子瞭焉』。」芳雲笑曰：「卿所謂『胸中不正，則瞭子眸焉』。」〔馮評〕真是以文爲戲，口孽哉！聊齋惡息，當以爲戒。〔但評〕語亦巧合，特嫌其侮。蓋「没有」之「没」，俗讀似「眸」，故以此戲之也。王失笑，哀求方劑。曰：「君不聽良言，前此未必不疑妾爲妬。 「爲妬」：鑄本作「爲妬意」。不知此婢原不可近。曩實相愛，而君若東風之吹馬耳， 東風吹馬耳：〔何註〕李白詩：「世人聞此皆掉頭，有如東風吹馬耳。」故唾棄不相憐。無已，爲若治之， 「爲若」：黄本作「爲君」。然醫師必審患處。」乃探衣而咒曰：「『黄鳥黄鳥，無止于楚。』」〔馮評〕東坡戲佛印曰：「詩人往往以鳥對僧，如『鳥宿池邊樹，僧敲月下門』，不一而足。印笑曰：「所以老僧今日得對學士。」〔但評〕絶妙醫手，絶妙靈咒。王不覺大笑，笑已而瘳。逾數月，王以親老子幼，每切懷思， 「懷思」：鑄本、趙抄本作「懷憶」，異史本作「懷意」。以意告女，女曰：「歸即不難，但會合無日耳。」王涕下交頤， 「涕下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泣下」。哀與同歸。女籌思再三始許之。桓翁張筵祖餞，緑雲提籃入， 「張筵」：黄本作「設筵」。「籃」：鑄本作「藍」。〔何評〕狡獪。曰：「姊妹遠别，莫可持贈。恐至海南，無以爲家，夙夜代營宫室， 「宫室」：趙抄本、鑄本作「室」。勿嫌草創。」芳雲拜而受之。近而審諦， 「審諦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諦視」。則用細草製爲樓閣，大如櫞， 櫞：〔何註〕俗名香櫞，實橙也。小如橘，約二十餘座。每座梁棟榱題， 「每座」：二十四卷本無此二字。歷歷可數；其中供帳牀榻，類麻粒焉。〔馮評〕文人之筆，要大便盈天際地，要小便芥子須彌，無在不可以用我。〔但評〕憑空結構，在若有若無之間，便畢生受用不盡。
王兒戲視之，〔但評〕一生兒戲視人，受害不淺。而心竊嘆其工。芳雲曰：「實與君言：我等皆是地仙。〔何評〕勝天仙遠矣。因有宿分， 「宿」：鑄本、趙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夙」。遂得陪從。本不欲踐紅塵，徒以君有老父，故不忍違。待父天年，須復還也。」王敬諾。桓問 「桓問」：鑄本、趙抄本、作「桓乃問」。：「陸耶？舟耶？」王以風濤險，願陸。出則車馬已候於門，謝别言邁， 邁：〔何註〕往也。行踪騖駛。 騖駛：〔何註〕音務史。馬行疾也。 「言邁」：鑄本作「而邁」。「騖」：黄本作「驚」。俄至海岸，王心慮其無途。芳雲出素練一疋，望南拋去，化爲長堤，其闊盈丈。瞬息馳過，堤亦漸收。至一處，潮水所經，四望遼邈。 遼邈：〔何註〕遼，遠也。邈，小也。芳雲止勿行，下車取籃中草具， 「盈丈」：趙抄本作「盈尺」，青本作「數丈」。鑄本「遼」作「違」，「籃」作「藍」。偕明璫數輩，布置如法，轉眼化爲巨第。並入解裝，則與島中居無少差殊， 「與島中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島中」。洞房内几榻宛然。時已昏暮，因止宿焉。早旦，命王迎養，王命騎趨詣故里， 「命王」、「王命」：康熙本、鑄本、趙抄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黄本、異史本均作「命生」、「生命」。今據青本改。至則居宅已屬他姓；問之里人，始知母及妻皆已物故，惟老父尚存。子善博，田産並盡，祖孫莫可栖止，暫僦居於西村。王初歸時， 「歸時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歸」。尚有功名之念，不恝於懷；及聞此况，沉痛大悲，自念富貴縱可攜取， 「自念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念」。與空花何異。〔但評〕何况空花亦未必得。○半世夢中，此時方醒。驅馬至西村，見父衣服滓敝， 滓敝：〔何註〕滓音笫，泥滓也。敝，壞。 「滓敝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垢敝」。衰老堪憐。相見，哭各失聲；問不肖子，則出賭未歸， 「哭各」：異史本、鑄本、趙抄本作「各哭」。「出賭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賭」。王乃載父而還。芳雲朝拜已， 「已」：鑄本、趙抄本作「已畢」。燂湯請浴，進以錦裳，寢以香舍。又遥致故老與之談宴， 「遥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邀」。「與之」：鑄本作「與」。享奉過於世家。子一日尋至其處，王絶之，不聽入； 「不聽」黄本、趙抄本作「不令」。但予以廿金，使人傳語曰：「可持此買婦，以圖生業。再來，則鞭撻立斃矣！」 「撻」：鑄本、趙抄本、異史本作「打」。子泣而去。王自歸，不甚與人通禮，然故人偶至，必延接盤桓， 盤桓：〔何註〕與磐桓同。易·屯：「磐桓，利居貞。」又歸去來辭：「撫孤松而盤桓。」
抑 抑：〔何註〕，同麾。謂指皆謙抑也。過於平時； 「盤桓」：黄本作「盤還」。「平時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平日」。〔但評〕千磨百折，乃有此「抑」二字。獨有黄子介，〔馮評〕文字有結尾渲染法，如黄子介，前並未伏，至此横出，恐末枯寂，故隨手謅出，添扮脚色，圖熱鬧耳，與起手，「有才名屢冠場屋」等句亦比照有情。夙與同門學，亦名士之坎坷 坎坷：〔何註〕音欿可。行不利也。者，王留之甚久，時與秘語， 「秘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密」。〔但評〕其語不問可知。○抑之後，而與名士多時密語，才子况味已備嘗之，不能不現身説法也。賂遺甚厚。居三四年，王翁卒。王萬錢卜兆，營葬盡禮。時子已娶婦，婦束男子嚴，子賭亦少間矣；是日臨喪，始得拜識姑嫜。芳雲一見，許其能家，賜三百金爲田産之費。翼日，黄及子同往省視， 「同往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往」。則舍宇全渺，不知所在。
異史氏曰：「佳麗所在，人且於地獄中求之，况享壽無窮乎！地仙許攜姝麗， 「享壽」：異史本、鑄本、趙抄本作「享受」。「許」：黄本作「若許」。恐帝闕下虚無人矣。輕薄减其禄籍，理固宜然，豈仙人遂不之忌哉？彼婦之口，抑何其虐也！」
〔何評〕以輕薄折其禄籍，然尚許爲仙，豈所謂慧業文人，當生天上者耶？彼鈍根人，應無從措喙耳。
〔但評〕孔子曰：「如有周公之才之美，使驕且吝，其餘不足觀也矣。」美才如周公，驕吝且不可，况其未必果有乎？夫「满招損，謙受益」，書之言也。「謙尊而光，卑不可逾」，易之言也。「抑抑威儀，温温恭人」，詩之言也。「君子不欲多上人，盈而蕩，天之道，舉趾高，心不固」，傳之言也。「敖不可長，志不可滿，退讓以明」，禮記之言也。學者所讀何書？不此之求，而徒沾沾焉以雕蟲小技，得意自鳴，嗚呼！其亦弗思而已矣。
〔方評〕功名累人，如疽附骨，而恃才凌物者尤甚。故王生雖經崔真人提悟，直風過馬耳。雖遇芳雲，好勝者已遇其敵，而疽猶未全愈也。直返故里，僅存老父，始灰心焉。疽之爲累不亦甚乎？安得刮骨若華陀，舉熱中者悉斷其根也。
〔校記〕（底本：康熙本 參校本：異史本、青本、黄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鑄本、趙抄本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