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生,陽穀人。少年佻達,喜詼謔。 詼謔:〔何註〕前漢書·敘傳:「東方贍辭,詼諧倡優。」晉書·顧愷之傳:「愷之好諧謔,人多愛狎之。」因喪偶,往求媒媪,遇其鄰人之妻,睨之美,戲謂媪曰:「適睹尊鄰,雅妙麗,若爲我求凰, 青本「雅」作「風雅」,並黄本「若爲」作「若」。趙抄本「凰」作「鳳」。鑄本「妙」作「少」。渠可也。」〔但評〕一語取禍。媪亦戲曰:「請殺其男子,我爲若圖之。」 「爲若」:青本作「爲君」。〔但評〕此何事,而顧可作一時之謔?朱笑曰:「諾。」〔馮評〕一言殺身,喜諧者戒諸。更月餘,鄰人出責負, 「責負」:鑄本作「討負」。被殺於野。〔何評〕恰可。邑令拘鄰保,血膚取實,究無端緒;惟媒媪述相謔之詞, 「相謔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所戲謔」。〔馮評〕戲語出媒媪,獨無罪乎?以此疑朱。捕至,百口不承。令又疑鄰婦與私,搒掠之,五毒 五毒:〔何註〕明史:「五毒,謂械、鐐、棍、拶、夾棍也。」〔吕註〕後漢書·隗囂傳:「王莽妄族衆庶,行炮烙之刑,除順時之法,灌以醇醯,裂以五毒。」註:「莽以董忠反,收忠宗族,以醇醯、毒藥、白刃、叢棘並一坎而薶之。」參至, 「參至」:青本、趙抄本作「慘至」。婦不能堪,誣伏。又訊朱,朱曰:「細嫩不任苦刑,所言皆妄。既使冤死, 「既使」:鑄本、趙抄本、異史本作「即是」。而又加以不節之名,縱鬼神無知,予心何忍乎?〔但評〕此言此心,可對天地,質鬼神,能感動周將軍以此。我實供之可矣:欲殺夫而娶其婦,皆我之爲,婦實不之知也。」〔馮評〕數語爽直可愛。○落落丈夫氣。
問:「何憑?」答言:「血衣可證。」及使人搜諸其家, 「實不之知」:鑄本作「不知之」。「搜諸」:黄本作「搜」。竟不可得;又掠之,死而復蘇者再,朱乃云:「此母不忍出證據死我耳,待自取之。」因押歸,告母曰:「予我衣,死也;即不予,亦死也。均之死,故遲也不如其速也。」〔馮評〕句法。母泣入室,移時取衣出,付之。令審其跡確,擬斬。〔但評〕至無可如何之日,欲訴無由,求死不得,回思佻達詼謔時,惟恐稍留餘地,未能盡情,火燒心坎,悔難噬臍,徒貽高堂之憂,且致一臠之割。稍有人心者,其鑒于茲。再駁再審,無異詞。經年餘,决有日矣。令方慮囚, 慮囚:〔何註〕漢書録囚,今云慮囚。慮本訓謀思,有詳審之意。〔吕註〕唐書·百官志:「大理寺掌折獄詳刑,凡繫囚,五日一慮。」○按:慮音録。忽一人直上公堂,努目視令而大駡曰 「努目」:青本作「怒目」。:「如此憒憒,何足臨民!」〔但評〕即以凶犯之口駡之,奇極快極。隸役數十輩,將共執之。其人振臂一揮,頹然並仆。令懼,欲逃,其人大言曰:「我關帝前周將軍 周將軍:〔吕註〕彭宗古關帝外編:「周倉,平陸人,有勇力,板肋虬髯,儀容甚偉,初爲黄巾張寶將,自恨事非其主,遇帝於卧牛山,翻然曰:『匹夫失所依,今遇將軍,如撥雲霧而睹青天,願步隨,雖萬里不辭也。』遂從帝於獨行之際。當龐德乘小船欲還仁營,倉深知水性,驅大船而來,撞翻小船,跳入水中,生擒德上。其驍勇如此。後吕蒙寇麥城,死之。明神宗封武烈侯。」也!〔但評〕非將軍不能爲此痛快事。昏官若動,即便誅却!」〔但評〕惜不誅却。〔馮評〕靈異極矣,爽快何如。周將軍既爲昏官理案,又爲昏官護凶,省他許多氣力,宜祀之,特恐將軍無許多氣力。令戰懼悚聽。其人曰:「殺人者乃宫標也,於朱某何與?」言已倒地,氣若絶。少頃而醒,面無人色。及問其名,則宫標也。 二十四卷本「悚」作「跽」,「醒」作「甦」。「於朱……宫標也」共二十八字,鑄本無。異史本「其人」作「其名」。搒之,盡服其罪。蓋宫素不逞,知某討負而歸, 「知某」:青本、黄本作「知其」。意腰橐必富;及殺之,竟無所得。聞朱誣服,竊自幸。是日身入公門,殊不自知。令問朱血衣所自來,朱亦不之知。 「之知」:鑄本作「知之」。唤其母鞫之,則割臂所染。驗其左臂,刀痕猶未平也。令亦愕然。後以此被參揭免官,罰贖羈留而死。年餘,鄰母欲嫁其婦,婦感朱義,遂嫁之。〔何評〕可以不必。
異史氏曰:「訟獄乃居官之首務,培陰騭,滅天理,皆在於此,不可不慎也。〔但評〕嘗與寅好言:「盛明之世,教養之法,浹洽於民。親民之官,所得與民興利剔弊者,訟獄其首務也。」異史氏「培陰騭」、「滅天理」二言,最足發人深省。陰騭之培,非必不刑一人之爲培;當其罪而不妄刑之爲培。天理之滅,非必肆貪枉法之爲滅;蔽於人而不能察亦爲滅。所言切中時弊,字字金石,願賢有司三復此言。〔馮評〕三木之下,何求不得,作令者能無悚然!躁急污暴,固乖天和;淹滯因循,亦傷民命。一人興訟,則數農違時; 「違時」:青本、黄本作「失時」。一案既成,則十家蕩産:豈故之細哉!余嘗謂爲官者,不濫受詞訟即是盛德。且非重大之情,不必羈候;若無疑難之事,何用徘徊?即或鄉里愚民, 「盛德」:趙抄本作「德行」。「鄉里」:青本作「鄰里」。山村豪氣,偶因鵝鴨之争, 鵝鴨之争:〔何註〕言細事也。桓玄兒時與諸兄弟養鬥鵝。每不如,於是悉殺兄弟鵝。杜甫詩:「不教鵝鴨惱比鄰。」 致起雀角之忿, 雀角之忿:〔吕註〕詩·召南。 「致起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致有」。「雀角」:青本、黄本作「雀鼠」。此不過借官宰之一言以爲憑定而已。 「憑定」:鑄本、二十四卷全作「平定」。無用全人,衹須兩造;笞杖立加,葛藤悉斷。 葛藤:〔吕註〕趙元詩:「新開一徑通蘭若,斬盡清凉舊葛藤。」所謂神明之宰,非耶?〔馮評〕宰百里者宜書座右。每見今之聽訟者矣:一票既出,若故忘之。 「故忘」:青本作「惑忘」。攝牒者人手未盈,不令消見官之票;承刑者潤筆 潤筆:〔吕註〕隋書·鄭譯傳:「上令内史令李德林立作詔書。高熲戲謂譯曰:『筆乾。』譯答曰:『出爲方岳,杖策言歸,不得一錢,何以潤筆?』」不飽,不肯懸聽審之牌。矇蔽因循,動經歲月,不及登長吏之庭,而皮骨已盡矣! 「之票」:康熙本原作「之到」,塗改。異史本、趙抄本、鑄本作「之到」。「已盡」:鑄本、趙抄本作「已將盡」。而儼然而民上也者,偃息在牀,漠若無事。 「漠若」:趙抄本作「漠然」。寧知水火獄中,有無數冤魂,伸頸延息,以望拔救耶?〔馮評〕此書所以歷久不廢者,以間存此等議論撑持於中故也。然在姦民之凶頑, 「然在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在」。固無足惜;而在良民之株累,亦復何堪?况且無辜之干連,往往姦民少而良民多;而良民之受害,且更倍於姦民。何以故?姦民難虐,而良民易欺也。皂隸之所毆駡,胥徒之所需索, 此上十九字:趙抄本「虐」作「言」。黄本無「而」字;二十四卷本「毆」作「歐」;趙抄本「毆」作「鷗」,並異史本「徒」作「役」。皆相良者而施之暴。身入公門,如陷湯火。 鑄本「身」作「自」,並異史本、趙抄本、黄本「陷」作「蹈」。早結一日之案,則早安一日之生,有何大事,而顧奄奄堂上若死人,似恐谿壑 谿壑:〔吕註〕國語·晉語:「叔魚生,其母視之,曰:『是虎目而豕喙,鳶肩而牛腹,谿壑可盈,是不可厭也;必以賄死。』」之不遽飽,而故假之以歲時也者! 「歲時」:青本、黄本作「歲」。雖非酷暴,而其實厥罪維均矣。嘗見一詞之中,其急要不可少者,不過三數人,其餘皆無辜之赤子,妄被羅織 羅織:〔何註〕捏造其事以入人罪也。周興、來俊臣所謂羅織經。者也。或平昔以睚眦開嫌,或當前以懷璧 懷璧:〔吕註〕左傳·桓十年:「初,虞叔有玉,虞公求旃,弗獻。既而悔之,曰:『周諺有之:匹夫無罪,懷璧其罪。吾焉用此?其以賈禍也。』」致罪,故興訟者以其全刁謀正案, 「全刁」:鑄本、趙抄本作「全力」。「屬」:黄本作「甚」。而以其餘毒復小仇。〔馮評〕層層説透,如照水犀。帶一名於紙尾,遂成附骨之疽;受萬罪於公門,竟屬切膚 切膚:〔何註〕易:「剥牀以膚,切近災也。」之痛。〔馮評〕堂上一點珠,便是萬家佛。人跪亦跪,狀若烏集; 「烏」:黄本、青本作「鳥」。人出亦出,還同猱繫。而究之官問不及,吏詰不至,其實一無所用,衹足以破産傾家,飽蠹役之貪囊;鬻子典妻, 「鬻」:趙抄本作「買」。「典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質」。洩小人之私憤而已。深願爲官者,每投到時,略一審詰, 「詰」:趙抄本作「結」。當逐逐之,不當逐芟之。 芟:〔何註〕音衫,大鐮,所以芟草者。不過一濡毫、一動腕之間耳,便保全多少身家,培養多少元氣。〔馮評〕法堂暮鼓,官吏晨鐘。從政者曾不一念及於此, 「及於」:青本作「及」。又何必桁楊 桁楊:〔何註〕械也。桁,何庚切。所以械頭及脛者。莊子:「桁楊接折。」黄庭堅詩:「桁楊卧訟庭。」〔吕註〕莊子·在宥:「桁楊者相催也。刑戮者相望也。」註:「木在足曰械,大械曰桁。」○廣韻:「白楊,刀也。」刀鋸能殺人哉!」
〔但評〕逞一時之戲談,罹殺身之慘禍,佻達詼謔,其害可勝言哉!獨怪儼然爲民父母者,借彼謔辭,定斯疑獄,予以極刑之慘,加以不節之名,絶少端倪,憑何判斷?至殺夫圖娶,生雖自供,而凶具既須追求,傷痕尤當比對。縱謂血衣可證,亦既搜諸其家而不可得矣,何以押之歸告其母,母泣入室,且至移時,而乃取衣出付乎?即不暇究其衣之藏於何所,而是否死者之衣,並殺之而藏其衣者何故,死者之尸又復有血衣者何故,是亦不可以思乎?又况事隔多日,血痕之新舊,一望可知。乃憒憒登堂,罔窺疑竇,誣人大辟,轉瞬臨刑。藉非聖帝明威,周將軍擒來正犯,則戲言者死,殺人者生,李代桃僵,焉用此爲民父母者哉!然而宰固可誅,生亦自取,彼佻達喜詼諧者,即願受搒掠、甘誣伏,奈何以一刀之割,孝敬高堂也!
〔何評〕一言之戲,幾至殺身,可爲不謹言之戒。婦後歸朱,似亦可以不必矣。贊戒聽訟淹遲株累,可作座右銘。
〔校記〕(底本:康熙本 參校本:青本、黄本、異史本、趙抄本、鑄本、二十四卷本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