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翠
王太常，越人，總角時晝卧榻上，忽陰晦，巨霆暴作。一物大於猫，來伏身下， 「身下」：趙抄本作「身上」。展轉不離。移時晴霽，物即逕出。 「逕出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逕去」。〔馮評〕先提明。視之非猫始怖，隔房呼兄，兄聞，喜曰：「弟必大貴，此狐來避雷霆劫也。」〔馮評〕有於後始見者，有於中露出者，此卻預提於前，作文不一例也，熟左、史者知之。後果少年登進士，以縣令入爲侍御。生一子元豐， 「子元豐」：趙抄本、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子名元豐」。絶癡，十六歲不能知牝牡，因而鄉黨無與爲婚， 「無與」：鑄本作「無於」，「爲婚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爲婚者」。王憂之。適有婦人率少女登門，自請爲婦。視其女，嫣然展笑，真仙品也，喜問姓名，自言虞氏。女小翠，年二八矣。 「二八矣」：鑄本作「二八」。與議聘金，曰：「是從我糠覈不得飽，一旦置身廣厦，役婢僕，厭膏粱， 「膏粱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粱肉」。彼意適，我願慰矣，豈賣菜也而索直乎 賣菜索直：〔何註〕後漢書·周
傳：「徵拜洛陽令，下車先問大姓主名，吏數閭里豪强以對。厲聲怒曰：『本問貴戚，若馬、寶等辈，豈能知此賣菜傭乎？』謂不足齒數之人也。」〔吕註〕未詳。疑即用續幽怪録韋固事。！」〔但評〕止數語，轉近跌宕，面面圓到。夫人悦， 「悦」：鑄本、趙抄本作「大悦」。優厚之。婦即命女拜王及夫人，囑曰：「此爾翁姑，奉事宜謹。 「奉事」：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奉侍」，趙抄本殘缺。我大忙，且去，三數日當復來。」王命僕馬送之，婦言：「里巷不遠， 「里巷」：青本作「鄉里」，黄本作「里居」。無煩多事。」遂出門去。小翠殊不悲戀，便即奩中翻取花樣。夫人亦愛樂之。數日，婦不至。以居里問女， 「以居里」：黄本作「以家鄉」。女亦憨然不能言其道路，遂治别院，使夫婦成禮。諸戚聞拾得貧賤家兒作新婦，共笑姗之； 二十四卷本「笑姗」作「姗笑」，並鑄本、趙抄本、異史本「貧賤」作「貧」。見女皆驚，群議始息。女又甚慧，能窺翁姑喜怒。王公夫婦，寵惜過於常情，然惕惕焉惟恐其憎子癡，而女殊歡笑，不爲嫌。第善謔，〔何評〕生根。刺布作圓，蹋蹴 蹋蹴：〔何註〕音沓噈。蹋，榻也，榻着地也。爲笑，着小皮靴，蹴去數十步， 「數十」：鑄本作「數」。紿公子奔拾之。〔馮評〕癡如繪。公子及婢恒流汗相屬。一日，王偶過，圓
然來，直中面目。女與婢俱斂跡去，公子猶踴躍奔逐之。王怒，投之以石，始伏而啼。王以狀告夫人，夫人往責女。女惟俯首微笑， 鑄本、趙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「以狀告」作「以告」，「女惟俯」作「女俯」。以手刓牀， 刓牀：〔何註〕刓，五丸切，玉篇訓削。按：手不能削牀，謂其似也。既退憨跳如故，以脂粉塗公子，作花面如鬼。夫人見之，怒甚，呼女詬駡。女倚几弄帶，不懼，亦不言。〔但評〕以上寫其日事憨跳，若惟恐人之不盡知者，觀其不懼亦不言可知。夫人無奈之，因杖其子。元豐大號，女始色變，屈膝乞宥。〔但評〕略露本相。夫人怒頓解，釋杖去。女笑拉公子入室， 「奈之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奈」。「拉公子」：青本作「拉公子，公子」。代撲衣上塵，拭眼淚，摩挲杖痕，餌以棗栗，公子乃收涕以忻。女闔庭户， 「庭户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户」。復裝公子作霸王，作沙漠人；己乃艷服，束細腰，扮虞美人， 「扮虞美人」：鑄本、趙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無此四字。婆娑作帳下舞；或髻插雉尾，撥琵琶，丁丁縷縷然。喧笑一室，日以爲常。〔但評〕裝霸王，裝沙漠人，舞虞美人，裝王昭君，由漸而入，皆爲下飾冢宰，飾虞候預作地步。王公以子癡， 「王公以」：黄本作「王以公」。不忍過責婦，即微聞焉，亦若置之。同巷有王給諫者，相隔十餘户，然素不相能；時值三年大計吏， 三年大計吏：〔吕註〕周禮·天官·小宰：「以聽官府之六計，弊群吏之治。」註：「弊，斷也。」疏，「計其功過多少而聽斷之。」忌公握河南道篆，思中傷之。公知其謀，憂慮無所爲計。 「無所爲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無爲」。一夕早寢，女冠帶，飾冢宰狀，翦素絲作濃髭，又以青衣飾兩婢爲虞候， 虞侯：〔何註〕如今侍衛。宋史·職官志：「都虞侯掌殿前諸班直及步騎指揮之名籍。又韓翊妻柳氏爲番將沙吒利所劫，虞侯許俊立致之。侯希逸復聞于朝。」〔吕註〕見脱脱宋史註：「宋時在官邸應人役也。」〔馮評〕奇奇怪怪，令人難測。竊跨厩馬而出，戲云：「將謁王先生。」〔但評〕絶大智謀，而出之以兒戲，令人莫測。馳至給諫之門，即又以鞭撾從人，大言曰 青本「撾」作「撻」，「大言」作「言」。：「我謁侍御王，寧謁給諫王耶！」〔馮評〕句法。〔但評〕可與韓非子過書舉燭事並觀，而叙次作葫蘆提語，尤妙。回轡而歸。比至家門，門者誤以爲真，奔白王公。公急起承迎，方知爲子婦之戲，〔但評〕此則匪夷所思矣，帝也天也，神乎！仙乎！怒甚，謂夫人曰：「人方蹈我之瑕，反以閨閣之醜登門而告之， 「方蹈」：鑄本、趙抄本作「方盗」。「閣」：異史本作「門」。余禍不遠矣！」夫人怒，奔女室，詬讓之。女惟笑聽，並不一置詞。 「笑聽」：鑄本、黄本作「笑憨」，青本作「憨笑」。「一置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置」。〔但評〕得意之作，笑而忘言。○老賊中吾計矣。如此行爲何必改，衹合笑，且合拍掌大笑。撻之，不忍；出之，則無家。夫妻懊怨，終夜不寢。 「懊怨」：黄本作「悔怨」。「不寢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不寐」。時冢宰某公赫甚，其儀采服從，與女偽裝無少殊别，王給諫亦誤爲真；屢偵公門，中夜而客未出，疑冢宰與公有陰謀。次日早朝，見而問曰：「夜相公至君家耶？」 「夜」：青本作「昨夜」。公疑其相譏，慚顔唯唯，不甚響答。給諫愈疑，謀遂寢，由此益交歡公。公探知其情，竊喜，而陰囑夫人勸女改行。女笑應之。〔但評〕猶未已也，姑漫應之。逾歲，首相免，適有以私函致公者，誤投給諫。〔馮評〕波又起。給諫大喜，先托善公者往假萬金，公拒之。給諫自詣公所，公覓巾袍，並不可得；給諫伺候久，怒公慢，憤將行，忽見公子衮衣旒冕，有女子自門内推之以出，〔馮評〕又奇。大駭；已而笑撫之，脱其服冕，襆之而去。〔但評〕給諫爲鬼爲蜮，愧獬豸冠矣。不料閨中有運奇謀於幃幄之中，玩孺子於股掌之上。機心人適自禍耳，焉能禍人。○從何處著想，從何處設法，運籌帷幄，决勝千里，單刀匹馬，斬將而歸。公急出，則客去已遠， 此上二十一字：青本、黄本「已而」作「已」。康熙本「而去」作「而出去」，今據衆參校本删改。「襆之」：鑄本無。「已遠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趙抄本作「遠」。聞其故，驚顔如土，大哭曰：「此禍水 禍水：〔吕註〕趙飛燕外傳：「成帝寵趙合德，時披香博士淖方成白髮教授宫中，在帝後唾曰：『此禍水也，滅火必矣。』」也！指日赤吾族 赤吾族：〔吕註〕揚雄解嘲：「將赤吾之族兮。」註：「謂誅滅也。」矣！」與夫人操杖往，女已知之，闔扉任其詬厲。公怒，斧其門，女在内含笑而告：「翁無怒， 鑄本、趙抄本「而告」作「而告之曰」，「怒」作「煩怒」。「而告」：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而告曰」。有新婦在，刀鋸斧鉞，婦自受之，必不令貽害雙親。翁若此，是欲殺婦以滅口 殺婦滅口：〔吕註〕晉書·后妃傳：「宣帝初辭魏武之命，托以風痹。嘗曝書，遇暴雨，不覺自起收之。家惟有一婢見之，后恐事洩致禍，手殺之以滅口，而親自執爨。」耶？」〔但評〕更是得意語。若曰：「翁無恐，彼中吾計矣。刀鋸斧鉞，彼自致之，豈能貽害雙親？翁若此，是欲壞汝萬里長城耶？」公乃止。給諫歸，果抗疏揭王不軌，衮冕作據。上驚，驗之，其旒冕乃粱
心所製，袍則敗布黄袱也。 「布黄」：黄本作「黄布」。上怒其誣，又召元豐至，見其憨狀可掬，笑曰：「此可以作天子耶？」〔但評〕可悟用人妙術。乃下之法司。給諫又訟公家有妖人，法司 法司：〔何註〕執法之官，如秦之廷尉，漢之大理。嚴詰臧獲， 臧獲：〔吕註〕漢書·司馬遷傳：「且夫臧獲婢妾猶能引决，况若僕之不得已乎？」註：「晉灼曰：『臧獲，敗敵所被虜獲爲奴隸者。』韋昭曰：『善人以婢爲妻，生子曰獲；奴以善人爲妻，生子曰臧。』」○揚雄方言：「臧、甬、侮、獲，奴婢賤稱也。荆淮海岱之間，駡奴曰臧，駡婢曰獲。燕之北郊，凡民男而婿婢謂之臧，女而婦奴謂之獲。」○按：服虔通俗文曰：「古本無奴婢，就犯事者或原之。臧，被罪没官爲奴婢；獲，逃亡獲得爲奴婢。」亦似近理，固附識之。並言無他，惟顛婦癡兒，日事戲笑，鄰里亦無異詞。案乃定，以給諫充雲南軍。王由是奇女，〔但評〕戲笑工夫，火候至此全效。○日事戲笑，信之鄰里，達之朝廷，方知前此費了多少苦心，用了多少苦力。又以母久不至，意其非人；使夫人探詰之，女但笑不言，〔但評〕自是得意，止不堪爲俗人言。再復窮問，則掩口曰：「兒玉皇女，母不知耶？」〔但評〕仍作葫蘆提語，裝癡裝顛，是生平得意之筆。無何，公擢京卿。五十餘，每患無孫。女居三年，夜夜與公子異寢，似未嘗有所私。 「所私」：黄本作「無私」。夫人舁榻去，囑公子與婦同寢。過數日，公子告母曰：「借榻去，悍不還！小翠夜夜以足股加腹上，喘氣不得，又慣掐人股裏。」婢嫗無不粲然。夫人呵拍令去。一日，女浴於室，公子見之，欲與偕，女笑止之，諭使姑待；既出，乃更瀉熱湯於甕， 此上十七字：「女笑」，青本作「笑」。「甕」：黄本作「盆」。解其袍袴，與婢扶入之。公子覺蒸悶，大呼欲出。女不聽，以衾蒙之，少時，無聲，啟視，已絶。 「已絶」：青本作「已死」。〔馮評〕都以游戲神通，露出補天手段。女坦笑不驚，曳置牀上，拭體乾潔，加複被焉。夫人聞之，哭而入，駡曰 「而入」：青本作「而已」。「駡」：黄本作「詈」。：「狂婢何殺吾兒？」女囅然曰：「如此癡兒，不如勿有。」〔但評〕足加腹而不知，掐股裏而不知，如此癡兒，棄之可也，易之可也。夫人益恚，以首觸女。婢輩争曳勸之。方紛譟間，一婢告曰：「公子呻矣！」夫人輟涕撫之， 「夫人輟涕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趙抄本作「輟涕」。則氣息休休，而大汗浸淫，沾浹裀褥。食頃汗已，忽開目四顧，遍視家人，似不相識，曰：「我今回憶往昔， 「往昔」：黄本作「曩昔」。都如夢寐，何也？」夫人以其言不癡，大異之，攜參其父，屢試之，果不癡。大喜，如獲異寶。至晚還榻故處， 此上二十八字：鑄本、趙抄本「其言」作「其言語」；二十四卷本無「大異之。攜參其父，屢試之，果不癡」十三字；青本、黄本「至晚」作「乃」。更設衾枕以覘之。公子入室，盡遣婢去。早窺之，則榻虚設。自此癡顛皆不復作，而琴瑟静好，如形影 形影：〔吕註〕傅玄歌：「君如影兮隨形，妾如水兮浮萍。」焉。〔但評〕或問女：「有此奇術，何不早用？」將應之曰：「以王給諫思中傷，故遂遲我數年琴瑟。」年餘，公爲給諫之黨奏劾免官，小有罣誤。舊有廣西中丞所贈玉瓶，價累千金，將出以賄當路。女愛而把玩之，失手墮碎， 「瓶」：康熙本作「甄」，今據衆參校本改。「墮」：黄本作「墜」。慚而自投。公夫婦方以免官不快，聞之，怒，交口呵駡。女忿而出， 「呵駡」：黄本作「而駡」。「女忿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趙抄本作「女奮」。謂公子曰：「我在汝家，所保全者不止一瓶，何遂不少存面目？實與君言：我非人也。以母遭雷霆之劫，深受而翁庇翼， 庇翼：〔何註〕：覆翼也。〔馮評〕醒出一筆，回應前。又以我兩人有五年夙分，故以我來報曩恩、了宿願耳。身受唾駡，擢髮不足以數，所以不即行者，五年之愛未盈， 「五年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以五年」。〔馮評〕逗下。今何可以暫止乎！」盛氣而出，追之已杳。〔但評〕前此日受唾駡，且至於操杖，至於斧門，至於首觸，皆不肯去；今乃不可以暫止乎？曩恩已酬，宿願將了，死不作繭，必至誤人宗嗣，計及此，可以行矣。托故而去，庶幾絶此情緣；不圖畫像常懸，瘦骨一把，以此牽率，未能恝然耳。君子觀於他日之復止園亭，焚圖變像，殷勤娶婦，化貌慰思，而信小翠之盛氣而出，假也，非真也。○觀小翠之所行，可謂從容有度矣。當夫婦成禮之後，其翁姑固嘗惕惕焉惟恐其憎子癡者；爾時即用甕蒸衾蒙之術，胡不可也？乃不以爲嫌，而反紿之、裝之，若惟恐其癡之不甚者。癡不可用而可用，視乎用之之人耳。用我之癡，啟彼之疑；用我之癡，致彼之誣；談笑之間，雄兵已卻。高鳥盡，良弓藏，夫而後癡兒可無有矣。向使驟化癡顛，急調琴瑟，敵勢方盛，何以破之？是曩恩终未報，宿願仍難了也。失手碎玉瓶，有所藉口而飄然以去，急流勇退，小翠有焉。即謂墮瓶爲脱身之計也可。公爽然自失，而悔無及矣。公子入室，睹其賸粉 賸粉：〔何註〕賸音剩，餘也。新唐書·杜甫傳贊：「殘膏賸馥，沾丐後人多矣。」遺鈎， 「遺鈎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遺釵」。慟哭欲死；寢食不甘，日就羸悴。公大憂，急爲膠續 膠續：〔吕註〕見馬介甫「鸞膠」註。以解之，而公子不樂，惟求良工畫翠小像， 「翠小像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小翠像」。日夜澆禱其下。幾二年，偶以故自他里歸，明月已皎，村外有公家亭園，騎馬經牆外過，聞笑語聲，停轡，使厩卒捉鞚，登鞍以望，則二女郎遨戲其中。 此上三十六字：二十四卷本「以望」作「一望」，並黄本「亭園」作「園亭」；鑄本無「經」字，並異史本、趙抄本「以望」作「一望」，「遨」作「遊」；青本、黄本「笑語聲」作「笑聲」。雲月昏蒙，不甚可辨。但聞一翠衣者曰：「婢子當逐出門！」一紅衣者曰：「汝在吾家園亭，反逐阿誰？」〔但評〕澆禱有靈，畫像活現。〔馮評〕逗下。翠衣人曰：「婢子不羞！不能作婦，被人驅遣，猶冒認物産耶？」紅衣者曰 此上十字：鑄本「耶」作「也」，二十四卷本「紅衣者」作「紅衣人」。：「索勝老大婢無主顧者！」〔但評〕一游戲語，引起無痕。聽其音，酷類小翠，疾呼之。翠衣人去曰：「姑不與若争，汝漢子來矣！」既而紅衣人來，果翠， 「來矣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來」。「果翠」：青本作「果翠也」，黄本作「果小翠也」，鑄本作「果小翠」。喜極。女令登垣，承接而下之，曰：「二年不見，瘦骨一把矣！」 「瘦骨」：鑄本、趙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骨瘦」。〔但評〕以此不得不來。公子握手泣下，具道相思。女言：「妾亦知之，但無顔復見家門。 「家門」：鑄本作「家人」。今與大姊遊戲，又相邂逅，足知前因不可逃也。」請與同歸，不可；請止園中，許之。遣僕奔白夫人， 「遣」：鑄本、二十四卷本、趙抄本作「公子遣」。「奔白」：趙抄本作「奔告」。夫人驚起，駕肩而往，啟鑰入亭。女趨下迎拜， 「肩」：青本作「肩輿」。「女趨」：鑄本、趙抄本作「女即趨」。夫人捉臂流涕，力白前過，幾不自容， 趙抄本「流涕」作「涕零」，「幾不」作「然不」。曰：「若不少記榛梗， 不記榛梗：〔何註〕蓋以榛莽之梗塞，喻恩義之乖離。猶云忘前嫌也。請偕歸，慰我遲暮。」女峻辭不可。夫人慮野亭荒寂，謀以多人服役，女曰：「我諸人悉不願見，惟前兩婢朝夕相從，不能無眷注耳，外惟一老僕應門，餘都無所復須。」夫人悉如其言。 「夫人悉如」：青本作「悉如」。託公子養疴園中，日供食用而已。女每勸公子别婚，公子不從。後年餘，女眉目音聲，渐與曩異，出像質之，迥若兩人，〔但評〕思深慮遠，可不謂賢乎。大怪之。女曰：「視妾今日，何如疇昔美？」公子曰：「今日美則美，然較疇昔則似不如。」女曰：「意！妾老矣。」公子曰：「二十餘歲人， 此上三十八字：青本「昔美」作「昔矣」；「公子…老矣」共二十二字，鑄本脱去。「二十餘歲人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趙抄本、二十四卷本無「人」字。何得速老！」女笑而焚圖，救之已燼。〔但評〕焚得乾净，脱然無累矣。○變眉目而焚圖，視争憐妒寵，至卧病時不肯相見，以爲他日相思之地者，其用情孰得孰失，孰深孰淺？一日，謂公子曰：「昔在家時，阿姑謂妾抵死不作繭， 不作繭：〔何註〕以養蠶作繭喻娶妻生子也。〔吕註〕晉安郎詩：「桑蠶不作繭，晝夜常懸絲。」朝野僉載：「王顯與文皇帝有舊。帝微時，嘗戲曰：『卿抵老不得作繭。』及文皇登極，顯奏曰：『臣今日得作繭耶？』帝曰：『卿無貴相。非爲卿惜也。』曰：『臣朝貴，夕死足矣。』帝與三品服，是夕果卒。」今親老君孤，妾實不能産育， 鑄本「産育」作「産」，並趙抄本、二十四卷本、異史本「阿姑」作「阿翁」。恐誤君宗嗣。請娶婦於家，旦晚奉翁姑，君往來於兩間， 此上十一字：二十四卷本「旦晚」作「早晚」，「奉」作「奉侍」；「奉翁姑」：異史本作「奉公姑」；鑄本、趙抄本作「侍奉公姑」；「往來」：黄本作「來往」。亦無所不便。」〔但評〕觀於此言，可以知前日之去，非真忿也。公子然之，納幣於鍾太史之家。吉期將近， 趙抄本「幣」下無「於」字。「將近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將至」。女爲新人製衣履，賫送母所。及新人入門，則言貌舉止，與小翠無毫髮之異， 「之異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之殊」。大奇之。往至園亭，則女已不知所在； 「已不知」：鑄本作「亦不知」。「所在」：黄本作「所往」。問婢，婢出紅巾曰：「娘子暫歸寧，留此貽公子。」展巾，則結玉玦 玉玦：〔吕註〕荀子：「絶人以玦，反絶以環。」儀禮疏：「逐臣待命於境，得環則還，得玦則去，取决絶之義。」○按：半環曰玦。〔何註〕玉玦，玉佩也。如環而有缺。訣，辭也，别也，絶也。一枚，心已知其不返， 「已知」：鑄本、趙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知」。遂攜婢俱歸。雖頃刻不忘小翠，幸而對新人如覿故好焉。 「故好」：鑄本、趙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舊好」。始悟鍾氏之姻，女預知之，故先化其貌，以慰他日之思云。〔但評〕寄愛於恝，深情無盡。
異史氏曰：「一狐也，以無心之德，而猶思所報；而身受再造之福者，顧失聲於破甑， 破甑：〔吕註〕郭林宗别傳：「鉅鹿孟敏客居太原。嘗至市貿甑，荷擔墮地，壞之，逕去不顧。林宗見而問之曰：『壞甑可惜，何以不顧？』曰：『甑已破矣，顧之何益？』林宗賞其介决，令讀書，遂知名。」何其鄙哉！月缺重圓，從容而去，始知仙人之情，亦更深於流俗也！」
〔但評〕狐來避劫，亦其常耳；率女登門，自請爲癡兒婦，其圖報抑何厚也！女寓黠於歡，伏警於戲，使欲甘心我者自設阱而自陷之，可不謂神乎！况癡兒入甕，换骨脱胎，不惟再造吾家，亦且克昌厥後矣。奈何以玉瓶之碎，唾駡交加，藐兹斗筲，安可片刻止乎？小像尚存，郎心未死，二年來一把瘦骨，差可以修目前之因耳。豈澆禱有靈，遂不嫌被人驅逐之羞，而爲此邂逅耶？嫁衣代作，玉玦留貽，化笑貌於新人，慰懷思於後日，若小翠者，其仙而多情者耶？抑多情而仙者也？
〔何評〕德無不報，虞之報王公也至矣，其能免於雷霆之劫也固宜。
〔校記〕（底本：康熙本 參校本：二十四卷本、異史本、鑄本、青本、黄本、趙抄本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