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和尚
金和尚，諸城人，父無賴，〔馮評〕業種。以數百錢鬻於五蓮山寺。少頑鈍， 鑄本、趙抄本「鬻於」作「鬻子」。「蓮」：康熙本作「連」，今據諸參校本改。 頑鈍：〔何註〕頑，無知也；鈍，不利也。不能肄清業，牧猪赴市，若爲傭。〔馮評〕夙根如此，豈佛地位中人！後本師死，稍有所遺金；卷懷離寺，作雜負販。 此上二十字：鑄本、趙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「爲傭」作「傭保」，「所遺」作「遺」，「雜負販」作「負販去」。飲羊登壟， 飲羊登壠：〔吕註〕孔子家語：「魯沈猶氏常朝飲其羊，以詐市人。孔子爲政，不敢飲其羊。」〔何註〕登壠，出孟子。計最工，數年暴富，〔馮評〕「富」字爲一篇骨子，孽海茫茫，皆以一字爲之也，吾欲以此勘遍天下業林。買田宅於水坡里。弟子繁有徒，食指日千計。繞里田千百畝，悉良沃， 良沃：〔何註〕膏腴之田也。皆金撫有之。里中甲第數十，皆僧無人；即有人，亦其貧無業， 此上三十二字：青本、黄本「里田」作「里」，鑄本、趙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「田」作「膏田」，無「悉良沃，皆金撫有之」八字，「甲第數十」作「起第數十處」，「有人」作「有」，「其貧」作「貧」；趙抄本「皆僧」作「比僧」，「亦」作「赤」。攜妻子僦屋佃田 佃田：〔何註〕佃音電，代耕農也。者也。類凡數百家。 鑄本、趙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無「類凡數百家」五字。每一門内，四繚連屋，皆此輩列而居。僧舍其中。前有廳事，梁楹節棁， 梁楹節棁：〔何註〕楹音盈，柱相對也。節，柱頭斗拱也。棁音拙，梁上短柱也。繪金碧，射人眼；堂上几屏，其光可鑒； 「其光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、趙抄本作「晶光」。又其後爲内寢，朱簾綉幙，蘭麝香充溢噴人； 「麝香」：鑄本、趙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麝」。康熙本無「充溢」二字，今據衆參校本補。螺鈿雕檀爲牀，牀上錦裀褥，褶叠大尺有咫； 「大」：二十四卷本、但本、圖本作「厚」。壁上，美人山水諸名跡，懸粘幾無隙處。一聲長呼，門外數十人轟應如雷。細纓革靴者烏而集，鵠而立；當事者掩口語，側耳以聽。 此上十六字：鑄本、異史本、趙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皆烏集鵠立，受命皆掩口語，側耳以聽」；「以聽」：黄本作「聽」；「當事者」：青本作「當事」。〔馮評〕總寫其役使之盛，居然王侯。客倉猝至，十餘筵咄嗟可辦；肥醲蒸熏， 「咄嗟可辦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、趙抄本作「可咄嗟辦」。「醲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濃」，鑄本、二十四卷本、趙抄本、異史本作「醴」。紛紛狼藉如霧霈。但不敢公然畜歌妓，而狡童十數輩，皆慧黠，能媚人，皂紗纏頭， 皂紗纏頭：〔何註〕優令首飾也。唱艷曲，聽睹亦頗不惡。金一出， 「金一出」：鑄本、趙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金若一出」。前後數十騎，腰弓矢相摩戛。 摩戛：〔何註〕戛，擊也。〔馮評〕隨從之盛。奴輩呼之，皆以「爺」，即邑之人若民， 「之人」：趙抄本、鑄本作「人之」。「若民」：趙抄本作「居民」，二十四卷本作「民」。或「祖」之，「伯、叔」之，〔馮評〕稱呼之盛。不以「師」，不以「上人」， 上人：〔何註〕釋氏要覽：「謂内有德智，外有勝行，在之人上，故曰上人。」不以禪號也。〔馮評〕諺云：「有錢大三輩。」禿子有錢，何怪！其徒出，稍稍殺於金，而風鬃雲轡 風鬃雲轡：〔何註〕鬉當作
，馬也。轡，馬勒也。石虎諱勒曰轡。△按：爲鬉的俗字，鬃通鬉。，亦略與貴公子等。金又廣結納，即千里外呼吸可通。以此挾方面短長， 「雲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霧」。「可通」：趙抄本、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亦可通」。「挾」：異史本作「攜」。「短長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長短」。偶氣觸之，輒惕自懼。〔馮評〕其徒出門之盛，結納之盛，否則散矣。而其爲人鄙不文，頂趾無雅骨；生平不奉一經、持一咒，跡不履寺院，室中亦未嘗蓄鐃鼓。此等物，門人輩弗及見，並弗及聞。凡僦屋者，婦女浮麗如京都，脂澤金粉，皆取給於僧。〔馮評〕常人有錢便俗，秃子有錢，更俗。〔何評〕可惡！僧亦不之靳。以故里中不田而農者以百數。〔馮評〕可恨。時而佃户决僧首瘞牀下， 「佃户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趙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惡佃」。「僧首」：青本作「僧」。亦不甚窮詰，〔何評〕埋牀下不窮詰，語妙，耐人想，謂無敢問也。但逐去之，其積習然也。〔馮評〕寫盡。金又買異姓兒子之， 鑄本「異姓」作「異」，並趙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「兒子」作「兒私子」。延儒師，教帖括 帖括：〔吕註〕唐制：帖經試士曰試帖，舉人總括經文以應帖試曰帖括。○文獻通考·選舉考：「帖經者，以所習之經，掩其兩端，中間惟開一行，裁紙爲帖，凡帖三字，隨時增損，可否不一，或得四，或得五，或得六爲通。」○唐書·選舉志：「楊綰疏言。明經者但記帖括。」〔吕註補〕：按今謂四書文爲帖括，非也。隋唐至宋，其試士有帖經法：所取習經本，掩其兩端，中間留一行，裁紙爲帖，凡帖三字而使括之。十帖括其五，即謂之通，此記經之法，今無是也。業。兒慧能文， 「慧」：趙抄本、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聰慧」。因令〔何評〕字法。入邑庠，旋援例作太學生； 「太學生」：趙抄本作「學生」。未幾赴北闈，領鄉薦。由是金之名以「太公」譟。〔馮評〕和尚以徒爲子，太公僧竟欲宗其名，且孝廉其子也，可謂獨别生面。向之「爺」之者「太」之，膝席 膝席：〔何註〕漢田蚡爲相，娶燕王女爲夫人。竇嬰與灌夫往賀。嬰起爲壽，獨故人避席，餘半膝席，謂跪於席也。者皆垂手執耳孫 耳孫：〔何註〕謂去高、曾遠，但耳聞之也。〔吕註〕前漢書·惠帝紀：「内外公孫耳孫。」應劭曰：「耳孫者，玄孫之孫也。去高曾遠，但耳聞之。」禮。無何，太公僧薨，孝廉縗麻卧苫塊，北面稱孤； 「耳孫」：鑄本、趙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兒孫」。「北面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北向」。諸門人釋杖滿牀榻；而靈幃後嚶嚶細泣，惟孝廉夫人一人而已， 「一人」：諸參校本作「一」。〔馮評〕書法，字法。〔何評〕可笑。士大夫婦咸華妝來，搴幃弔唁， 搴帷弔唁：〔何註〕搴音牽，取也。幃，蔽樞之幃幔出。唁音彦，弔生者也。〔馮評〕不堪。冠蓋輿馬塞道路。殯日，棚閣雲連，旛
旛：〔何註〕音番橦，旌旗之屬。六祖寓法性寺，風動旛。字典作幡幢。翳天日。殉葬，束草粘五色金紙作冥物，輿蓋數十事，馬千蹄，美人百袂；方相方弼 方相、方弼：〔何註〕送葬大人也。相傳方相氏即嫫母，黄帝次妃，最醜。帝周遊，元妃死，以嫫母監護于道。〔吕註〕按：方相、方弼，俱見封神演義，而方相之名甚久。軒轅本紀云：「帝周遊，元妃嫘祖死道，令次妃嫫母監護，因置方相以防喪。此蓋其始也。俗名險道神，又名開路神，抑由此故爾。宋朝喪葬有方相、魌頭之别，視其品級所當用；而世以四目爲方相，兩目爲魌頭。」周禮：「方相氏蒙熊皮，黄金四目，以逐儺役。」蓋周亦有此名也。着皂帛，首摩雲；冥宅樓閣房廊亘數畝，萬户千門，入者迷不可出。〔馮評〕似韓公畫記之筆。祭品象物，多不能指以名。會葬者蓋相摩，上自方面，皆傴僂入，起拜凡八；邑貢監及簿史，以手據地，叩即行，〔馮評〕弔唁之盛，殯葬之盛。不敢勞公子、勞諸師叔也。傾國來瞻仰：男攜婦，母襁兒，流汗相屬於道。人聲沸，百戲鞺鞳 百戲鞺鞳：〔何註〕鞺音湯，鞳音踏。鐘鼓聲。相如賦：「鏗鏘鞺鞳。」〔吕註〕通鑒·隋紀：「煬帝六年，諸蕃來朝，陳百戲於端門。」註：「百戲有魚龍曼衍、俳優、侏儒、山車、巨象拔河、種瓜、殺馬、剥驢等，奇怪異端，百有餘物，故名。」都不可聞。立者，自肩以下皆隱，惟見萬頭攢動而已。孕婦痛急欲産 「旛翳天…急欲産」共一百五十九字：異史本作「旛翳日，殉葬芻靈，飾以金帛，輿蓋儀仗數十事。馬千匹，美人百袂，皆如生。方弼方相：以紙殼製巨人，皂帕金鎧。空中而横以木架，納活人入，負之行。設機轉動，鬚眉飛舞；目光鑠閃，如將叱咤。觀者驚怪，或小兒女遥望之，輒啼走。冥宅壯麗如宫闕，樓閣、房廊連亘數十畝。千門萬户，入者迷不可出。祭品象物，多難指名。會葬者蓋相摩，上自方面，皆傴僂入，起拜如朝儀。下至貢監簿史，則手據地以叩，不敢勞公子，勞諸師叔矣。當是時，傾國瞻仰，男女喘汗屬於道；攜婦襁兒，呼兄覓妹者聲鼎沸。雜以鼓樂喧豗，百戲鞺鞳，人語都不可聞。觀者自肩以下皆隱不見，惟萬頂攢動而已。有孕婦痛急欲産」，此中鑄本「人入」作「入内」，「亘」作「垣」，二十四卷本「指」作「持」，「亘」作「恒」，餘文皆同異史本。「沸」：黄本作「鼎沸」。，諸女伴張裙爲幄，羅守之；但聞兒啼，不暇問雄雌， 「兒啼」：青本作「啼」。「雄雌」：黄本、鑄本、趙抄本、二十四卷本、異史本作「雌雄」。斷幅綳懷中，或扶之，或曳之，蹩躠以去。〔何評〕寫盡矣。〔馮評〕真善寫狀。奇觀哉！〔何評〕想見先生肚皮。葬後，以所遺貲産瓜分爲二，之子一，門人一也。 「蹩躠」：康熙本作「躠躠」，鑄本、趙抄本、異史本、黄本、青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躄躠」，今徑改「躄」爲「蹩」。「一也」：鑄本、趙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一」。孝廉得半，而居第之南、之北、之西東，盡緇 緇：〔何註〕僧也。柳詩：「願言懷明緇。」黨，然皆兄弟行，〔何評〕可笑！痛癢猶相關云。 此上十一字：二十四卷本無「然」字，並鑄本、異史本、趙抄本「兄弟行」作「兄弟叙」；鑄本「猶相」作「又相」。〔馮評〕結冷峭。
異史氏曰：「此一派也，兩宗未有，六祖 兩宗六祖：〔吕註〕兩宗：按禪家有南北兩宗。自達摩傳五世而分北爲神秀，是爲漸宗。南爲慧能，是爲頓宗。後南分爲五宗，曰臨濟、溈仰、曹溪、雲門、法眼；而惟臨濟最盛。北宗轉衰。○漸謂遲，頓謂速。六祖：釋氏書：「梁武帝普通元年，達摩來自西土，爲初祖；以至慧能，爲六祖，而衣鉢絶矣。」按：初祖達摩圓覺禪師，姓刹利本，名菩提多羅；二祖慧可大祖禪師，姓盧，名神光；三祖，僧燦鏡智禪師；四祖道信大醫禪師，姓司馬；五祖，宏忍大滿禪師，姓周；六祖，慧能大鑒禪師，姓盧。〔何註〕六祖得道住曹溪，神秀一襲五祖法，居荆州，號南北宗。無傳，可謂獨闢法門者矣。抑聞之：五藴皆空 五藴皆空：〔何註〕五藴，謂色、受、想、行、識。〔吕註〕心經：「照見五藴皆空，能度一切苦厄。」註：「五藴者，就衆生所執根身器界質礙形量之物名爲色；以現前領納違順二境，能生苦樂者名受；以緣慮過、現、未三世境者名想；念念遷流，新新不住者名行；明了分别者名識。五者皆能蓋覆真性，封部妙明，故總謂之藴。亦名五陰，亦名五衆。」六塵不染， 六塵不染：〔何註〕六塵：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。〔吕註〕毗尼藏經：「聲、色、香、味、觸、法，怨忿污人之净心，故云六塵。」○僧銘云：「六根不染欲塵之戒。」○王維能禪師碑銘：「五藴本空，六塵非有。」是爲『和尚』；口中説法，座上參禪， 「爲」：鑄本、趙抄本、二十四卷本、異史本作「謂」（下同）。「參禪」：黄本作「談禪」。是爲『和樣』；鞋香楚地，笠重吴天， 鞋香楚地，笠重吴天：〔何註〕宋人詩話：「笠重吴天雪，鞋香楚地花。」又諺曰：「惠口街，五里長，踏花歸，鞋底香。」〔吕註〕苕溪漁隱叢話：「笠重吴天雪，鞋香楚地花。」謂雲遊僧也。△按：「笠重吴天雪，鞋香楚地花」二句見苕溪漁隱叢話引西清詩話可士送僧詩。 「吴天」：康熙本作「吴山」，今據衆參校本與西清詩話改。是爲『和撞』；鼓鉦鍠聒，笙管敖曹，是爲『和唱』；狗苟鑽緣，蠅營淫賭，是爲『和幛』。〔何評〕平列仙註，觀煞句可知。金也者，『尚』耶？『樣』耶？『撞』耶？『唱』耶？ 「撞耶？唱耶？」：鑄本、趙抄本、二十四卷本、異史本作「唱耶？撞耶？」抑地獄之『幛』耶？」
〔馮評〕此篇零星記叙，段落最難鈎出，自成章法，在集中另爲一種。○通幅满紙腥膻，文章則如錦綉，末筆用老蘇春秋世論篇終調法。○張安溪大合曰：「黔中有鐵舟和尚，亦異，惜無聊齋之筆記之。」
〔何評〕聲勢氣焰，咄咄逼人。
〔但評〕衹是服御奢侈，聲勢赫奕，而層層寫來，初觀之覺駭人聽聞，卒讀之實無謂可笑之至。外而田宅、徒黨、甲第如此，内而廳事、中堂、内寢又如此。細纓革靴者雷轟，皂紗纏頭者霧集；摩戛則雕弓畫矢，騶從亦雲轡風鬃；不特風雅中無是人，即富貴勢豪中亦無是人，不意其爲頂趾無雅骨，而且不經、不咒，不寺院、不鐃鼓之太公僧也。以無賴子、牧猪奴而僧之、爺之、叔之、伯之、祖之，而且太之，此則生前之奇聞矣。及其死也，異姓兒稱孤枕塊，諸門人釋杖滿牀，靈幃細泣者止一孝廉夫人，而華妝弔唁者且多士大夫内子也。棚閣幡幢，連雲蔽日，芻靈祭品，象物難名；傴僂起拜，上自方面，則泥首即行者，又何論貢、監、簿史也。至舉國若狂，惟見萬頭攢動，觀之者恬不爲怪，行之者靦不知羞，抑且侈爲美談，傳爲盛事。文以「奇觀哉」三字冷語結之，通篇字字皆成斧鉞。爲佛門護法，爲世教防閑，功德不少。
附考
予聞之荷邨先生云：「和尚蓋紹興某縣人，少時與侄某流寓青州；久之，復與侄相失，遂祝髮爲僧。後其侄顯達，乃於諸城道中物色得之，勸令改初服，不可。因出資令有司創建刹宇，且爲營别業焉。一時服御華侈，聲勢炫赫，誠有如聊齋所云者。而其嗣孝廉某，實其族子也。荷邨先生言其名字爵里及其他瑣事甚悉。嘗以柳泉此傳未盡得實，付梓復欲别爲小紀以正之。刻甫竣，而先生遽捐館舍。予述焉不詳，姑摭其大凡如此。丙戌六月二十七日，天都鮑廷博書於嚴陵舟次。
（原載青柯亭本聊齋志異）
〔校記〕（底本：康熙本 參校本：青本、黄本、異史本、趙抄本、鑄本、二十四卷本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