愛奴


河間徐生,設教於恩,臘初歸,途遇一叟,審視曰:「徐先生撤帳矣,明歲授徒何所?」應曰 鑄本、二十四卷本「授徒」作「授教」。「應」:鑄本作「答」,青本、黄本作「笑應」。:「仍舊。」〔何評〕酷肖。叟曰:「敬業,姓施,有舍甥延求明師,適託某至東疃,聘吕子廉,渠已受贄稷門。君如苟就,束儀請倍於恩。」徐以成約爲辭,叟曰:「信行君子也。然去新歲尚遠,敬以黄金一金爲贄,暫留教之,明歲另議何如?」 「一金」:鑄本作「一兩」,二十四卷本作「一錠」。「何如」:青本、黄本作「若何」。徐可之。叟下騎,呈禮函,且曰:「敝里不遥矣。宅綦隘, 「綦隘」:青本作「宅隘陋」,黄本作「但宅隘」。飼畜 飼畜:〔何註〕飼,喂養也。畜,馬也。爲艱,請即遣僕馬去,散步亦佳。」徐從之,以行李寄叟馬上。行三四里許,日既暮,始抵其宅:漚釘獸鐶, 漚釘獸鐶:〔何註〕漚釘,義訓曰:「門飾金謂之鋪,鋪謂之鏂,音謳,俗謂浮漚釘也。」獸鐶,名義考:「門鐶雙曰金鋪,單曰曲戌。曲亦作屈。一曰屈膝。獸鐶,獸口銜鐶也。」宛然世家。呼甥出拜, 「呼甥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呼生」。十三四歲童子也。叟曰:「妹夫蔣南川,舊爲指揮使。止遺此兒,頗不鈍,但嬌慣耳。得先生一月善誘,當勝十年。」未幾,設筵,備極豐美;而行酒下食,皆以婢媪。一婢執壺侍立,年十五六以來, 「十五六以來」:鑄本作「年約十五六」。風致韻絶,心竊動之。席既終,叟命安置牀寢,始辭而去。天未明,兒出就學。徐方起,即有婢來捧巾侍盥,即執壺人也。日給三餐,悉此婢;至夕,又來掃榻。徐問:「何無僮僕?」婢但笑不言,佈衾逕去。次夕復至, 鑄本「但笑」作「笑」。青本、黄本「次夕」作「次日」。入以游語,婢笑不拒,遂與狎。因告曰:「吾家並無男子,外事則託施舅。妾名愛奴。夫人雅敬先生,恐諸婢不潔,故以妾來。〔但評〕敬事先生,又知大體,世家舉止,即爲鬼亦落落大方。今日但須緘密,恐發覺,兩無顔也。」一夜,共寢忘曉,爲公子所遭,徐慚怍不自安。至夕,婢來曰:「幸夫人重君,不然敗矣!公子入告,夫人急掩其口,若恐君聞,但戒妾勿得久留齋館而已。」言已遂去。徐甚德之。然公子不善讀, 「不善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不喜」。訶責之,則夫人輒爲緩頰。初猶遣婢傳言, 「傳言」:青本、黄本作「言」。漸親出,隔户與先生語,往往零涕,顧每晚必問公子日課。徐頗不耐, 「不耐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心厭」。作色曰:「既從兒懶,又責兒工,此等師我不慣作!〔但評〕從兒懶又責兒工,此等師原不可作,然較之從兒懶而又不責兒工,衹指望兒成名者,不可作而猶可作也。請辭。」夫人遣婢謝過,徐乃止。自入館以來,每欲一出登眺,輒錮閉之。一日,醉中怏悶,呼婢問故,婢言:「無他,恐廢學耳。如必欲出,但請以夜。」徐怒,曰:「受人數金,便當淹禁死耶!教我夜竄,何之乎?久以素食 素食:〔何註〕詩·魏風:「不素食兮。」傳:「素,空也。」爲恥, 「素食」: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素餐」。贄固猶在囊耳。」遂出金置几上,治裝欲行。〔但評〕恥素食而反其贄金,如此先生,亦未易得。夫人出,脈脈不語, 「脈脈」:青本、黄本作「默默」。惟掩袂哽咽,使婢返金,啟鑰送之。徐覺門户偪側,走數步,日光射入, 二十四卷本「偪側」作「逼仄」,「射入」:圖本作「射人」。則身自陷冢中出,四望荒凉,一古墓也;大駭,而心感其義,乃賣所賜金,封堆植樹而後去之。〔但評〕掩泣反金,封堆植樹,人師鬼主,各得其宜。過歲,復經其處,展拜而行。遥見施叟,笑致温凉, 鑄本「而後去之」作「而去」。「温凉」作「温和」。邀之殷切。心知其鬼,而欲一問夫人起居,遂相將入村。沽酒共酌,不覺日暮,叟起,償酒價,便言:「寒舍不遠,舍妹亦適歸寧,望移玉趾,爲老夫祓除不祥。」出村數武,又一里落,叩扉入,秉燭向客。俄蔣夫人自内出,始審視之,蓋四十許麗人也。拜謝曰:「式微之族,門户零落,先生澤及枯骨,真無計可以償之。」言已泣下。既而呼愛奴,向徐曰:「此婢,妾所憐愛,今以相贈,聊慰客中寂寞。〔但評〕贈婢雖云酬恩,終是夫人識大體而處事得宜。蓋自公子入告,急掩其口之時,直踟躕到今日矣。凡有所須,渠亦略能解意。」徐唯唯。少間,兄妹俱去,婢留侍寢。鷄初唱, 鑄本、黄本「初唱」作「初鳴」。「俱去」:青本作「俱出」。叟即來促裝送行;夫人亦出,囑婢善事先生。又謂徐曰:「從此尤宜謹秘,彼此遭逢詭異,恐好事者造言也。」徐諾而别,與婢共騎。至館,獨處一室,與同栖止;或客至,婢不避,人亦不之窺也。 「窺也」:鑄本作「見也」。偶有所欲,意一萌,而婢已致之;又善巫,一挼莎而疴立愈。〔但評〕客中得此解意之鬼,既得良友,又得良醫,此樂人不能窺之,亦不能令人見之也。清明歸,至墓所,婢辭而下;徐囑代謝夫人,諾之, 「諾之」:鑄本作「曰諾」。遂没。數日返,方擬展墓,見婢華妝坐樹下,因與俱發。終歲往返,如此爲常。欲携同歸,執不可。歲杪,辭館歸,相訂後期。婢送至前坐處,指石堆曰:「此妾墓也。夫人未出閣時便從服役, 「往返」:鑄本作「往還」。青本、黄本無「時」字。夭殂瘞此。如再過,以炷香相弔,當得復會。」既别而歸, 「以炷」:青本、黄本作「一炷」。「既别而歸」:鑄本作「别歸」。懷思頗苦,敬往祝之,殊無影響。乃市櫬發冢,意將載骨歸葬,以寄戀慕。穴開自入,則見顔色如生,然膚雖未朽, 「然膚」:鑄本作「膚」。而衣敗若灰,頭上玉飾金釧,都如新製;又視腰間,裹黄金數鋌,卷懷之,始解袍覆尸,抱入材木。 「材木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棺木」,鑄本作「材内」。賃輿載歸,停諸别第,飾以綉裳,獨宿其旁,冀有靈應。忽愛奴自外入,笑曰:「劫墳賊在此耶!」徐驚喜慰問,婢曰:「向從夫人往東昌,三日既歸,則舍宇已空。頻蒙相邀,所以不肯相從者,以少受夫人重恩,不忍離逷耳。今既劫我來,即速瘞葬,便見厚德。」徐問:「有百年復生者, 「有」:青本、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古人有」。今芳體如故,何不效之?」嘆曰:「此有定數。世傳靈跡,半涉幻妄,要欲復起動履,亦復何難?但不能遂類生人, 「遂類」:鑄本作「類」。故不必也。」乃啟棺入,尸即自起,亭亭可愛。探其懷,則冷若冰雪。遂將入棺復卧,徐强止之,婢曰:「妾過蒙夫人寵,主人自異域來,得黄金數萬, 「寵」:青本、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寵眷」。「得黄金」:青本、黄本作「得金」。妾竊取之,亦不甚追問。後瀕危,又無戚屬,遂藏以自殉。夫人痛妾夭謝,又以寶飾入斂。身所以不朽者,不過得金寶之餘氣耳。若在人世,豈能久乎?必欲如此,切勿强以飲食;若使靈氣一散,則遊魂亦消矣。」徐乃構精舍,與共寢處。笑語亦如常人,但不食不息,不見生人。 二十四卷本「生人」作「生人耳。」「一如」:青本、黄本作「亦如」。年餘,徐飲薄醉,執殘瀝强灌之;立刻倒地,口中血水流溢,終日而尸已變。〔但評〕靈氣一散,艷骨何存。愛之而反殺之,所謂以跡交不若以神交之淡而能久也。哀悔無及,厚葬之。 「厚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遂後」。

異史氏曰:「夫人教子,無異人世;而所以待師者何厚也!不亦賢乎?余謂艷尸不如雅鬼,乃以措大之俗莽,致靈物不享其年, 「不」:青本、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豈不」。「其年」:鑄本作「其長年」。惜哉!」

章丘朱生,素剛鯁, 剛鯁:〔何註〕猶骨鯁也。漢書:「大中大夫段襄,骨鯁可任。」儀禮註:「乾魚近腴多骨,故曰骨鯁。」△按:漢書應作後漢書設帳於某貢士家。每譴弟子,内輒遣婢媪出爲乞免,頗不聽之。 此上十三字:鑄本作「内輒遣婢,婢爲乞免,不聽」。一日,親詣窗外,與朱關説。朱怒,操界方, 「操界方」:鑄本作「執界方」;二十四卷本「界」作「戒」。大駡而出。婦懼而奔。朱追之,自後横擊臀股,鏘然作皮肉聲。一何可笑! 「一何可笑」:鑄本作「令人笑絶」。

長山某翁,每歲延師, 「翁每歲延師」:鑄本作「每延師」。必以一年束金,合終歲之虚盈,計每日得如干數;又以師離齋歸齋之日,詳記爲籍; 「記爲籍」:青本無「爲」字。歲終,則公同按日而乘除 乘除:〔何註〕乘除加减,算之四法。之。馬生館其家,初見操珠盤 珠盤:〔何註〕珠算也。來,得故甚駭;既而暗生一術, 「既而」:青本作「既」。反嗔爲喜,聽其覆算,不少校。翁於是大悦,堅訂來歲之約。馬假辭以故。 二十四卷本「覆」作「和」,鑄本無「於是」,「假辭」作「辭」。有某生號乖謬,馬因薦以自代。既就館, 「有某生號乖謬,馬因薦以自代,既就館」:鑄本作「遂薦一生乖謬者自代,及就館」。動輒詬駡。翁無奈,悉含忍之。歲杪,携珠盤至。生勃然,忿不可支, 「忿不可支」:鑄本作「忿極」。姑聽其算。翁又以途中日盡歸於西,生不受,撥珠歸東。兩争不决,操戈相向,兩人破頭爛額而赴公庭焉。 「長山某……赴公庭焉」:黄本無此則。

〔何評〕待師之厚,人不如鬼,豈不以世家故耶?彼雖覥然人面,曾不知師之爲何物也者,而又何怪焉?

〔校記〕(底本:異史本 參校本:青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黄本、鑄本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