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七
雲蘿公主
安大業，盧龍人，生而能言，母飲以犬血始止。既長韶秀，顧影無儔，又慧能讀， 「又慧」：鑄本作「慧而」。世家争婚之。母夢曰：「兒當尚主。」 尚主：〔吕註〕前漢書·王吉傳註：「娶天子女則曰尚公主。言帝王之女，尊而尚之，不敢言娶。」〔何註〕謂尚承公主之下嫁也。〔馮評〕突下一語。信之。至十五六，迄無驗，亦漸自悔。〔但評〕尚主而托之於夢，既信之而又漸悔之，則此後下嫁諸事，作真境觀可也，作幻境觀亦可也。一日安獨坐，忽聞異香。俄一美婢奔入，〔馮評〕突來。聊齋總不用平筆。曰：「公主至。」即以長氈貼地，自門外直至榻前。方駭疑間，一女郎扶婢肩入，服色容光， 「容光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榮光」。映照四堵。婢即以綉墊設榻上，扶女郎坐。安倉皇不知所爲，鞠躬便問：「何處神仙，勞降玉趾？」女郎微笑，以袍袖掩口。婢曰：「此聖后府中雲蘿公主也。聖后屬意郎君，欲以公主下嫁，故使自來相宅。」 相宅：〔吕註〕書·召誥：「惟太保先周公相宅。」〔何註〕相所居宅也。詩·大雅：「爲韓姑相攸。」攸，所也。又洛誥：「孺子來相宅。」〔但評〕從婢子口中點出，輕便之至。不則自來相宅句，作何安頓？安驚喜，不知置詞，女亦俯首：相對寂然。安故好棋， 「好棋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好奕」。楸枰 楸枰：〔吕註〕趙抃詩：「吟餘仍兀坐，誰與戰楸枰？」〔何註〕楸，棋盤也。枰，綫道也。嘗置坐側。一婢以紅巾拂塵，移諸案上，曰：「主日耽此，不知與粉侯 粉侯：〔吕註〕宋史·刑法志：「俗稱駙馬都尉爲粉侯。」〔何註〕謂駙馬也。〔吕註補〕傅粉何郎爲魏文帝駙馬。孰勝。」〔馮評〕入門即鬥棋，若一見便成婚，未免少曲折。安移坐近案，主笑從之。甫三十餘着，婢竟亂之，曰：「駙馬負矣！」斂子入盒， 「入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入奩」。曰：「駙馬當是俗間高手，主僅能讓六子。」乃以六黑子實局中，〔馮評〕却不用生開口。主亦從之。主坐次輒使婢伏坐下，以背受足；左足踏地，則更一婢右伏；又兩小鬟夾侍之，〔馮評〕明皇與楊妃雙陸，高力士伏，以臂承妃足。久之，力士曰：「陛下與娘娘擲六擲四，且叫奴婢起來直直腰。」每值安凝思時，輒曲一肘伏肩上。〔馮評〕作態，顯出公主身分。局闌未結， 「局闌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局」。小鬟笑云：「駙馬負一子。」婢進曰 「負一子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又負矣」。「婢進」：鑄本作「進」。：「主惰，宜且退。」女乃傾身與婢耳語。婢出，少頃而還，以千金置榻上，告生曰：「適主言居宅湫鄙， 「湫鄙」：鑄本作「湫隘」。煩以此少致修飾，落成相會也。」一婢曰：「此月犯天刑，不宜建造。月後吉。」〔但評〕伏筆無痕。女起，生遮止，閉門。婢出一物，狀類皮排 皮排：〔吕註〕按：排當作
，古字通用，韋囊也。冶鑄者爲排以吹炭，令激水以鼓之。見後漢書·杜詩傳註。〔何註〕
韋囊以吹火，即古橐籥。
，猶套也，套着韋囊之外也。，就地鼓之，雲氣突出，俄頃四合，冥不見物，索之已杳。母知之， 「母知之」：青本、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母知」。疑以爲妖。而生神馳夢想，不能復捨。急於落成，無暇禁忌；〔但評〕禁忌之説，原不可過拘，然相宅筮日，聖人重之，史氏書之，惡可不慎。刻日敦迫，廊舍一新。先是，有灤州生袁大用，僑寓鄰坊，投刺於門。〔馮評〕作波。生素寡交，托他出，又窺其亡而報之。 「窺其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視其」，青本、黄本作「窺」。後月餘，門外適相值，二十許少年也。宫絹單衣，絲帶烏履，意甚都雅。 「都雅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雅」。略與傾談，頗甚温謹，悦之， 「悦之」：鑄本作「喜」。揖而入。請與對弈，〔馮評〕又帶弈。互有贏虧。已而設酒留連， 「設酒留連」：鑄本作「設席流連」。談笑大歡。明日，邀生至其寓所，珍肴雜進，相待殷渥。有小童十二三許，拍板清歌，又跳擲作劇。生大醉，不能行，便令負之。生以其纖弱，恐不勝， 「不勝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不能勝」。袁强之。僮綽有餘力，荷送而歸。生奇之，次日， 「次日」：鑄本作「明日」。犒以金，再辭乃受。由此交情款密，三數日輒一過從。袁爲人簡默，而慷慨好施。〔馮評〕借事伏，綰合前後。市有負責鬻女者，解囊代贖，無吝色。〔但評〕從對面寫俠士，已見一斑，此處先實後虚。生以此益重之。過數日，詣生作别，贈象箸、楠珠 楠珠：〔何註〕楠應作南。博物要覽：「奇南，即伽南也。最上者名鸚哥緑，古人作珠佩之。」等十餘事， 「象箸、楠珠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楠珠，象箸」。「楠」：黄本作「南」。白金五百，用助興作。生反金受物，報以束帛。後月餘，樂亭有仕宦而歸者，橐貲充牣。盗夜入，執主人，燒鐵鉗灼，劫掠一空。家人識袁，行牒追捕。鄰院屠氏，與生家積不相能，因其土木大興，陰懷疑忌。適有小僕竊象箸，賣諸其家，知袁所贈，因報大尹。 鑄本「疑忌」作「忌」，異史本「大」作「太」。尹以兵繞舍，值生主僕他出，執母而去。母衰邁受驚，僅存氣息，二三日不復飲食。尹釋之。生聞母耗急奔而歸，則母病已篤，越宿遂卒。〔但評〕雖有定數，然以婚姻之故，急於落成，致犯天刑，詒憂母氏，至於生不能侍疾，死不能成禮，哀哉！收殮甫畢，爲捕役執去。尹見其年少温文， 「年少」：鑄本、異史本作「少年」。竊疑誣枉，故恐喝之。生實述其交往之由。尹問 「尹問」：鑄本作「尹問其」。：「何以暴富？」生曰：「母有藏鏹，因欲親迎，故治昏室耳。」尹信之，具牒解郡。鄰人知其無事，以重金賂監者，使殺諸途。路經深山，被曳近削壁，將推墮之。 「被曳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被役曳」。「墮之」：鑄本作「墮」。計逼情危，時方急難，忽一虎自叢莽中出，齧二役皆死，銜生去。至一處，重樓叠閣， 「叠閣」：此用諸參校本，手稿本「閣」作「闕」。虎入置之。見雲蘿扶婢出，凄然慰吊 「慰吊」：青本、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慰吊曰」。：「妾欲留君，但母喪未卜窀穸。可懷牒去， 「懷牒去」：青本作「懷牒」。到郡自投，保無恙也。」〔但評〕雲蘿有禮。因取生胸前帶，連結十餘扣，囑云：「見官時，拈此結而解之，可以弭禍。」 弭禍：〔何註〕弭音敉，止也。左傳·襄二十五年：「自今已往，兵其少弭矣。」生如其教，詣郡自投。太守喜其誠信，又稽牒知其冤， 「其冤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其枉」。銷名令歸。至中途遇袁，下騎執手，備言情况。袁憤然作色，默不一語。 「默不一語」：鑄本作「默然無語」。生曰：「以君風采，何自污也？」袁曰：「某所殺皆不義之人，所取皆非義之財。不然，即遺於路者，不拾也。〔但評〕正面寫俠士，此處先虚後實。〔馮評〕友人曰：「不拾遺金，非義之財則取之，然取不義者之財，己亦不義也。盗泉之水，一掬一污。」予曰：「遊俠、刺客傳不必與篤行傳並讀。」君教我固自佳，然如君家鄰，豈可留在人間耶！」〔但評〕人間自是清净光明世界，那能容此齷齪骯髒物。言已超乘而去。生歸，殯母已，柴門謝客。 柴門謝客：〔吕註〕後漢書·楊震傳：「於是柴門絶賓客。」〔何註〕柴門，柴，塞也。莊子·天地篇：「趣舍聲色，以柴其内。」淮南子·道應篇：「柴箕子之門。」忽一夜， 鑄本「一夜」作「一日」，並二十四卷本「柴門」作「杜門」。黄本「柴門」作「閉門」。盗入鄰家，父子十餘口，盡行殺戮，〔但評〕爽快乾净。止留一婢；席捲貲物，與僮分攜之。臨去，執燈謂婢：「汝認之 「謂婢」：二十四卷本、黄本作「謂婢曰」。「認之」，鑄本作「認明」。：殺人者我也，與人無涉。」並不啟關，飛檐越壁而去。明日告官，疑生知情，又捉生去。邑宰詞色甚厲。生上堂握帶， 「甚厲」：二十四卷本「俱厲」。「握帶」：鑄本作「挹帶」。且辨且解，宰不能詰， 「能詰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能屈」。又釋之。既歸，益自韜晦，讀書不出，一跛嫗執炊而已。服既闋，日掃階庭，以待好音。一日，異香滿院。登閣視之，内外陳設焕然矣。悄揭畫簾，則公主凝妝坐，急拜之。女挽手曰：「君不信數，遂使土木爲災；又以苫塊之戚，遲我三年琴瑟 「遲我」：黄本作「遲吾」。：是急之而反以得緩，〔馮評〕名言。天下事大抵然也。」〔但評〕説理甚足，不止言數。○急之而反以得緩，此歷有得之言。凡合之而反以得離，樂之而反以得哀，愛之而反以得怨，榮之而反以得辱，皆可類推。生將出貲治具，女曰：「勿復須。」婢探櫝，肴羹熱如新出於鼎，酒亦芳冽。 芳冽：〔何註〕冽音烈，清冽也。 鑄本「肴羹」作「有肴羹」，「冽」作「烈」。「羹熱」：二十四卷作「羹」，異史本作「羹熟」。酌移時日已投暮，足下踏婢，漸都亡去。 「下踏」：鑄本作「下所踏」。女四肢嬌惰，足股屈伸，似無所着。〔馮評〕仇十洲畫春睡美人圖，無此態度。生狎抱之，女曰：「君暫釋手。今有兩道，請君擇之。」生攬項問故。曰：「若爲棋酒之交，可得三十年聚首；若作牀笫之歡，可六年諧合耳。君焉取？」生曰：「六年後再商之。」女乃默然，遂相燕好。女曰：「妾固知君不免俗道，〔馮評〕其理甚確。此亦數也。」〔但評〕未能免俗，聊復爾爾。可知仙人下嫁，逃不脱一「數」字。因使生蓄婢媪，别居南院，炊爨紡織，以作生計。北院中並無烟火，惟棋枰、酒具而已。〔馮評〕清福。仙福。户常闔，生推之則自開，他人不得入也。然南院人作事勤惰，女輒知之，每使生往譴責，無不具服。女無繁言無響笑，〔但評〕無繁言，無響笑，厚重静默，確是公主身分。侍兒輕佻，衹合幽之而已。與有所談，但俯首微哂；每駢肩坐，喜斜倚人。生舉而加諸膝，輕如抱嬰。生曰：「卿輕若此，可作掌上舞。」 掌上舞：〔吕註〕趙飛燕外傳：「飛燕體輕，能爲掌上舞。」曰：「此何難！但婢子之爲，所不屑耳。 「駢肩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並肩」。「之爲所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之所爲」。飛燕原九姊侍兒，屢以輕佻獲罪，怒謫塵間，又不守女子之貞，今已幽之。」〔但評〕飛燕死後蒙羞。〔馮評〕隨手謅出，儼似掌故。閣上以錦薦 薦：諸本均作
，何註云：或是韉字之訛，馬鞍具也。布滿 「幽之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幽之矣」。「薦」：諸本均作，字書無此字，徑改。，冬未嘗寒，夏未嘗熱。女嚴冬皆着輕縠；生爲製鮮衣，强使着之；逾時解去，曰：「塵濁之物，幾於壓骨成勞！」 「勞」：青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癆」。一日，抱諸膝上，忽覺沉倍曩昔，異之。笑指腹曰：「此中有俗種矣。」〔但評〕雖是俗種，却是仙胎，不仙不俗之間，方是福相，方是大器。過數日，顰黛 顰黛：〔何註〕黛指眉言。顰，蹙也。不食，曰：「近病惡阻，頗思烟火之味。」生乃爲具甘旨。從此飲食遂不異於常人。一日，曰：「妾質單弱，不任生産。婢子樊英頗健，可使代之。」〔馮評〕老子破腋下而生，鳩摩羅什兩脅内嬰兒啼，遂納梵嫂生子，未聞生子可以人代者。〔但評〕生産使代，與胎化何殊。乃脱衷服 衷服：〔何註〕近身服也。衣英，閉諸室。少頃，聞兒啼。 「兒啼」：鑄本作「兒啼聲」。啟扉視之，男也。喜曰：「此兒福相，大器也！」因名大器。綳納生懷，俾付乳媪，養諸南院。女自免身 免身：〔吕註〕説文：「
，生子免身也。」，腰細如初，不食烟火矣。忽辭生，欲暫歸寧。問返期，答以三日。鼓皮排如前狀，遂不見。至期不來，積年餘，音信全渺，亦已絶望。 「已」：異史本作「以」。生鍵户下幃，遂領鄉荐。終不肯娶；每獨宿北院，沐其餘芳。一夜，輾轉在榻，忽見燈火射窗，門亦自闢，羣婢擁公主入。生喜，起問爽約之罪。 二十四卷本「闢」作「開」，「之罪」作「之故」。女曰：「妾未愆期，天上二日半耳。」生得意自詡，告以秋捷，意主必喜，女愀然曰：「烏用是儻來 儻來：〔吕註〕莊子·繕性篇：「今之所謂得志者，軒冕之謂也。軒冕在身，物之儻來，寄也。」〔何註〕出莊子，儻字有適字意，言無足重輕也。者爲！無足榮辱，止折人壽數耳。〔但評〕與利皆儻來者，得亦折人壽數，况乃强求而不得耶。〔但評〕小捷便至折算，此創論，然亦有理。三日不見，入俗幛又深一層矣。」〔但評〕三日不見，俗障又深入一層，無惑乎室中無仙人者，終身以無足榮辱之物自折壽數，而不能解脱也。生由是不復進取。過數月，又欲歸寧。生殊凄戀，女曰：「此去定早還，無煩穿望。且人生合離， 「合離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離合」。皆有定數，樽節之則長，恣縱之則短也。」〔但評〕如深夜聞鐘，令人猛省。○凡事皆有定數，撙節則長，恣縱則短，定而不定，存乎其人。〔馮評〕至理名言。既去，月餘即返。從此一年半歲輒一行，往往數月始還， 「半歲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半載」。「始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即」。生習爲常，亦不之怪。又生一子，女舉之曰：「豺狼也！」〔但評〕仙胎亦有豺狼，况乃俗種。立命棄之，生不忍而止，名曰可棄。〔馮評〕仙人亦生敗子，可怪之甚。左傳·襄二十六年：「宋芮司徒生女子，名之曰棄。」亦有本。甫周歲，急爲卜婚。諸媒接踵，問其甲子，皆謂不合，曰：「吾欲爲狼子治一深圈，〔但評〕爲狼子治一深圈，此其可棄而不必棄也，不必棄而不啻棄也。然此圈也，治自仙人則可，以治狼子則可；否則誤落此圈，雖有仁厚之麟，軼塵之馬，亦將終身陷阱而不能出矣，又何論豚犬。〔馮評〕項羽、漢高皆跳不出此圈，惟梁武能免。然圈亦各不同，有情，有淫，有悍。公主所治，悍圈也。竟不可得，當令傾敗六七年，亦數也。」囑生曰：「記取四年後，侯氏生女，左脅有小贅疣，乃此兒婦。 「贅疣」：黄本作「贅瘤」。「乃此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此乃」。當婚之，勿較其門地也。」即令書而誌之。後又歸寧，竟不復返。生每以所囑告親友，果有侯氏女生有疣贅。 「竟不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不」。「疣贅」：黄本、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贅疣」。侯賤而行惡，衆咸不齒，生竟媒定焉。大器十七歲及第，娶雲氏，夫妻皆孝友。 「皆孝友」：鑄本作「相友」。父鍾愛之。可棄漸長，不喜讀，輒偷與無賴博賭，恒盗物償戲債。父怒，撻之，卒不改。 「卒不」：鑄本作「而卒不」。相戒隄防，不使有所得。 「不使有所得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無所得」。遂夜出，小爲穿窬。爲主所覺，縛送邑宰。宰審其姓氏，以名刺送之歸。父兄共縶之，楚掠慘棘，幾於絶氣，兄代哀免始釋之。父忿恚得疾， 「忿恚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忿怒」。食鋭减，乃爲二子立析産書，樓閣沃田，悉歸大器。可棄怨怒，夜持刀入室，將殺兄，誤中嫂。先是，主有遺袴，絶輕軟，〔馮評〕回帶有情。雲拾作寢衣，可棄斫之， 「斫之」：青本、黄本「斫」作「砍」。（下同）火星四射，大懼，奔去。 「奔去」：鑄本作「奔出」。〔但評〕爲狼子治圈，爲佳婦遺袴，袴禦狼噬，柔能克剛。父知，病益劇，數月尋卒。可棄聞父死始歸。兄善視之，而可棄益肆，年餘，所分田産略盡，赴郡訟兄。官審知其人，斥逐之，兄弟之好遂絶。又逾年，可棄二十有三，侯女十五矣。〔但評〕遲之六七年，圈始造成。兄憶母言，欲急爲完婚。召至家，除佳宅與居；迎婦入門，以父遺良田，悉登籍交之，曰：「數頃薄産， 二十四卷本「候女」作「女」，「完婚」作「婚娶」。「薄産」：鑄本、異史本作「薄田」。爲若蒙死守之，今悉相付。吾弟無行，寸草與之，皆棄也。此後成敗，在於新婦。能令改行，無憂凍餓； 「凍餓」：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凍餒」。「小家女」：鑄本作「小女」。不然，兄亦不能填無底壑 無底壑：〔吕註〕列子：「渤海之東，不知幾億萬里，有大壑焉，實惟無底之谷；其下無底，名曰歸墟。」吴萊詩：「東赴無底壑。」〔何註〕壑，欲壑也。國語：「叔魚生，其母曰：『虎目豕喙，鳶肩牛腹，溪壑可盈，是不可厭。』」謂欲壑無底也。也。」侯雖小家女， 「凍餓」：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凍餒」。「小家女」：鑄本作「小女」。然固慧麗，可棄雅畏愛之，所言無敢違。〔但評〕絶好深圈，豺狼貼耳而入矣。每出，限以晷刻，過期則詬厲，不與飲食，可棄以此少斂。年餘生一子，婦曰：「我以後無求於人矣。膏腴數頃，母子何患不温飽， 「不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無」，二字通假。無夫焉，亦可也。」〔但評〕入深圈矣，又以不棄棄之，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也。會可棄盗粟出賭，婦知之，彎弓於門以拒之。大懼，避去；窺婦入，逡巡亦入。婦操刀起，可棄返奔；婦逐斫之，斷幅傷臀，血沾襪履。〔馮評〕前半天仙化人，後半羅剎度世，亦雅亦俗，俗不傷雅。忿極，往訴兄，兄不禮焉，冤慚而去。過宿復至，跪嫂哀泣， 「跪嫂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跽嫂」。「哀」：鑄本作「哀乞」。求先容於婦，婦决絶不納。可棄怒，將往殺婦，兄不語。可棄忿起，操戈直出。嫂愕然，欲止之，兄目禁 目禁：〔吕註〕新唐書·關播傳：「播拜同中書門下平章事，嘗諭事帝前，欲有所言，盧杞目禁輒止。」之，俟其去乃曰：「彼固作此態，實不敢歸也。」〔但評〕看破醜態，一被其欺，則狼子不可制矣。使人覘之，已入家門，兄始色動，將奔赴之，而可棄已坌息入。 「坌息入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屏息出」，二十四卷本作「坌息返」。〔但評〕操戈而入，屏息而出，不似豺狼，直是鼠子，且是黔驢，是蛙鳴，是螳臂；然亦虧此婦人説得出，做得出。蓋可棄入家，婦方弄兒，望見之，擲兒牀上，覓得厨刀；可棄懼，曳戈反走，婦逐出門外始返。〔但評〕描寫入微。兄已得其情，故詰之。可棄不言，惟向隅泣，目盡腫。兄憐之，親率之去，婦乃内之。俟兄出，罰使長跪，要以重誓，而後以瓦盆賜之食。自此改行爲善。〔馮評〕閫教之善，其效通於父師，乃服治圈者之妙用。婦持籌握算，日致豐盈，可棄仰成 仰成：〔吕註〕真氏雜記：「臣盡智力以事上，而君無與焉，仰成而已。」〔何註〕言但仰守其成功而已。書·畢命：「予小子垂拱仰成。」而已。後年七旬，子孫滿前，婦猶時捋白鬚，使膝行焉。〔但評〕老狼終身伏在圈中。○母不以爲子，妻不以爲夫，名曰可棄，寸草與之皆棄也。有子有田，則誠可棄，而狼子無所憑藉矣。至於彎弓操刀，傷臀濺血，要之以誓，食之以盆，化其野心，卒爲善士，其棄之其不終棄之也。故不曰夜叉，不曰鳩盤荼，不曰胭脂虎，而曰狼子深圈。
異史氏曰：「悍妻妬婦，遭之者如疽附於骨，死而後已，豈不毒哉！然砒、附，天下之至毒也，苟得其用，瞑眩大瘳，非參、苓所能及矣。而非仙人洞見臟腑，又烏敢以毒藥貽子孫哉！」 「及矣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及也」。「貽子孫哉」：此後附則，青本作馬介甫附則。
〔何評〕子可使婢代生，又能逆知未生之婦可制其子，甚異。使非有此圈，則仙人亦窮於術矣。父名大業，子名大器，豈右軍大令之比乎？
章丘李孝廉善遷，少通儻不泥，絲竹詞曲之屬皆精之。兩兄皆登甲榜，而孝廉益佻脱。娶夫人謝， 「通儻」：鑄本、青本、異史本作「倜儻」。「不泥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不羈」。「夫人謝」：黄本作「夫人謝氏」。稍稍禁制之，遂亡去。三年不返，遍覓不得，後得之臨清句闌中。家人入，見其南向坐，少姬十數左右侍，蓋皆學音藝而拜門牆者也。臨行，積衣累笥，悉諸妓所貽。 「累笥」：異史本作「累筒」。「諸妓」：異史本、鑄本作「諸姬」。既歸，夫人閉置一室，投書滿案。以長繩縶榻足， 「縶榻」：鑄本作「繋榻」。引其端自欞内出，貫以巨鈴，繫諸厨下。凡有所需則躡繩， 「所需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需」。繩動鈴響則應之。夫人躬設典肆，垂簾納物而估其直；左持籌，右握管；老僕供奔走而已。由此居積致富，每恥不及諸姒貴。錮閉三年，而孝廉捷，喜曰：「三卵兩成，吾以汝爲毈 毈：〔吕註〕淮南子：「卵不成鳥曰毈。」○毈音段。矣， 「毈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豭」。今亦爾耶？」〔何評〕此稍可。〔但評〕三年保護之功，幸而不爲毈卵。
又：耿進士崧生，亦章丘人。 「又耿進士」：青本、黄本、異史本、鑄本無「又」字。「亦章丘」：鑄本作「章丘」。夫人每以績火佐讀。績者不輟，讀者不敢息也。或朋舊相詣，輒竊聽之。論文則瀹茗作黍；若恣諧謔，則惡聲逐客矣。每試得平等，不敢入室門；超等，始笑逆之。 「逆」：鑄本作「迎」。設帳得金，悉内獻，絲毫不敢隱匿。 「敢隱匿」：鑄本、異史本作「敢匿」，二十四卷本作「聽隱匿」。故東主饋遺，恒面較錙銖。人或非笑之，而不知其銷算良難也。後爲婦翁延教内弟。 「知其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知」。「後爲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後」。是年遊泮，翁謝儀十金。耿受榼返金，夫人知之，曰：「彼雖周親，然舌耕 舌耕：〔吕註〕拾遺記：「賈逵門徒來學，不遠萬里，贈獻者積粟盈倉。或云逵非力耕所得，誦經口倦，世所謂舌耕也。」謂何也？」 「受榼」：異史本、鑄本作「受盒」。「周親」：異史本作「至親」，手稿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鑄本作「固親」，今據青本、黄本改。「謂何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何爲」，鑄本作「爲何」。追之返而受之。耿不敢争，而心終歉焉， 「心終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終心」。思暗償之，於是每歲館金，皆短其數以報夫人。積二年餘，得如干數， 「年餘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年」。「如干」：鑄本、異史本作「若干」。忽夢一人告之曰：「明日登高，金數即滿。」次日，試一臨眺，果拾遺金，恰符缺數，遂償岳。後成進士，夫人猶訶譴之，耿曰：「今一行作吏， 一行作吏：〔吕註〕嵇叔夜與山巨源絶交書：「遊山澤，觀魚鳥，心甚樂之。一行作吏，此事便廢。」何得復爾！」夫人曰：「諺云：『水長則船亦高。』即爲宰相，寧便大耶？」 「寧便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便」。〔但評〕水長船高，極妙比喻。宰相固大，豈知夫人更大。〔何評〕此則過。
〔校記〕（底本：手稿本 參校本：青本、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鑄本。「安大業……夢想不能」手稿本殘缺，今以異史本作底本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