晏仲,陝西延安人,與兄伯同居,友愛敦篤。〔馮評〕提筆。伯三十而卒,無嗣,妻亦繼亡。 「妻亦」:鑄本作「嫂亦」。仲痛悼之,每思生二子,則以一子爲兄後。 「以一子爲兄後」:鑄本作「一繼兄後」。〔馮評〕伏下。甫舉一男,而仲妻又死。仲恐繼室不恤其子, 「繼室不恤其子」:鑄本作「繼娶不賢」。將購一妾。鄰村有貨婢者,仲往相之,略不稱意;情緒無聊,被友人留酌,醺醉而歸。 此上十三字:鑄本作「被友人留酌,醉歸」。途中遇故窗友梁生,握手殷殷,邀過其家。醉中忘其已死,從之而去。 此上十八字:鑄本作「邀至其家,竟忘其已死,隨之而去」。〔馮評〕醉人不怕鬼,以醉人即鬼也;醉人忘其死,以醉人無異死也。入其門,並非舊第,疑而問之,答云:「新移此耳。」入而謀酒,則家釀已竭, 此上十九字:鑄本作「問之。曰新移於此。入謀酒,又告竭」。囑仲坐待,挈瓶往沽。仲出立門外以俟之,見一婦人控驢而過,有童子隨之,年可八九歲,面目神色,绝類其兄,心惻然動,急委綴之, 此上四十二字:鑄本作「仲出,立門外俟之。忽見一婦人控驢而過,有八九歲童子隨之,其面目神色絶類其兄。心惻然動,急委綴之」;青本「以俟」作「俟」,並二十四卷本「委綴」作「尾綴」。便問童子何姓。答言:「姓晏。」仲益驚,又問:「汝父何名?」答言:「不知。」言次已至其門, 此上二十三字:鑄本作「童曰姓晏。仲驚,又問其父名,曰不知。叙問間已至其家」;二十四卷本「答言姓晏」作「答云姓晏」;「答言不知」,青本、黄本作「笑言不知」。婦人下驢入。仲執童子曰 「童子」:九二三九號青本、但本、圖本、黄本作「童手」。:「汝父在家否?」童諾而入。頃之,一媪出窺,真其嫂也。 此上十四字:鑄本作「童入問。少頃,一媪出窺,則其嫂也」。青本、黄本「童諾」作「童子諾」。訝叔何來。仲大悲,隨之而入。見廬落亦復整頓,因問:「兄何在?」曰:「責負未歸」。問:「跨驢何人?」 此上二十六字:鑄本作「随入,見廬落整頓。問兄何在,嫂曰責負未歸。問騎驢者何人」;二十四卷本、異史本「跨驢」作「跨驢者」;手稿本「廬落」原作「堂舍」,「整頓」原作「完好」,塗改。曰:「此汝兄妾甘氏,生兩男矣。長阿大,赴市未返;汝所見者阿小。」坐久,酒漸解, 「漸解」:鑄本作「漸醒」。始悟所見皆鬼。以兄弟情切,即亦不懼。嫂温酒治具。 此上十四字:鑄本作「然以兄弟情切,亦不甚懼。嫂治酒飯」。仲急欲見兄,促阿小覓之。良久,哭而歸曰 「歸曰」:鑄本作「歸云」。:「李家負欠不還,反與父鬧。」〔馮評〕生波。仲聞之,與阿小奔而去。見有兩人方捽兄地上。仲怒,奮拳直入,當者盡踣, 此上二十五字:鑄本「而去」作「去」,「見有」作「見」,「當者」作「人」,二十四卷本「捽」作「摔」。急救兄起,敵已俱奔;追捉一人,捶楚無算,始起執兄手, 「始起執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始執」。「執兄手」:手稿本作「執兄」,今據諸參校本補。頓足哀泣。兄亦泣。〔馮評〕予讀兄弟急難之時,悲之,不意九幽之下,聞歌「鶺鴒」。既歸,舉家慰問,乃具酒食,兄弟相慶。居無何, 「居無何」:鑄本作「忽」。一少年入,年約十六七。伯呼阿大,令拜叔。 「令拜」:鑄本作「拜」。仲挽之,哭向兄曰:「大哥地下有兩男子,而墳墓不掃;弟又子少而鰥, 鑄本「兩男子」作「兩子」,「子少而鰥」作「無妻子」。奈何?」伯亦悽惻。嫂謂伯曰 「嫂謂伯曰」:鑄本作「嫂曰」。:「遣阿小從叔去,亦得。」阿小聞之, 「聞之」:鑄本作「聞言」。依叔肘下,眷戀不去。仲撫之,倍益酸辛。問:「汝樂從否?」 「倍益酸辛」:鑄本無此四字。「從否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從去否」。答云:「樂從。」仲念鬼雖非人,慰情亦勝無 慰情亦勝無:〔何註〕陶潛詩:「弱女雖非男,慰情良勝無。」也,〔但評〕地下能夫妻團聚,又可納妾生子,則與人間何異?所傷心者,墳墓不掃耳。遣子從叔去,死者固所樂爲,生者未必樂從也。仲之欲繼兄後,久出至誠,自念鬼雖非人,慰情勝如無有,此豈挾私覬覦者所能窺其萬一耶。〔馮評〕好句。出陶詩。因爲解顔。伯曰:「從去,但勿嬌慣,宜啖以血肉,驅向日中曝之,午過乃已。六七歲兒,歷春及夏,骨肉更生,可以娶妻育子,〔馮評〕鬼曝日中,便生骨肉,娶妻生子,從何得此議論,然須奇創,而微有理。但恐不壽耳。」言間,門外有少女窺聽, 「門外有少女窺聽」:鑄本作「少女在門外窺聽」。意致温婉。仲疑爲兄女,便以問兄。 「便以」:鑄本作「因」。兄曰:「此名湘裙,吾妾妹也。孤而無歸,寄養十年矣。」 「寄養」:鑄本作「寄食」。問:「已字否?」伯云 「伯云」:鑄本作「伯曰」。:「尚未。近有媒議東村田家。」女在窗外小語曰:「我不嫁田家牧牛子。」仲頗有動於中,而未便明言。 此上十一字:鑄本作「仲頗心動,未便明言」。既而伯起,設榻於齋,止弟宿。仲雅不欲留,而意戀湘裙,將設法以窺兄意,遂别兄就榻。 鑄本「仲雅」作「仲本」,「而意」作「意」,「設法以窺」作「探」,「就榻」作「就寢」。時方初春,氣候猶寒, 「氣候猶」:鑄本作「天氣尚」。齋中夙無煙火,森然起粟。 森然起粟:〔何註〕森然,毛竪立貌。起粟,膚冷則毛孔如粟而起也。〔馮評〕鬼境。對燭冷坐, 「起粟對燭冷坐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粟栗對燭冷坐」,鑄本作「冷坐」。思得小飲。俄而阿小推扉入, 「俄而」:鑄本作「俄見」。以杯羹斗酒置案上。仲喜極,問誰之爲,答云 上九字:鑄本作「仲問誰爲,答曰」。:「湘姨。」酒將盡,又以灰覆盆火,擲牀下。仲問:「爺娘寢乎?」 此上九字:鑄本作「置牀下。仲問:『爹娘睡乎?』」曰:「睡已久矣。」「汝寢何所?」曰:「與湘姨共榻耳。」阿小俟叔眠, 「共榻」:鑄本作「同榻」。「俟叔」:青本、黄本作「候叔」。乃掩門去。仲念湘裙惠而解意,益愛慕之;又以其能撫阿小,欲得之心益堅。輾轉牀頭,終夜不寢。 此上二十五字:鑄本作「愈愛慕之,且能撫阿小,欲得之心更堅,輾轉終夜」。早起,告兄曰:「弟孑然無偶,煩大哥留意也。」 「孑然」:黄本作「了然」。「留意也」:二十四卷本、異史本作「留意焉」。鑄本「煩大哥」作「願大哥」,「留意也」作「留意」。伯曰:「吾家非一瓢一擔者,物色當自有人。地下即有佳麗,恐於弟無所利益。」仲曰:「古人亦有鬼妻,何害?」伯似會意,便言:「湘裙亦佳。但以巨針刺人迎, 人迎:〔何註〕王叔和脈訣以左關爲人迎。血出不止者,乃可爲生人妻, 此上二十八字:鑄本「似會」作「會」,「便言」作「曰」,「人迎血」作「人血迎」,並二十四卷本「乃可」作「便可」。何得草草!」仲曰:「得湘裙撫阿小,亦得。」伯但摇首。〔馮評〕小曲折。仲求之不已,嫂曰:「試捉湘裙强刺驗之, 「求之」:鑄本作「求」。手稿本「刺驗」下原有「而」字,塗去。不可乃已。」遂握針出。門外遇湘裙,急捉其腕,則血痕猶濕,蓋聞伯言時,早自試之矣。 「言時」:青本、黄本作「言」。「早自」:鑄本作「已自」。嫂釋手而笑,反告伯曰:「渠作有意喬才 喬才:〔何註〕矜才也。禮·樂記:「齊音敖闢喬志。」△按:喬才,無賴漢,有時作昵稱。金瓶梅:「喬才心邪,不來一月,奴綉鴛衾曠了三十夜。」久矣,尚爲之代慮耶?」 「爲之」:青本作「爲」。妾聞之怒,趨近湘裙,以指刺眶而駡曰:「淫婢不羞!欲從阿叔奔去耶? 「奔去」:鑄本作「奔走」。我定不如其願!」〔馮評〕又曲。湘裙愧憤,哭欲覓死。〔但評〕不嫁田家牧牛子,此鬼殊有志氣。聞刺血之言而自試,原非草草。謂之有意喬才,何羞之有?鬼而不能如願,不如爲聻矣。舉家騰沸,仲乃大慚,别兄嫂,率阿小而出。〔馮評〕又頓開。兄曰:「弟姑去。阿小勿使復來,恐損其生氣也。」仲諾之。 「諾之」:鑄本作「曰諾」。既歸,〔馮評〕夢歸耶,生歸耶,血肉之軀居然與鬼應接如生人,寧有此理,然論其文可也。偽增其年,托言兄賣婢之遺腹子。衆以其貌酷類,亦信爲伯遺體。仲教之讀,輒遣抱一卷就日中誦之; 此上二十一字:鑄本「酷類」作「酷肖」,「抱一卷」作「把書」;「亦信爲伯遺體」,手稿本原作「亦遂信之」,塗改。初以爲苦,久而漸安。六月中,几案灼人,而兒戲且讀,殊無少怨。兒甚惠,日盡半卷,夜與叔抵足,恒背誦之。仲甚慰。又以不忘湘裙,故不復作燕樓 燕樓:〔吕註〕麗情集:「唐張建封鎮武寧,有關盼盼者,徐之奇色,張納之於燕子樓。」〔何註〕白居易集:「張建封納舞妓盼盼于燕子樓。公薨,不他適,居十餘年。」△按:白居易集指白氏文集或白氏長慶集。〔馮評〕「燕樓」字用典,聊齋妙不多用,近人有作,則滿紙書袋氣矣。想矣。一日,雙媒來爲阿小議姻, 「議姻」:黄本、青本作「議婚」。中饋無人,心甚躁急,忽甘嫂自外入曰:「阿叔勿怪,吾送湘裙至矣。緣婢子不識羞,我故挫辱之。叔如此表表,而不相從,更欲從何人者?」見湘裙立其後,心甚歡悦;肅嫂坐,具述有客在堂,乃趨出。少間復入,則甘氏已去。湘裙卸妝入厨下,刀砧盈耳矣。〔馮評〕又妙,簡。俄而肴胾 肴胾:〔何註〕肴饌也。胾音剚,肉也。體骨曰肴,切肉曰胾。禮·曲禮:「左殽右胾。」羅列,烹飪得宜。客去,仲入, 手稿本「仲入」下原有「室」字,塗去。見湘裙凝妝坐室中,遂與交拜成禮。至晚,女仍欲與阿小共宿。仲曰:「我欲以陽氣温之, 「我欲」:青本作「我」。不可離也。」因置女别室,惟晚間杯酒一往歡會而已。〔馮評〕妙,又不與湘裙同宿。湘裙撫前子如己出,仲益賢之。一夕,夫妻款洽, 「夫妻」:青本、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夫婦」。仲戲問:「陰世有佳人否?」女思良久,答言 「答言」:鑄本作「答曰」。:「未見。惟鄰女葳靈仙,羣以爲美;〔何評〕蛇足。顧貌亦猶人,要善修飾耳。與妾往還最久,心中竊鄙其蕩也。〔何評〕可知。如欲見之, 「見之」:青本、黄本作「見」。頃刻可致。但此等人,未可招惹。」。〔馮評〕又拖下。仲急欲一見。女把筆似欲作書,既而擲管曰:「不可,不可!」〔馮評〕曲曲折折,忽放忽收。强之再四,乃曰:「勿爲所惑。」仲諾之,遂裂紙作數畫若符, 「裂紙」:青本作「紙」,黄本作「畫紙」。於門外焚之。少時,簾動鈎鳴,吃吃作笑聲。女起曳入,高髻雲翹,殆類畫圖,扶坐牀頭,酌酒相叙間闊。初見仲,猶以紅袖掩口,不甚縱談;數琖後,嬉狎無忌,〔但評〕既得鬼妻,又狎鬼妓。死於鬼病,生於鬼兄。漸伸一足壓仲衣。仲心迷亂,不知魂之所舍, 「不知魂之所舍」:鑄本作「魄蕩魂飛」。目前惟礙湘裙。湘裙又故防之,頃刻不離於側。〔馮評〕作人宜直,作文宜曲,雖大片段中有許小波折,最好看有致。葳靈仙忽起,搴簾而出。湘裙從之,仲亦從之。葳靈仙握仲,趨入他室。湘裙甚恨,而無可如何,憤然歸室, 此上二十二字:「握仲」,二十四卷本作「輒握仲手」;鑄本「握仲」作「握手」,「而無」作「然亦無」,「憤然」作「憤憤」;青本、黄本「無可」作「無」。聽其所爲而已。既而仲入,湘裙責之曰:「不聽我言,後恐却之不得耳。」 「後恐」:青本、鑄本作「恐後」。〔馮評〕又帶起下。仲疑其妒,不樂而散。次夕葳靈仙不召自來。湘裙甚厭見之,傲不爲禮;仙竟與仲相將而去。如此數夕,女望其來則詬辱之,而亦不能却也。〔何評〕作法自斃。月餘,仲病不起, 「不起」:鑄本作「不能起」。始大悔,唤湘裙與共寢處,冀可避之;晝夜防稍懈,則人鬼已在陽臺。 「夜防」:鑄本作「夜之防」。青本「陽臺」作「陽臺矣」。湘裙操杖逐之,鬼忿與争,湘裙荏弱,手足皆爲所傷。仲寖以沉困,湘裙泣曰:「吾何以見吾姊矣!」 「寖以沉困」:手稿本原作「奄將溘盡」,塗改。「吾姊矣」:諸參校本作「吾姊乎」。又數日,仲冥然遂死,初見二隸執牒入,不覺從去;至途患無資斧,邀隸便道過兄所。兄見之驚駭失色,問:「弟近何作?」仲曰:「無他,但有鬼病耳。」實告之,兄曰:「是矣。」乃出白金一裹,謂隸曰:「姑笑納之。吾弟罪不應死,請釋歸,我使豚子從去, 「豚子」:青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豚兒」。或無不諧。」便唤阿大陪隸飲。反身入家,遍告以故, 「遍告」: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便告」。乃令甘氏隔壁唤葳靈仙。俄至,見仲欲遁。伯揪返, 「揪返」:青本、黄本作「揪髮」。駡曰:「淫婢!生爲蕩婦,死爲賤鬼,不齒羣衆久矣;又祟吾弟耶!」立批之,雲鬢蓬飛,妖容頓减。久之,一嫗來,伏地哀懇。伯又責嫗縱女宣淫,訶詈移時,始令與女俱去。伯乃送仲出。飄忽間已抵家門,直抵卧室, 「直抵」:鑄本作「直至」,二十四卷本作「直達」。豁然若寤,始知適間之已死也。伯責湘裙曰:「我與若姊謂汝賢能,故使從吾弟,反欲促吾弟死耶!設非名分之嫌,便當撻楚!」 「便當」:青本作「伊當」。湘裙慚懼啜泣,望伯伏謝。伯顧阿小喜曰 「阿小」:手稿本無「阿」字,今據諸參校本補。:「兒居然生人矣!」湘裙欲出作黍,伯辭曰 「辭曰」:鑄本作「曰」。:「弟事未辦,我不遑暇。」阿小年十三,漸知戀父,見父出,零涕從之。父曰 「父曰」:鑄本作「伯曰」。:「從叔最樂,我行復來耳。」轉身遂逝。自此不復通聞問矣。 「轉身」:青本、黄本作「轉盼」。鑄本「自此」作「從此」,「通聞」作「相聞」。後阿小娶婦,生一子,亦年三十而卒。 「年三十」:鑄本作「三十」。仲撫其孤,如侄生時。仲年八十,其子二十餘矣,乃析之。湘裙無所出。 「無所」:鑄本作「無」。一日謂仲曰:「我先驅狐狸於地下可乎?」 上十字:手稿本原作「我將先往矣」,塗改。盛妝上牀而殁。仲亦不哀,半年亦殁。 「亦殁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尋卒」。
異史氏曰:「天下之友愛如仲,幾人哉!宜其不死而益之以年也。陽絶陰嗣,此皆不忍死兄之誠心所格;在人無此理,在天寧有此數乎?地下生子,願承前業者,想亦不少;恐承絶産之賢兄賢弟, 「兄賢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兄」。不肯收恤耳!」〔馮評〕語語勸世,有功名教之文,豈以説鬼也而少之。
〔何評〕葳靈仙一招,未免多事。
〔校記〕(底本:手稿本 參校本:青本、黄本、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