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纖
奚山者，高密人，貿販爲業，往往客蒙沂之間。 鑄本「往往」作「常」，並二十四卷本「之間」作「間」。一日，途中阻雨，及至所常宿處而夜已深；遍叩肆門，無有應者， 此上十八字：鑄本作「至歇處，夜已深，遍叩無應」。徘徊廡下。忽二扉豁開，一叟出，便納客入。山喜從之。縶蹇登堂，堂上迄無几榻。叟曰：「我憐客無歸， 鑄本「便納」作「邀」，「迄無」作「並無」；黄本「憐客」作「憐子」。故相容納。我實非賣食沽飲者。家中無多手指，惟有老荆弱女，眠熟矣。雖有宿肴，苦少烹瀹， 烹鬵：〔何註〕鬵音芹，大釜也。詩·檜風：「誰能亨魚？溉之釜鬵。」 此上二十三字：鑄本作「家下止有老荆弱女，已眠熟矣。雖有烹灊，已宿矣」；二十四卷本「苦少」作「苦無」。「淪」：手稿本、鑄本、黄本、異史本均作「灊」，青本作「鬵」，今據二十四卷本改。勿嫌冷啜也。」〔馮評〕看他層層寫一鼠子行逕，文家細處。言已便入，少頃以足牀來，置地上，促客坐；又入， 「足牀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短足牀」。「又入」：鑄本作「又」。攜一短足几至：拔來報往， 拔來報往：〔吕註〕禮·少儀：「毋拔來，毋報往。」註：「報讀爲赴。拔、報皆疾也。人往來所之，當有宿漸，不可卒也。」蹀躞甚勞。山起坐不自安，曳令暫息。 上十八字：鑄本作「往來蹀躞，山甚起坐不安，曳令暫息」；二十四卷本「曳令」作「曳翁」。少間，一女郎出行酒。叟顧曰：「我家阿纖興矣。」視之，年十六七，窈窕秀弱，風致嫣然。山有少弟未婚，竊屬意焉，〔馮評〕不言己而言弟，文便多一層曲折。因詢叟清貫尊閥。答云：「士虚，姓古。子孫皆夭折， 鑄本「因詢」作「因問」，「尊閥」作「尊閾」，「皆夭」作「夭」。二十四卷本「因詢」作「因問」，「答云」作「答名」。黄本「尊閥」作「尊閲」。剩有此女。適不忍攪其酣睡，想老荆唤起矣。」問：「婿家阿誰？」答言 「答言」：鑄本作「答云」。：「未字。」山竊喜，既而品味雜陳，似所宿具，食已致恭而言曰 鑄本「似所」作「似有」，「恭而言」作「謝」。：「萍水之人，遂蒙寵惠，没齒所不敢忘。緣翁盛德，乃敢遽陳朴魯 朴魯：〔何註〕朴同樸，無飾也。釋名：「魯，鈍也。國多山水，民性朴魯。」：僕有幼弟三郎，十七歲矣。讀書肄業，頗不頑冥。 鑄本「幼弟」作「弟」，並二十四卷本「頑冥」作「冥頑」。欲求援繫，不嫌寒賤否？」叟喜曰：「老夫在此，亦是僑寓。倘得相托，便假一
，移家而往，庶免懸念。」山都應之，遂起展謝。叟殷勤安置而去。鷄既唱，叟已出， 鑄本「既唱」作「既鳴」，「叟已」作「叟」。呼客盥沐。束裝已，酬以飯金，固辭曰：「客留一飯， 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「客留」作「留客」。萬無受金之理；矧 矧：〔何註〕况也。附爲婚姻乎？」既别，客月餘乃返。去村里餘，遇老媪率一女郎，冠服盡素。既近，疑似阿纖。女郎亦頻轉顧，因把媪袂，附耳不知何辭。媪便停步，向山曰：「君奚姓耶？」山唯唯。媪慘然曰 鑄本「姓耶」作「姓乎」，「唯唯」作「曰然」，「慘然」作「慘容」。「耶」：異史本作「乎」。：「不幸老翁壓於敗堵，今將上墓。家虚無人，請少待路側，行即還也。」遂入林去。移時始來，途已昏冥，遂與偕行；道其孤弱，不覺哀啼。山亦酸惻。媪曰：「此處人情大不平善，孤孀 孤孀：〔何註〕孀音霜，寡婦也。清河王誄：「惠於媰孀。」媰音雛，嫠婦也。難以過度。阿纖既爲君家婦，過此恐遲時日，不如早夜同歸。」山可之。既至家，媪挑燈供客已，謂山曰：「意君將至，儲粟都已糶 糶：〔何註〕音眺，出穀也。去；尚存廿餘石，遠莫致之。北去四五里，村中第一門，有談二泉者，是吾售主。君勿憚勞，先以尊乘運一囊去，叩門而告之，但道南村古姥有數石粟，糶作路用，煩驅蹄躈一致之也。」〔馮評〕碩鼠，碩鼠。即以囊粟付山。山策蹇去，叩户， 「南村」：鑄本作「南村中」。「叩户」：鑄本作「叩門」。一碩腹 碩腹：〔何註〕大腹也。男子出，告以故，傾囊先歸。俄有兩夫以五騾至。媪引山至粟所，乃在窖中。山下，爲操量執概。母放女收，頃刻盈裝，付之以去。凡四返而粟始盡。〔馮評〕五騾每頭一石，四返恰符二十石之數，細甚。既而以金授媪，媪留其一人二畜，治任遂東。行二十里天始曙，至一市，市頭賃騎，談僕乃返。既歸，山以情告父母，相見甚喜， 「甚喜」：二十四卷本「甚」字處爲空白。即以别第館媪，卜吉爲三郎完婚。媪治奩妝甚備。阿纖寡言少怒，或與語，但有微笑；晝夜績織無停晷，以是上下悉憐悦之。 鑄本「語」作「言」，「悉憐」作「俱憐」。囑三郎曰：「寄語大伯：再過西道，勿言吾母子也。」〔但評〕寄語大伯數語，先爲下文漏洩消息，若有意、若無意，若用力、若不用力。此等處閑中著筆，淡處安根，遂使遍體骨節靈通，血脈貫註。所謂閑着即是要着，淡語皆非泛語也。居三四年，奚家益富，三郎入泮矣。一日，山宿古之舊鄰，偶及曩年無歸，投宿翁媪之事。主人曰：「客誤矣。東鄰爲阿伯别第，三年前，居者輒睹怪異，故空廢甚久，有何翁媪相留？」山甚訝之，而未深言。 鑄本「甚訝」作「訝」。「未深言」：此依手稿本、青本、黄本。異史本、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未深信」。主人又曰：「此宅向空，十年無敢入者。一日，第後牆傾，伯往視之，則石壓巨鼠如猫，尾在外猶摇。急歸，呼衆共往， 鑄本「外猶」作「外尚」，「共往」作「往視」。青本、黄本「外猶」作「内猶」。二十四卷本「猶摇」作「猶動摇」。則已渺矣。羣疑是物爲妖。後十餘日，復入試， 「入試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入視」，青本、黄本作「入試驗」。寂無形聲；又年餘，始有居人。」山益奇之。歸家私語，竊疑新婦非人，陰爲三郎慮，而三郎篤愛如常。久之，家中人紛相猜議，女微察之，夜中語三郎曰：「妾從君數載，未嘗少失婦德； 鑄本「家中」作「家」，「紛相」作「競相」，「夜中」作「至夜」，並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「數載」作「數年」。「婦德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德」。今置之不以人齒。請賜離婚書，聽君自擇良耦。」因泣下。三郎曰：「區區寸心，宜所夙知。自卿入門，家日益豐， 「日益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日以」。咸以福澤歸卿，烏得有異言？」女曰：「君無二心，妾豈不知，但衆口紛紜，恐不免秋扇之捐。」三郎再四慰解乃已。山終不釋，日求善撲之猫，以覘其意。 「覘其」：青本作「觀其」。「其意」：異史本、鑄本作「其異」。女雖不懼，然蹙蹙不快。一夕，謂媪小恙，辭三郎省侍之。天明，三郎往訊，則室内已空，〔但評〕聚蚊成雷，衆口鑠金，托故而去，至明至决。何物鼠子，乃能知幾若是。駭極，使人於四途踪跡之， 鑄本「内已空」作「已空矣」，「於四途」作「四途」，「跡之」作「跡」。並無消息，中心營營，寢食都廢。而父兄皆以爲幸，交慰藉之； 交慰藉之：〔何註〕言家人交相欣慰，藉藉有詞也。藉同籍。前漢書·江都易王傳：「國中口語籍籍。」將爲續婚，而三郎殊不懌。 不懌：〔何註〕不悦也。俟之年餘，音問已絶；父兄輒相誚責，不得已以重金買妾， 此上二十二字：鑄本作「又年餘，絶無音問，父兄輒相誚責，不得已，勉買一妾」，青本、黄本「已」作「以」。「責」：異史本作「責之」。然思阿纖不衰。又數年，奚家日漸貧，由是咸憶阿纖。有叔弟嵐以故至膠， 「以故」：鑄本作「以事」。迂道宿表戚陸生家，夜聞鄰哭甚哀，未遑詰也；既返，復聞之，因問主人，答云：「數年前，有寡母孤女，僦居於是。 鑄本「詰也」作「詰問」，「既返」作「及返」，「復聞」作「又聞」，並異史本「於是」作「於此」。二十四卷本「主人」作「陸」，「答云」作「陸云」，「是」作「此」。月前姥死，女獨處，無一綫之親，是以哀耳。」問：「何姓？」曰：「姓古。嘗閉户不與里社通，故未悉其家世。」〔但評〕雖晝伏夜動，性本畏人；而不爲鼫之晉，不爲墉之穿，彼首鼠兩端者，何能仰望。嵐驚曰：「是吾嫂也！」因往款扉。有人揮涕出，隔扉應曰：「客何人？ 「應曰」：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問曰」。「客何人」：圖本無此三字。我家故無男子。」嵐隙窺而遥審之，果嫂。便曰：「嫂啟關，我是叔家阿遂。」女聞之，拔關納入，訴其孤苦，意悽愴悲懷。 鑄本無「聞之」二字。「意悽愴」：鑄本作「憶愴」，二十四卷本作「益悽愴」，青本作「意悽慘」；「意悽愴悲懷」，手稿本原作「啼失聲」，塗改。嵐曰：「三兄憶念頗苦。夫妻即有乖迕， 乖迕：〔何註〕猶言不和順也。乖，違也。迕音誤，逆也。前漢書·食貨志：「好惡乖迕。」何遂遠遯至此？」即欲賃輿同歸，女愴然曰 「愴然」：青本作「慘然」。：「我以人不齒數故，遂與母偕隱；今又返而依人，誰不加白眼？ 白眼：〔吕註〕見胡四姐「清盼」註。 「白眼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白眼者」。如欲復還，當與大兄分炊；不然，行乳藥求死耳！」嵐既歸， 「嵐既歸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嵐歸」。以告三郎。三郎星夜馳去。夫妻相見，各有涕洟。次日，告其屋主。屋主謝監生，窺女美，陰欲圖致爲妾，〔馮評〕小波。數年不取其值；頻風示媪，媪絶之。媪死，竊幸可謀， 鑄本「其直」作「屋直」；「謀」作「媒」。而三郎忽至，通計房租以留難之。三郎家故不豐，聞金多，頗有憂色。女言 「金多」：黄本作「多金」，鑄本「頗有」作「有」，「女言」作「女曰」。：「不妨。」引三郎視倉儲，約粟三十餘石，償租有餘。三郎喜，以告謝。謝不受粟，故索金。女嘆曰：「此皆妾身之惡幛 惡幛：〔何註〕猶魔障也。也！」遂以其情告三郎。三郎怒，將訟於邑。 「將訟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將訴」。〔但評〕「雖速我訟，亦不汝從」，監生行爲，乃真似鼠。陸氏止之，爲散粟於里黨，斂貲償謝，以車送兩人歸。三郎實告父母，與兄析居。阿纖出私金，日建倉廪，而家中尚無儋石，共奇之。年餘驗視，則倉中盈矣。不數年，家大富；而山苦貧。女移翁姑自養之， 鑄本「盈矣」作「滿矣」，「女移」作「女請」，並異史本「不數年」作「又不數年」，「家」作「家中」。二十四卷本「盈矣」作「盈積」，「養之」作「養」。輒以金粟周兄，狃以爲常。三郎喜曰：「卿可云不念舊惡矣。」女曰：「彼自愛弟耳。且非渠，妾何緣識三郎哉？」 鑄本「可云」作「可謂」，「非渠」作「非兄」，黄本「且非」作「非」，並青本「識三郎」作「識君」。〔但評〕用女言將上文一筆收盡。後亦無甚怪異。
〔但評〕文貴肖題，各從其類。風人咏物，比、興、賦體遂爲詞翰濫觴。言之無文，識者譏之。此善賦物者未肯率爾操觚也。叟之納奚，食之已爾，宿之已爾，而縶蹇登堂，何遂迄無几榻？陳肴似宿，胡爲苦少烹鬵？而且短足几床，一人携取，拔來報往，蹀躞殊勞，此何等人家？試爲掩卷思之，則阿纖之所由來，豈俟舊鄰有言而始悟哉！窖中儲粟，碩腹糴糧，來則富饒，去乃虚耗。考辭選義，出色生新矣。若阿纖者，秀外慧中，寡言少怒，又勤績織，我見猶憐；奈何以形跡之疑，遂滋猜議？致慮青蠅之聚，早防紈扇之捐，與母偕藏，所謂見幾而作者非耶？幸是郎心無二，妾志靡他，惡障既除，良琴再理；雖云析爨，終是感恩。蓋嘗反復其「彼自愛弟」數言，竊嘆人之置之不以人齒者，恐轉爲鼠置之不屑以鼠齒矣！
〔方評〕鼠性善憂，以多疑也。余即以其疑疑之，且並疑人。拱鼠乎？能肅客也。孝鼠乎？能掃墓也。官倉鼠乎？能儲粟也。慈鼠乎？能擇婿辦妝也。及伯子懷懼而難釋，則疑投鼠忌器矣。姥也，偕女而還逃，則疑田鼠化駑矣。卒至鼯鼠技窮，孤苦靡依，無顔反璧矣。乃惡障難迷，重金相濟，不又令吾疑爲黠鼠之能脱難于堅橐，大鼠之能酬恩于裹珠也哉！噫！相鼠有皮，顧靦然人面者反無皮，則鼠子之不若，又不得不以疑鼠者轉而疑人矣。
〔何評〕死喪憂戚亦猶夫人，特其類異耳。
〔校記〕（底本：手稿本 參校本：青本、黄本、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