許盛,兖人,從兄成賈於閩,貨未居積,客言大聖靈著,將禱諸祠。〔馮評〕艮齋雜説:「潮州有齊天大聖廟,香火甚盛。」此書尤西堂著。盛未知大聖何神,與兄俱往。至則殿閣連蔓,窮極弘麗。 「弘」:二十四卷本、青本作「宏」,諱字。入殿瞻仰,神猴首人身,蓋齊天大聖孫悟空云。諸客肅然起敬,無敢有惰容。盛素剛直,竊笑世俗之陋。衆焚奠叩祝,盛潛去之;既歸,兄責其慢,盛曰:「孫悟空乃丘翁 丘翁:〔吕註〕丘翁名處機,棲真於始餘山,作西遊記。△按:丘處機號長春子,曾西遊,至撒馬爾罕。其弟子撰有長春真人西遊記。正文所云「孫悟空乃丘翁之寓言」係沿用舊説。〔馮評〕袁簡齋:西遊非長春作。之寓言,何遂誠信如此?如其有神,刀槊 槊:〔何註〕音朔,矛也。雷霆,余自受之!」逆旅主人聞呼大聖名,皆摇手失色, 「摇手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摇首」。若恐大聖聞。盛見其狀,益譁辨之。聽者皆掩耳而走。至夜,盛果病,頭痛大作。或勸詣祠謝, 「祠謝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祠謝罪」。盛不聽。未幾,頭小愈,股又痛,竟夜生巨疽,連足盡腫,寢食俱廢。兄代禱,迄無驗。或言:「神譴須自祝。」盛卒不信。月餘,瘡漸斂,而又一疽生,其痛倍苦。醫來,以刀割腐肉,血溢盈碗。恐人神其詞,故忍而不呻。〔馮評〕倔强可愛。俗子信鬼,委曲迂就,以神其説,如謂神遷怒是也。又月餘,始就平復,而兄又大病。盛曰:「何如矣?敬神者亦復如是,足徵余之疾非由悟空也!」 「余」:青本、黄本作「吾」。兄聞其言益恚,謂神遷怒;責弟不爲代禱,盛曰:「兄弟猶手足。 「猶手」:青本、黄本作「如手」。前日支體糜爛而不之禱,今豈以手足之病,而易吾守乎?」〔馮評〕認理甚明,非客氣也。但爲延醫剉藥,而不從其禱。藥下,兄暴斃。〔馮評〕看「藥下暴斃」四字。盛慘痛結於心腹,買棺殮兄已,投祠指神而數之曰 「指神」:青本、黄本作「指」。:「兄病,謂汝遷怒,使我不能自白。倘爾有神,當令死者復生,余即北面稱弟子,不敢有異辭;不然,當以汝處三清 三清:〔吕註〕見西遊記。之法,還處汝身,亦以破吾兄地下之惑!」 「亦以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庶以」。〔馮評〕語語剛直,出語亦趣。至夜,夢一人招之去,入大聖祠,仰見大聖有怒色,責之曰:「因汝無狀,以菩薩刀穿汝脛股;猶不自悔,嘖有煩言 嘖有煩言:〔何註〕嘖音,至也。左傳·定四年:「會同難,嘖有煩言,莫之治也。」。本宜送拔舌獄, 拔舌獄:〔吕註〕西遊記:「陰山後有十八層地獄,中有拔舌獄。」念汝一念剛鯁,姑置宥赦。〔馮评〕作聖賢豪杰骨子,上可以對天地。汝兄病,乃汝以庸醫夭其壽數,於人何尤? 「一念」:手稿本「念」右,後人加「生」字。青本、黄本作「一生」。「於」:鑄本、異史本作「與」。今不少施法力,益令狂妄者引爲口實。」〔馮評〕祈雨倒硯水故智。乃命青衣使請命於閻羅,青衣白 「青衣白」:鑄本、異史本作「青衣曰」。:「三日後,鬼籍已報天庭, 天庭:〔吕註〕史記·天官書:「三能三衡者天庭也。」恐難爲力。」神取方版,命筆,不知何詞,使青衣執之而去。良久乃返。成與俱來,並跪堂上。神問:「何遲?」青衣白:「閻摩不敢擅專, 「閻摩」:黄本、異史本作「閻羅」。又持大聖旨上咨斗宿,是以來遲。」盛趨上拜謝神恩。〔馮評〕血性人轉身快。神曰:「可速與兄俱去。若能向善,當爲汝福。」兄弟悲喜,相將俱歸。醒而異之,急起,啟材視之,兄果已甦, 黄本「相將」作「相與」,並青本「已甦」作「已甦醒」。「啟材」:黄本、青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啟棺」。「視之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覘視」。扶出,極感大聖力。盛由此誠服信奉,更倍於流俗。〔但評〕丘翁寓言,本原已悉。頭病不信,股病不信,至忍痛割疽而仍不信;兄謂神遷怒,責其代禱,而終不信;甚且投祠指數,而即以其處三清之法處之:其剛鯁不可謂不至矣。奈何以兄之誤投藥餌,死而復生,遂謂神果有靈,甘心北面而誠服,信奉乃更倍於流俗?信道不篤故也。而兄弟貲本,病中已耗其半;兄又未健,相對長愁。一日,偶遊郊郭, 「郊郭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郊外」。忽一褐衣人相之曰:「子何憂也?」〔馮評〕老孫亦多情可愛。盛方苦無所訴,因而備述其遭。褐衣人曰:「有一佳境,暫往瞻矚,亦足破悶。」問:「何所?」但云 「但云」:青本作「但言」。:「不遠。」從之。出郭半里許,褐衣人曰:「予有小術,頃刻可到。」因命以兩手抱腰,略一點首, 「點首」:鑄本、異史本作「點頭」。遂覺雲生足下,騰踔而上,不知幾百由旬。〔馮評〕佛書:四十里爲一由旬。盛大懼,閉目不敢少啟。頃之曰:「至矣。」忽見琉璃世界,光明異色,訝問:「何處?」曰:「天宫也。」信步而行,上上益高。 「上上」:青本作「上下」。遥見一叟,喜曰:「適遇此老,子之福也!」舉手相揖。叟邀過諸其所, 「過諸」:青本、黄本作「過」,鑄本、異史本作「過諧」。烹茗獻客;止兩盞,殊不及盛。褐衣人曰:「此吾弟子, 鑄本「弟」字下全缺佚。〔馮評〕「此吾弟子」四字説得嘴響,如今之房考官取中名士,每對人曰:「此敝門生也。」爲之一笑。千里行賈,敬造仙署,求少贈饋。」 「求少」:青本作「求所」。叟命僮出白石一柈,狀類雀卵,瑩澈如冰,使盛自取之。盛念攜歸可作酒枚,遂取其六。褐衣人以爲過廉,代取六枚,付盛並裹之。囑納腰橐,拱手曰:「足矣。」辭叟出,仍令附體而下,俄頃及地。盛稽首請示仙號,笑曰:「適即所謂觔斗雲 觔斗雲:〔吕註〕見西遊記。也。」盛恍然,悟爲大聖, 「悟爲」:異史本作「大悟知爲」。又求祐護,曰:「適所會財星,賜利十二分,何須他求。」 「他求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多求」。〔馮評〕如房官之愛新門生,十分親熱。盛又拜之,起視已渺;既歸,喜而告兄。解取共視,則融入腰橐矣。後輦貨而歸, 異史本「解取」作「解而」,「輦貨」作「輦」。其利倍蓰。 蓰:〔何註〕音璽,平聲,五倍也。自此屢至閩,必禱大聖。他人之禱,時不甚驗;盛所求無不應者。〔馮評〕好師弟。
異史氏曰:「昔士人過寺,畫琵琶於壁而去;比返,則其靈大著,香火相屬焉。 「昔士人」二句:〔吕註〕原化記:「昔有一書生過江,泊船,上山閑步。見僧房院開,中有牀榻。門外小廊數間。傍有筆硯。書生遂於房門素壁上畫一琵琶,大小與真不異。畫畢,風静船發。僧歸,見畫處,不知何人,乃告村人曰:『恐是五臺山聖琶琶。』當亦戲言,而遂爲村人傳説。禮施求福,甚效。書生入吴經年,聞江西路僧室有聖琵琶,靈應非一,心異之。因還江西,泊船此處,上訪之。僧亦不在,所畫琵琶依舊。前有幡花香爐,書生取水洗之。僧亦未歸。書生夜宿船中,明日又上。僧夜歸,覺失琵琶,以告村人,相與悲嘆。書生故問,具言前驗,令應有人背著琵琶,所以潛隱。書生大笑,爲説畫之因由、及拭却之由,僧及村人信之,靈聖亦絶耳。」天下事固不必實有其人;人靈之,則既靈焉矣。〔馮評〕坡詩云:「偶然唤作木居士,便有無窮祈福人。」何以故?人心所聚,而物或托焉耳。若盛之方鯁,固宜得神明之祐,豈真耳内綉針,毫毛能變;足下觔斗,碧落可升 「豈真」句:〔吕註〕俱見西遊記。哉!卒爲邪惑,亦其見之不真也。」 「亦其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抑其」。
〔但評〕天下所稱神靈者,祠廟而外,木石亦多有之,有鬼物憑之故也。然不必問其果靈與否,惟剛者不以私求,直者不以枉見,兩不相涉,即過而不問,曷害焉。彼盛之病脛股也,非真有菩薩刀穿之也;藉曰有之,則嘖有煩言之後,又何以欲送拔舌獄,卒念其一生剛鯁而中止也?庸醫促壽,會逢其適;仍令生還,亦其數未絶耳。前之死,將誰尤?後之生,又將誰德乎?至於行善有福,自古云然,幾見有剛方友愛之人,而不獲天佑者?觔斗雲上至天宫,雀卵石融入腰橐,亦其誠服信奉之後,結想深而遂生此幻境耳。
〔何評〕贊語甚正。
〔方評〕空,心也。心空則靈也。悟,我也。孫生也。我所受于天之理于心也。大聖者何?心之精神謂聖。能入風雲變態之中,能通天地有形之外,故謂之大。齊天者何?心參三才也。然則盛之得禍,固因放心而不知求其獲福,猶徇利而失其本心,皆無足論焉。
附録
艮齋雜説一則:福州人皆祀孫行者爲家堂,又立齊天大聖廟,甚壯麗。四五月間迎旱龍舟,裝飾寶玩,鼓樂喧闐,市人奔走若狂。視其中坐一獼猴耳。無論西遊記爲子虚烏有,即水簾洞豈在閩粤間哉?風俗怪誕如此,而不以淫祠毁,則杜十姨,伍髭鬚相公,固無足怪也。
(原載吕湛恩聊齋志異註)
〔校記〕(底本:手稿本 參校本:青本、黄本、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