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蛙神
江漢之間，俗事蛙神最虔。祠中蛙，不知幾百千萬，有大如籠者。〔馮評〕與水莽草一篇皆先以疏解起案，然後叙入正事，左、史多有之。或犯神怒，家中輒有異兆：蛙遊几榻，甚或攀緣滑壁不得墮， 鑄本無「不得墮」三字。其狀不一，此家當凶。人則大恐，斬牲禳禱之，神喜則已。〔但評〕蛙善怒，其性也，然亦易解，即爲神何獨不然。起數語已立一篇之局，而不嫌占實者，此衹論其泛常，後乃叙其實事也。楚有薛崑生者，幼惠，美姿容。六七歲時，有青衣媪至其家，自稱神使，坐致神意，願以女下嫁崑生。薛翁性朴拙，雅不欲，辭以兒幼。〔馮評〕青皮大腹，强作姻好，難怪他不肯。雖故却之，而亦未敢議婚他姓。遲數年，崑生漸長，委禽於姜氏。神告姜曰：「薛崑生，吾婿也，何得近禁臠 禁臠：〔吕註〕晉書·謝混傳：「孝武帝爲晉陵公主求婿，謂王珣曰：『但如劉真長、王子敬便足。』珣對曰：『謝混雖不及真長，不减子敬。』帝曰：『如此便足。』未幾，帝崩，袁崧欲以女妻之。珣曰：『卿莫近禁臠。』初，元帝始鎮建業，公私窘罄，每得一
，以爲珍膳，項上一臠尤美，輒以薦帝，羣下未嘗敢食，于是呼爲禁臠。故珣以爲戲。」！」姜懼，反其儀。薛翁憂之， 「故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固」。「翁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公」。潔牲往禱，自言不敢與神相匹偶。祝已，見肴酒中皆有巨蛆浮出，蠢然擾動；傾棄，謝罪而歸。心益懼，亦姑聽之。 「亦姑」：黄本作「而亦姑」。一日，崑生在途，有使者迎宣神命，苦邀移趾，不得已從與俱往。入一朱門，樓閣華好，有叟坐堂上，類七八十歲人。崑生伏謁，叟命曳起之，賜坐案旁。少間，婢媪集視，紛紜滿側。叟顧曰：「入言薛郎至矣。」數婢奔去。 「奔去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奔入」。移時，一媪率女郎出，年十六七，麗絶無儔。叟指曰：「此小女十娘，自謂與君可稱佳偶，〔馮評〕引他來炫之也。君家尊乃以異類見拒。此自百年事， 「無儔」：黄本作「無雙」。「此自」：黄本作「此是」。父母止主其半，是在君耳。」〔但評〕聯姻不遂，而以巨蛆作怒，神之示威止此。而邀生見女，使之自主，其言甚婉，其意甚深，蓋亦無奈此翁何也。崑生目注十娘，心愛好之，默然不言。媪曰：「我固知郎意良佳。請先歸，當即送十娘往也。」崑生曰：「诺。」趨歸告翁。 「歸告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告」。翁倉遽無所爲計，乃授之詞，使返謝之。崑生不肯行。方誚讓間，輿已在門，青衣成羣，而十娘入矣。〔但評〕不迎而輿自至，太容易了，無怪後來多反目。上堂朝拜翁姑， 「朝拜」：鑄本作「朝見」。見之皆喜。即夕合卺，琴瑟甚諧。由此神翁神媪，時降其家。視其衣，赤爲喜，白爲財，必見， 「必見」：但本、圖本作「必驗」。以故家日興。自婚於神，門堂藩溷皆蛙，〔馮評〕不堪。人無敢詬蹴之；惟崑生少年任性，喜則忌， 「則忌」：青本、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則忘」。怒則踐斃，不甚愛惜。十娘雖謙馴，但善怒， 「謙馴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謙遜」。「善怒」：鑄本作「含怒」。〔馮評〕所謂怒蛙也。頗不善崑生所爲；而崑生不以十娘故斂抑 斂抑：〔何註〕收斂抑遏也。半從「文」，從「欠」另是一字。之。十娘語侵崑生，崑生怒曰：「豈以汝家翁媪能過人耶？丈夫何畏蛙也！」 「丈夫」：鑄本、異史本作「大丈夫」。十娘甚諱言「蛙」，聞之恚甚，曰：「自妾入門，爲汝家田增粟、賈益價， 鑄本、二十四卷本「汝家」作「汝家婦」，並異史本「益價」作「增價」。亦復不少。今老幼皆已温飽，遂如鴞鳥生翼， 「鴞鳥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鶚鳥」。欲啄母睛耶？」 「鴞鳥」句：〔吕註〕張華禽經：「梟鴟害母。」註：「梟在巢，母哺之。羽翼成，啄母睛翔去。」崑生益憤曰：「吾正嫌所增污穢， 手稿本「所增」下原有「者」字，塗改。不堪貽子孫。請不如早别。」遂逐十娘。〔但評〕門堂藩溷皆蛙，紀綱之僕未必果有三千也，不以十娘故而愛惜之，無乃不情。物傷其類，誰能忍此？況乃斥其忌諱，且迫逐之。此亦足爲强扳婚者戒矣。翁媪既聞之，十娘已去，呵崑生，使急往追復之。崑生盛氣不屈。至夜，母子俱病，鬱冒不食。 「冒不」：青本作「悶不」；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胃不」。翁懼，負荆於祠，詞義殷切。過三日，病尋愈，十娘亦自至。 「亦自」：鑄本作「已自」。夫妻歡好如初。十娘日輒凝妝坐，不操女紅，崑生衣履，一委諸母。母一日忿曰：「兒既娶，仍累媪！人家婦事姑，吾家姑事婦！」 異史本、鑄本「吾家」作「我家」。〔馮評〕生波。十娘適聞之，負氣登堂曰：「兒婦朝侍食，暮問寢，事姑者，其道如何？所短者，不能吝傭錢， 不能吝傭錢：〔何註〕傭，雇役也。猶言不能省傭錢耳。自作苦耳。」〔馮評〕有愧婦道。母無言，慚沮自哭。崑生入，見母涕痕，詰得故，怒責十娘。十娘執辨，不相屈。 「相屈」：鑄本作「屈」。崑生曰：「娶妻不能承歡，不如勿有！便觸老蛙怒，不過横災死耳！」復出十娘。十娘亦怒， 青本、黄本無「亦怒」二字。出門逕去。次日，居舍災，延燒數屋，几案牀榻，悉爲煨燼。崑生怒，詣祠責數曰：「養女不能奉翁姑，略無庭訓，而曲護其短！神者至公，有教人畏婦者耶！且盎盂相敲，皆臣所爲，無所涉於父母。刀鋸斧鉞，即加臣身；如其不然，我亦焚汝居室，聊以相報。」言已負薪殿下，爇火欲舉。居人集而哀之，始憤而歸。父母聞之，大懼失色。至夜，神示夢於近村，使爲婿家營宅。及明，賫材鳩工，共爲崑生建造，辭之不止； 「不止」：鑄本、異史本作「不肯」。日數百人相屬於道，不數日，第舍一新，牀幕器具悉備焉。〔馮評〕殺人放火者死，村人何辜，代爲營造，老蛙特幸脱冥誅耳。修除甫竟，十娘已至，登堂謝過，言詞温婉。轉身向崑生展笑，舉家變怨爲喜。 「變怨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變怒」。自此十娘性益和，居二年，無間言。〔但評〕子得美婦，且致温飽；問寢侍食，内則亦復無虧，奈何以吝傭錢而責之乎？養女嫁小家，往往受此纍。然女終不應登堂使氣，抵觸其姑，崑生以其不能承歡而復出之，禮也。火其室，無乃護短而輕怒乎？使彼得爲口實，以致勞民傷財，女亦自返。蛙之怒，亦足以爲鑒矣。然怒而自解，女亦自此和柔；人之輕爲蛙怒而不能如蛙自解者，應知愧矣。十娘最惡蛇，崑生戲函小蛇，紿使啟之。〔馮評〕生波。十娘色變，詬崑生。崑生亦轉笑生嗔，惡相抵。十娘曰：「今番不待相迫逐，請從此絶！」 鑄本無「紿使……抵」二十二字，「從此」作「自此」。遂出門去。薛翁大恐，杖崑生，請罪於神。幸不禍之，亦寂無音。積有年餘，崑生懷念十娘， 「懷念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念」。頗自悔，竊詣神所哀十娘，迄無聲應。未幾，聞神以十娘字袁氏，中心失望， 「中心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心中」。因亦求婚他族；而歷相數家，並無如十娘者，於是益思十娘。往探袁氏，則已堊壁滌庭，候魚軒 魚軒：〔吕註〕左傳·閔二年：「歸夫人魚軒。」註「夫人用車，以魚皮爲飾也。」矣。心愧憤不能自已，廢食成疾。父母憂皇，不知所處。忽昏憒中有人撫之曰 「昏憒」：異史本、鑄本作「昏懼」。：「大丈夫頻欲斷絶，又作此態！」開目則十娘也。喜極，躍起曰：「卿何來？」十娘曰：「以輕薄人相待之禮，止宜從父命，另醮而去。固久受袁家采幣， 采幣：〔何註〕昏禮有納采納吉、納徵之文。妾千思萬思而不忍也。卜吉已在今夕，父又無顔反璧， 「反璧」：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、異史本作「反幣」。妾親攜而置之矣。適出門，父走送曰：『癡婢！不聽吾言，後受薛家凌虐，縱死亦勿歸也！』」崑生感其義，爲之流涕。〔何評〕女字袁氏，且堊壁滌庭，候魚軒矣，生即愧憤成疾，庸有濟乎？善讀者須從此處掩卷深思，代爲之計：如何轉身，如何設法，如何措詞。將再以翁負荆，必無是理。若就昆生設想，不特投祠責數，勢所不能；即卑禮哀求，恐亦無濟。倘謂神字之，神自悔之，又不惟天下無此兒戲之事，亦豈有闒茸之文。至萬不得已，想到十娘身上。而前兩番自至，爲其迫逐，猶可言者；此乃自謂請絶，何肯來？即來矣，又如何安頓袁氏？如何周旋其父乎？想到十分無法，然後展卷再讀，乃知作者筆力直如此圓妙。〔馮評〕當日逼婚，强退姜氏，賴此足以蓋之。家人皆喜，奔告翁媪。媪聞之，不待往朝，奔入子舍，執手嗚泣。由此崑生亦老成，不作惡謔， 惡謔：〔何註〕以惡事爲戲也。 「謔」：鑄本作「虐」。於是情好益篤。十娘曰：「妾向以君儇薄，未必遂能相白首，故不敢留孽根於人世； 「不敢」：鑄本、異史本作「不欲」。今已靡他，妾將生子。」居無何，神翁神媪着朱袍，降臨其家。次日，十娘臨蓐，一舉兩男。由此往來無間。居民或犯神怒，輒先求崑生；乃使婦女輩盛妝入閨，朝拜十娘。十娘笑則解。薛氏苗裔甚繁，人名之「薛蛙子家」。近人不敢呼，遠人呼之。 「人呼」：鑄本作「人則呼」。
〔何評〕神雖異類，既附之爲婚姻，復待之以輕薄，宜十娘之不安其室也。父命再醮，千思萬想而終不忍，孰謂十娘非貞婦哉？
〔方評〕利不疚，威不惕。崑生其磊落人與？不然，何以能使其妻去其驕，翁悔其禍耶！然函蛇相謔，則虐甚。幸而妻義不二夫；脱從父改醮，豈不鑄成大錯。
〔校記〕（底本：手稿本 參校本：青本、黄本、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