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霞
五月五日，吴越間有鬥龍舟之戲 「吴越間」：鑄本、異史本作「吴越」。：刳木 刳木：〔何註〕刳音枯，判也。易：「刳木爲舟。」△按：刳，挖空。爲龍，繪鱗甲，飾以金碧；上爲雕甍朱檻，帆旌皆以錦綉；舟末爲龍尾，高丈餘；〔馮評〕叙次明醒。以布索引木板下垂， 「下垂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下」。有童坐板上，顛倒滚跌，作諸巧劇。下臨江水，險危欲墮。故其購是童也，先以金啖其父母，預調馴之，墮水而死，勿悔也。吴門則載美妓， 二十四卷本「而死」作「死」，並鑄本「美妓」作「美姬」。較不同耳。〔但評〕叙阿端之死，先插入吴門載美妓一筆，仍是暗用雙提法。〔馮評〕童、妓皆伏下。鎮江有蔣氏童阿端，方七歲，便捷奇巧，莫能過，聲價益起，十六歲猶用之，至金山下，墮水死。蔣媪止此子，哀鳴而已。阿端不自知死，有兩人導去，見水中别有天地； 「見水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水」。〔馮評〕别開異境。回視則流波四繞，屹如壁立；〔但評〕流波四繞，屹如壁立，水中天地，作如是觀。〔何評〕奇想。俄入宫殿，見一人兜牟坐。兩人曰：「此龍窩君也。」便使拜伏。龍窩君顔色和霽，曰：「阿端伎巧， 「顔」：異史本作「龍顔」，鑄本原同此，後塗改。「阿端伎巧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伎巧」，鑄本「伎」作「便」。可入柳條部。」〔何評〕絶好名目。遂引至一所，廣殿四合。趨上東廊，有諸年少出與爲禮， 「年少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少年」。率十三四歲。即有老嫗來，衆呼解姥，坐令獻技已，乃教以錢塘飛霆之舞，〔何評〕錢塘破陣樂。洞庭和風 洞庭和風之樂：〔吕註〕拾遺記：「洞庭之山，浮於水；其下金屋數百間，帝女居之。四時有金石絲竹之聲。」之樂。〔但評〕柳條部教以錢塘飛霆之舞，洞庭和風之樂，部名、舞名、樂名，皆新雅穩切。但聞鼓鉦喤聒，諸院皆響。既而諸院皆息，姥恐阿端不能即嫻，獨絮絮調撥之；而阿端一過，殊已了了。姥喜曰：「得此兒，不讓晚霞矣！」〔但評〕此處從解姥口中説出晚霞，是逗下筆，是横插筆，却仍是雙頂筆。知如此用筆，則爲文無散漫之筆，無鶻突之筆，無落空疏忽之筆。〔馮評〕趁勢一筆鈎帶起。明日，龍窩君按部，諸部畢集。首按夜叉部：〔但評〕既出晚霞矣，却不即叙燕子部，而先以乳鶯部襯之，是作者本意；乃又不肯遽寫乳鶯，更以夜叉部襯之，是乳鶯部爲正襯燕子部，而夜叉部又反襯乳鶯、燕子兩部也。主中有客，客中又有客，便令讀者迷離惝恍，幾不識其用意用筆之所在，而文章愈格外生新。學者悟此，則天下更無枯窘棘手之題矣。〔何評〕好看。鬼面魚服，鳴大鉦，圍四尺許；鼓可四人合抱之，聲如巨霆，叫噪不復可聞； 「抱之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抱」。「復可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可復」。舞起，則巨濤汹涌，横流空際，時墮一點星光，及着地消滅， 「星光及」：黄本作「珠沫及」，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大如盆」。〔馮評〕臺上演出。龍窩君急止之，命進乳鶯部：皆二八姝麗，笙樂細作，一時清風習習， 「笙樂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笙歌」。「習習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嫋嫋」。波聲俱静，水漸凝如水晶世界，上下通明。按畢，俱退立西墀下。次按燕子部：皆垂髫人，内一女郎，年十四五已來， 二十四卷本無「已來」二字。青本誤「來」爲「丈」。振袖傾鬟， 振袖傾鬟：〔何註〕振袖，拂袖。傾鬟，低頭：皆舞態。作散花舞； 散花舞：〔吕註〕未詳。○漢武帝内傳：「越巂國貢吸華絲，武帝賜麗娟，命作舞衣。舞時袖拂落花，滿身都著，舞態愈媚，謂之百花舞。」〔何註〕若天女散花者然。翩翩翔起，衿袖襪履間，皆出五色花朵，隨風颺下，飄泊滿庭；〔馮評〕每部各極其妙，以燕子部爲主，中有晚霞也。舞畢，隨其部亦下西墀。阿端旁睨，雅愛好之；問之同部，即晚霞也。無何，唤柳條部。龍窩君特試阿端。端作前舞，喜怒隨腔，俯仰中節。〔馮評〕衹用兩句形容，文家煩簡互見。龍窩君嘉其惠悟，賜五文袴褶，魚鬚金束髮，上嵌夜光珠。 夜光珠：〔何註〕三國志·魏志：「大秦國出夜光珠。」墨子曰：「和氏之璧，夜光之珠。」阿端拜賜下， 「賜下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賜」。亦趨西墀。各守其伍。端於衆中遥注晚霞，晚霞亦遥注之。少間，端逡巡出部而北，晚霞亦漸出部而南， 「漸出」：黄本作「漸入」。相去數武，而法嚴不敢亂部，相視神馳而已。既按蛺蝶部：〔馮評〕點蛺蝶部，文用末筆拖出。文家貴乎能變，庶不板重。童男女皆雙舞，身長短、年大小、服色黄白，皆取諸同。諸部按已，魚貫而出。柳條在燕子部後， 「按已」：鑄本作「按畢」。「柳條」：黄本作「柳條部」。端疾出部前，而晚霞已緩滯在後。回首見端，故遺珊瑚釵，端急内袖中。〔但評〕由鬼面入姝麗，由姝麗入晚霞，寫其年，寫其舞，寫其襟袖襪履揚下之五色花，而以旁睨愛好，暗寫其色，然後指其名：是皆就阿端心目中，極力形容晚霞也。彼晚霞者，又惡從知有一阿端哉。龍君特試阿端，而後晚霞聞其喜怒之隨腔也，見其俯仰之中節也，服賜五文袴褶，冠賜束髮夜珠也。兩相遥注，近在數武間，遺釵袖釵，即在斯時，胡不可者。而又以蛺蝶一部，續於柳條，不特文勢曲折，而童子之消息從此漏泄矣。匠心經營，細玩之乃見。既歸，凝思成疾， 「成疾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成病」。眠餐頓廢。解姥輒進甘旨，日三四省，撫摩殷切，病不少瘥。姥憂之，罔所爲計，曰：「吴江王壽期已促， 「已促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已迫」。且爲奈何？」薄暮，一童子來，坐榻上與語，自言隸蛺蝶部。 隸蛺蝶部：〔何註〕隸籍於蛺蝶部也。從容問曰：「君病爲晚霞否？」端驚問：「何知？」笑曰：「晚霞亦如君耳。」〔馮評〕文境之妙如幽禽對語，野樹交花。端悽然起坐，便求方計。童問：「尚能步否？」答云：「勉强尚能自力。」童挽出，南啟一户；折而西，又闢雙扉。見蓮花數十畝，皆生平地上；葉大如席，花大如蓋，落瓣堆梗下盈尺。〔馮評〕欲寫幽歡，先布一妙境，視桑間野合，濮上于飛者，有仙凡之别。童引入其中，曰：「姑坐此。」遂去。少時，一美人撥蓮花而入，則晚霞也。相見驚喜，各道相思，略述生平。遂以石壓荷蓋令側，雅可幛蔽；又匀鋪蓮瓣而藉之，忻與狎寢。〔馮評〕人間所謂蘭閨洞房，賤如糞壤。既訂後約，日以夕陽爲候，乃别。端歸，病亦尋愈。由此兩人日一會於蓮畝。 「日一」：鑄本作「日以」。過數日，隨龍窩君往壽吴江王。稱壽已，諸部悉還， 「悉還」：鑄本、異史本作「悉歸」。獨留晚霞及乳鶯部一人，在宫中教舞。〔馮評〕帶一乳鶯部以泯其跡。數月更無音耗，端悵惘若失。 「悵惘」：青本、黄本、異史本、鑄本作「悵望」。惟解姥日往來吴江府；端托晚霞爲外妹，求攜去，冀一見之；留吴江門下數日，宫禁森嚴， 「森嚴」：鑄本、異史本作「嚴森」。晚霞苦不得出，怏怏而返。積月餘，癡想欲絶。一日，解姥入。戚然相弔曰：「惜乎！晚霞投江矣！」〔馮評〕突用陡筆驚人。端大駭，涕下不能自止。因毁冠裂服， 毁冠裂服：〔何註〕毁冠，毁壞其冠也。莊子：「毁冠裂服。」藏金珠而出，意欲相從俱死。但見江水若壁，以首力觸不得入。〔馮評〕自陸入水易，偏説在水出陸難。念欲復還，懼問冠服，罪將增重，意計窮蹙，汗流浹踵。忽睹壁下有大樹一章，乃猱攀而上，漸至端杪；猛力躍墮，幸不沾濡，而竟已浮水上。〔但評〕投水皆自上而下，此則由下而上，殆因上流波壁立二句作周旋語耳。不意之中， 「泱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接」。「之中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之間」。恍睹人世，遂飄然泅去。移時得岸，少坐江濱， 「少坐」：青本作「少步」。頓思老母，遂趁舟 趁舟：〔何註〕殆謂趁人之便舟而去也。而去。抵里，四顧居廬，忽如隔世。次且至家，忽聞窗中有女子曰：「汝子來矣。」音聲甚似晚霞。〔馮評〕意想不到，天外飛來之筆。俄，與母俱出，果霞。 「音聲」：黄本作「聲音」。「果霞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果晚霞也」。斯時兩人喜勝於悲；而媪則悲疑驚喜，萬狀俱作矣。〔何評〕酷似。初，晚霞在吴江，覺腹中震動，龍宫法禁嚴， 「禁嚴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嚴」。恐旦夕身娩，横遭撻楚；又不得一見阿端，但欲求死，遂潛投江水。身泛起，沉浮波中。〔馮評〕與阿端出水又不同。有客舟拯之，問其居里。 「沉浮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浮沉」。「居里」：黄本作「里居」。晚霞故吴名妓，溺水不得其尸。〔何評〕補出。自念
院 院：〔何註〕音杭，俗呼衏，樂人也，故妓院曰院。不可復投，遂曰：「鎮江蔣氏，吾婿也。」客因代貰扁舟，送諸其家。蔣媪疑其錯誤，女自言不誤，因以其情詳告媪。媪以其風格韵妙， 「代」：異史本、鑄本作「帶」。「其情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情」。「韵妙」：鑄本、異史本作「婉妙」。頗愛悦之；第慮年太少，必非肯終寡也者。 「必非肯終寡也者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未必肯終寡也」。而女孝謹，顧家中貧，便脱珍飾，售數萬。媪察其志無他，良喜，然無子，恐一旦臨蓐，不見信於戚里；以謀女，女曰：「母但得真孫，何必求人知。」媪亦安之。會端至，女喜不自已。〔馮評〕遥接。媪亦疑兒不死，陰發兒冢，骸骨具存。因以此詰端。端始爽然自悟；然恐晚霞惡其非人， 「以此」：鑄本作「以自」。「惡其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悟其」。囑母勿復言。母然之。遂告同里，以爲當日所得非兒尸。然終慮其不能生子；未幾，竟舉一男，捉之無異常兒，始悦。久之，女漸覺阿端非人，乃曰：「胡不早言！凡鬼衣龍宫衣，七七魂魄堅凝， 「魂魄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則魂魄」。生人不殊矣。若得宫中龍角膠，可以續骨節而生肌膚， 「骨節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骨」。惜不早購之也。」端貨其珠，有賈胡 賈胡：〔吕註〕後漢書·馬援傳：「伏波類西域賈胡，到一擤輒止，以是失利。」蘇軾詩：「處處留連似賈胡。」出貲百萬，家由此巨富。值母壽，夫妻歌舞稱觴，遂傳聞王邸。 「聞王」：青本作「聞淮王」。王欲强奪晚霞。端懼，見王自陳：「夫婦皆鬼。」驗之無影而信，遂不之奪，但遣宫人就别院傳其技。女以龜溺毁容， 龜溺毁容：〔何註〕龜溺入肉不脱。見本草。而後見之。〔何評〕記。教三月，終不能盡其技而去。
〔何評〕晚霞、阿端，皆以技死者也。吴江王、龍窩君失晚霞、阿端，並不追究，豈所謂鬼死爲聻者耶？不然，則昔者所進，今日不知其亡也？
〔校記〕（底本：手稿本 參校本：青本、黄本、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