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八

王者

湖南巡撫某公，遣州佐押解餉金六十萬赴京，「公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翁」。「餉金」：鑄本作「餉」。途中被雨；日暮愆程，愆程：〔何註〕愆，過也。謂前程已過，後程未至也。無所投宿，遠見古刹，因詣棲止。天明，視所解金，蕩然無存。衆駭怪，莫可取咎。回白撫公，公以爲妄，將置之法，及詰衆役，並無異詞。公責令仍反故處，緝察端緒。「端緒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踪緒」。至廟前，見一瞽者，形貌奇異，自榜云：「能知心事。」因求卜筮。瞽曰：「是爲失金者。」州佐曰：「然。」因訴前苦。瞽者便索肩輿，云：「但從我去，當自知。」遂如其言，官役皆從之。瞽曰東，東之；曰北，「曰北」：鑄本作「瞽曰北」。北之。凡五日，入深山，忽睹城郭，居人輻輳。輻輳：〔何註〕音福腠。輻，輪中直木；輳，聚也；言如輻之輳于輪也。漢書·叔孫通傳：「四方輻輳。」入城，走移時，瞽曰：「止。」因下輿，以手南指：「見有高門西向，可款關自問之。」拱手自去。州佐從其教，「南指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南指曰」，黄本作「南指云」。「從其」：鑄本作「如其」。果見高門；漸入之，一人出：衣冠漢制，〔但評〕神耶？人耶？真耶？幻耶？城郭非在異域，衣冠胡爲漢制耶？姬髮既可取，豈六十萬金遂足心而索其命也。以贖貪婪之首領耶？貪夫爲利熏心，視財若命，天奪其魄，鬼闞其家，取彼多金，是即剜其故其處解官不知，惟瞽者知之，亦惟某公自知之。不言姓名。州佐訴所自來，「漢制」：鑄本作「漢」。「訴所」：鑄本作「述所」。其人云：「請留數日，當與君謁當事者。」遂導去，令獨居一所，「一所」：黄本作「一室」。給以食飲。暇時閑步，至第後，見一園亭，入涉之，老松翳日，細草如氈；「細草」：鑄本、異史本作「細柳」。數轉廊榭，又一高亭，歷階而入，「而入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而升」。見壁上挂人皮數張，五官俱備，腥氣流熏，不覺毛骨森竪。「毛骨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毛髮」。疾退歸舍。自分留鞹異域，已無生望，因念進退一死，亦姑聽之。明日，衣冠者召之去，曰：「今日可見矣。」州佐唯唯。衣冠者乘怒馬甚駛，州佐步馳從之。俄至一轅門，儼如制府衙署，皂衣人羅列左右，規模凛肅。凛肅：〔何註〕凛音廪，凄清也。肅，整肅也。衣冠者下馬，導入。又一重門，見有王者，珠冠綉紱，南面坐。州佐趨上，伏謁。王者問：「汝湖南解官耶？」州佐諾。王者曰：「銀俱在此。是區區者，汝撫軍即慨然見贈，「撫軍」：鑄本、異史本作「撫君」。未爲不可。」州佐泣訴：「限期已滿，歸必就刑，「歸必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歸即」。禀白何所申證？」王者曰：「此即不難。」遂付以巨函云：「以此復之，可保無恙。」又遣力士送之。州佐慴息不敢辯，受函而返。山川道路，悉非來時所經。既出山，送者乃去。數日，抵長沙，敬白撫公。公益妄之。怒不容辯，命左右者飛索以飛索以：〔何註〕音榻，通鑒：「中宗嗣聖十三年，契丹寇營州，飛索以麻仁節，生獲之。」集覽：「，以索罥物也。契丹將李楷固善用索。」。州佐解襆出函，公拆視未竟，面如灰土，命釋其縛，但云：「銀亦細事，汝姑出。」於是急檄屬官，設法補解訖。數日，公疾，尋卒。先是，公與愛姬共寢，既醒而姬髮盡失，〔但評〕不取其首而僅禿其姬，亦衹是割其所愛。闔署驚怪，莫測其由。蓋函中即其髮也。鑄本「即其」作「即有」。外有書云：「汝自起家守令，位極人臣。賕賂貪婪，賕賂貪婪：〔何註〕賕賂，賄賂也。婪音嵐，亦貪也。不可悉數。前銀六十萬，業已驗收在庫。當自發貪囊，補充舊額。〔但評〕究竟屬官補解，未曾解囊，此公雖死，終是便宜。解官無罪，不得妄加譴責。「妄加」：鑄本作「加」。前取姬髮，略示微警。如復不遵教令，「教令」：異史本、鑄本作「敬令」。旦晚取汝首領。〔馮評〕贜吏讀之，定當汗下。姬髮附還，以作明信。」公卒後，家人始傳其書。後屬員遣人尋其處，則皆重巖絶壑，更無徑路矣。

異史氏曰：「紅綫金合紅綫金合：〔吕註〕劍俠傳：「唐田承嗣將併潞州薛嵩，嵩日夜憂悶。有青衣名紅綫者，請到魏城觀其形勢。乃入閨房飾行具，再拜而行。至曉回曰：“某到魏城，歷數門，抵寢帳。承嗣酣眠，頭枕文犀，枕前露一金合，内書生身甲子與北斗神名，因持以歸。”嵩乃遺承嗣書，並封納金合。承嗣驚怛。遣使謝嵩曰：“某之首領，係在恩私。知過自新，專膺指使。』」以儆貪婪，良亦快異。然桃源仙人，不事劫掠；即劍客所集，烏得有城郭衙署哉？嗚呼！康熙本「合」誤作「石」，無「嗚呼」二字，今據諸參校本補。是何神歟？苟得其地，恐天下之赴訴者無已時矣。」

〔何評〕此事累見他書，不無少異，要是劍客之流。

〔方評〕異史以王者爲神，誠神于懲貪矣。惜乎知州佐無罪，而不知吾民之尤無罪也。當撫公檄屬官補解，非從天降也，非從地出也，仍斂之黎首也。即此一焉，恐赴訴者不在州佐，又在吾民矣。合一省郡之民以相訴，王者已不暇給，况不止一事耶！豈窮民必不若州佐之有力能訴歟？果爾，是不成爲神也。或曰撫公之死，王爲之，然貪囊自若，其于民究何益哉？究何益哉？

〔校記〕（底本：康熙本參校本：青本、黄本、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