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十
高苑民王十，負鹽於博興，夜爲兩人所獲。 「民王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王」。「兩人」：鑄本、異史本作「二人」。意爲土商之邏卒也，舍鹽欲遯，而足苦不前，遂就縛，固哀之， 此上十一字：鑄本作「足苦不前，遂被縛，哀之」。二人曰：「我非鹽肆中人，乃鬼卒也。」十懼，但乞至家，以别妻子。鬼不許，曰：「此去亦未便至死， 鑄本「但乞」作「乞一」，「以别」作「别」，「鬼不」作「不」，並異史本「至死」作「既死」。二十四卷本、青本、異史本「以别」作「一别」。不過暫役耳。」十問：「何事？」曰：「冥中新閻羅莅任，見奈河 奈河：〔吕註〕顧寧人山東考古録：「岳之西南有水，自大峪口至州城之西，而南入於泮，曰奈河。世因傳人死魂不得過而曰奈河。」淤平，十八獄厠坑俱滿，故捉三種人使淘河 鑄本「閻羅莅任」作「閻王到任」，「厠坑」作「坑厠」，「使淘」作「淘」；二十四卷本「三種」作「三等」。：小偷、私鑄、私鹽；又一等人使滌厠：樂户也。」〔馮評〕好新政。十從去，入城郭，至一官署，見閻羅在上，方稽名籍。鬼上白 「從去」：青本作「從」。「閻羅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閻王」。（下同）「上白」：鑄本作「禀曰」，異史本作「上曰」。：「捉一私販 私販：〔吕註〕治平略：「鹽課，嘉祐三年，私販坐罪者三千餘人，弊在於官估高而私販轉熾也。」王十至。」閻羅視之，怒曰：「私鹽者，上漏國税，下蠹民生者也。〔但評〕鐵案如山。若世之暴官奸商所指爲私販者，皆天下之良民。〔何評〕今律非大夥集賊不坐。〔馮評〕盬政中確論。貧人揭錙銖之本， 「奸商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貪商」；「揭」：青本作「竭」；「販者」：鑄本、異史本作「鹽者」。求升斗之息，何爲私哉！」責二鬼罰使市鹽四斗， 「責二鬼罰使」：鑄本作「罰二鬼」。並十所負，代運至家。留十，授以蒺藜骨朵 骨朵：〔吕註〕輟耕録：「骨朵讀若胍都。」宋史·儀衛志：「鹵簿用骨朵，以骨飾之，或範金爲之。」○天禄識餘：「骨朵，宿衛人所執，宋鹵簿中有之。即今長柄手撾之類。」宋景文筆記云：「關中以腹大爲胍
。胍音孤，音都。俗因謂杖頭大者爲胍，復訛爲骨朵。今京師猶有此稱。」，令隨諸鬼督河工。鬼引十去，至奈河邊，見河内人夫繈續如蟻；又視河水渾赤，近之臭不可聞。 「續」：異史本作「績」。鑄本無「近之」二字。淘河者皆赤體持畚鍤，出没其中。朽骨腐尸，盈筐負舁而出；深處則滅頂求之。惰者輒以骨朵擊背股。同監者以香綿丸如巨菽，使含口中， 「含口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納口」。乃近岸。見高苑肆商，亦在其中，十獨苛遇之：入河楚背，上岸敲股。〔但評〕處置姦商，痛快之至。〔馮評〕快哉。商懼，常没身水中，十乃已。經三晝夜，河夫半死，河工亦竣。前二鬼仍送至家，醒然而蘇。 「醒然」：鑄本作「豁然」。先是，十負鹽未歸，天明，妻啟户，則鹽兩囊置庭中，而十久不至。使人遍覓之，則死途中。舁之而歸，奄有微息，大惑，不解其故。既醒始言之。 「敲」：青本作「擊」。鑄本無「大惑」二字。「既」作「及」。肆商亦於前日死，至是始甦；骨朵擊處，皆成巨疽，渾身腐潰，臭不可近。十故詣之。望見十，猶蹜首衾中，如在奈河狀。一年始愈，不復爲商矣。
異史氏曰：「鹽之一道，朝廷之所謂私，乃不從乎公者也；官與商之所謂私，乃不從其私者也。 「從其」：青本作「從乎其」。〔但評〕公中之私，人皆易曉；私中之私，害不忍言。〔馮評〕兩語斷冤，可當一篇盬法論，讀之真能洞見癥結，有用文字。近日，齊魯新規，土商隨在設肆，各限疆域。不惟此邑之民，不得去之彼邑；即此肆之民，不得去之彼肆。而肆中則潛設餌，以釣他邑之民：〔何評〕普天之下皆如是。其售於他邑，則廉其直；而售諸土人，則倍其價以昂之。而又設邏於道，使境内之人，皆不得逃吾昂。 「吾昂」：青本作「吾網」。其有境内冒他邑以來者，法不宥。〔但評〕爲鬼爲蜮，前此未聞。彼此互相釣， 「互相」：鑄本作「之相」。而越肆假冒之愚民益多。一被邏獲，則先以刀杖殘其脛股，而後送諸官；官則桎梏之，是名『私鹽』。〔馮評〕蜀費錫璜鹽徒行：「鹽徒十百敢成行，日持白棓夜刀槍，邏卒往往遭殺傷，此輩蓄禍亦須防，不見高、黄起鹽澤，旬日之間稱侯王。」又一説也。嗚呼！冤哉！〔但評〕言之心傷，聞之髮指，此輩法不容誅矣。漏數萬之税非私，而負升斗之鹽則私之；本境售諸他境非私，而本境買諸本境則私之，冤矣！律中『鹽法』最嚴，而獨於貧難軍民，背負易食者不之禁， 「買諸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賣諸」。「禁」：康熙本作「嚴禁」，今據四參校本改。今則一切不禁，而專殺此貧難軍民。〔但評〕以法繩此貧民，是將盡驅之爲盜爲娼而已矣。且夫貧難軍民，妻子嗷嗷，上守法而不盗，下知恥而不娼；不得已，而揭十母而求一子。使邑盡此民， 「此」：異史本作「斯」。即夜不閉户可也，非天下之良民乎哉！彼肆商者，不但使之淘奈河，直當使滌獄厠耳！ 「滌獄」：青本作「滌」。〔馮評〕快論，快論！作者説到此，不覺歌唱起來。而官於春秋節，受其斯須之潤，遂以三尺法助使殺吾良民。〔但評〕國家焉用此長民者爲！然則爲貧民計，莫若爲盗及私鑄耳：盗者白晝劫人，而官若聾；鑄者爐火亘天， 「亘天」：鑄本、異史本作「烜天」。而官若瞽；即異日淘河，尚不至如負販者所得無幾，而官刑立至也。嗚呼！上無慈惠之師，而聽姦商之法，日變日詭，奈何不頑民日生，而良民日死哉！」〔馮評〕層層駁，語語快，慨乎其言，一片婆心。武夷九曲，轉轉不窮，真是好看。後生解此，作文百發百中。
故事：邑中肆商，以如干石鹽貲歲奉邑宰， 此上十六字：鑄本作「各邑肆商舊例，以若干石鹽貲歲奉本縣」。名曰「食鹽」。又，逢節序具厚儀， 「具厚儀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且厚儀貺之」。商以事謁官，官則禮貌之，坐與語，或茶焉。送鹽販至，重懲不遑。張公石年宰淄，肆商來見，循舊規， 二十四卷本「販」作「犯」；「循」作「尋」。「張公石年宰淄」：鑄本作「張石宰令淄川」。但揖不拜。公怒曰：「前令受汝賄，故不得不隆汝禮；我市鹽而食，何物商人，敢公堂抗禮乎！」捋袴將笞。商叩頭謝過，乃釋之。後肆中得二負販者， 青本「捋袴」作「捋襟」，「謝過」作「謝」。鑄本「得二」作「獲二」。其一逃去，其一被執至官。 「至官」：鑄本作「到官」。公問：「販者二人，其一焉往？」販者云：「奔去矣。」公曰：「汝股病不能奔耶？」 此上十五字：鑄本作「販者曰逃去矣，公曰汝腿病不能奔耶」。「股病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病股」。曰：「能奔。」公曰：「既被捉，必不能奔；果能，可起試奔，驗汝能否。」其人奔數步欲止。公曰：「大奔勿止！」 「大奔」：鑄本作「奔」。其人疾奔，竟出公門而去。〔但評〕快人趣人，快事趣事。〔馮評〕趣甚。見者皆笑。公愛民之事不一，此其閑情，邑人猶樂誦之。
〔但評〕治私鹽當自奸商始，商無有不夾帶私鹽者。若淮綱則於商私之外，又有船户夾帶，名爲「脚私」，則又宜先治船户矣。然余以爲商私、脚私者皆不足治也；正其本，清其源，請治商私、脚私之所從出者。
〔何評〕肆商之弊宛然。
〔校記〕（底本：康熙本 參校本：青本、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