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清虚
邢雲飛，順天人，好石，見佳石，不靳重直。 鑄本「佳石」作「佳」，「不靳」作「不惜」。〔馮評〕提句。偶漁於河，有物挂網，沉而取之，則石徑尺，四面玲瓏，峰巒叠秀。 叠秀：〔吕註〕述征記：「小峰叠秀，迄於嶺表。」喜極，如獲異珍。既歸， 青本無「既歸」二字。雕紫檀爲座，供諸案頭。每值天欲雨，則孔孔生雲，遥望如塞新絮。〔馮評〕南宫石丈人具袍笏而拜，想無此品。牛奇章號爲好事，諒亦未嘗見此。〔何評〕奇石。有勢豪某踵門求觀，既見，舉付健僕，策馬竟去。 「竟去」：鑄本作「徑去」。邢無奈，頓足悲憤而已。僕負石至河濱，息肩橋上，忽失手墜諸河。豪怒，鞭僕；即出金僱善泅者，百計冥搜，竟不可見， 「墜」：青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鑄本作「墮」。「不」：青本作「無」。乃懸金署約而去。由是尋石者日盈於河，迄無獲者。後邢至落石處，臨流於邑，但見河水清澈，則石固在水中。邢大喜，解衣入水，抱之而出。檀座猶存。既歸，不肯設諸廳事，潔内室供之。 此上十七字：鑄本作「携歸，不敢設諸廳所，潔治内室供之」。「事」：異史本作「所」。一日，有老叟款門而請，邢託言石失已久。叟笑曰：「客舍非耶？」邢便請入舍，以實其無；既入，則石果陳几上，錯愕不能言。叟撫石曰：「此吾家故物，失去已久，今固在此耶？ 鑄本「既入」作「及入」，「錯愕」作「愕」。二十四卷本「錯」上有「邢」無「耶」。既見之，請即賜還。」邢窘甚，遂與争作石主。叟笑曰：「既汝家物，有何驗證？」邢不能答。叟曰：「僕則故識之。前後九十二竅，巨孔中五字云：『清虚天石供』。」邢審視，孔中果有小字，細於粟米， 二十四卷本「故」作「固」，「後九」作「後有九」，「孔中果」作「竅中果」。異史本「巨孔」作「孔」，鑄本同，並「於」作「如」。竭目力裁可辨認；又數其竅，果如所言。邢無以對，但執不與。叟笑曰：「誰家物，而憑君作主耶！」拱手而出。邢送至門外，既還則石失所在；大驚，疑叟，急追之，則叟緩步未遠；奔去，牽其袂而哀之，叟曰：「奇矣！ 此上三十字：鑄本作「已失石所在。邢急追叟，則叟緩步未遠。奔牽其袂而哀之，叟曰奇哉」。異史本「疑叟」作「疑邢」，「奔去」作「奔」。徑尺之石，豈可以手握袂藏者耶？」邢知其神，强曳之歸，長跪請之。 「長跪」：鑄本、二十四卷本、異史本作「長跽」。叟乃曰：「石果君家者耶，僕家者耶？」答曰：「誠屬君家，但求割愛耳。」叟曰：「既然，石固在是。」
入室， 「石固」：青本作「則石固」。「還入」：鑄本作「入」。則石已在故處。叟曰：「天下之寶，當與愛惜之人。〔馮評〕諺云：「寶劍贈烈士，紅粉送佳人。」天下之寶與愛惜之人。明言。〔但評〕此是文之正面。此石能自擇主，僕亦喜之。〔但評〕天下之寶，當與愛惜之人，此文之正意也。座之以紫檀，供之以案几，以視後車載賢，縞帶獻友奚異也。而孔孔生雲，如塞新絮，彼賢臣之獻替，良友之切磋，瀝血披肝，罔顧忌諱，所謂感深知己者，又豈有殊哉。雖有姦豪，不奪於勢；豈無煽誘，不惑於邪。一日傾心，終身不改，所視者，愛之專與不專，惜之至與不至耳。果能相依爲命，生死不渝，則盤根錯節，百折不回者，不且與之終始死而後已哉。石不能言，所自信者，介如耳。自言石清虚，則擇主之明，從主之忠，誰謂其可轉乎！然彼急於自見，〔何評〕生公説法。其出也早，〔何評〕□石。則魔劫 魔劫：〔何註〕釋典云：「凡事皆有魔劫，胡僧天地亦有大劫、通劫。」未除。實將携去，待三年後，始以奉贈。既欲留之，當减三年壽數，始可與君相終始。 「始可」：鑄本作「乃可」。君願之乎？」〔但評〕入於河而復出，是珠還合浦，而不肯暗投也。叟何以必辨爲其家故物而後割愛耶？指其竅，表其石，叟即他日示夢之丈夫可知矣。留之而自肯减壽，始許與之相終始，其出處交遊之道，如是如是。曰：「願。」〔馮評〕老米曰顛，此君可名石癡。叟乃以兩指捏 捏：〔何註〕音掜，兩手捏作之也。一竅，竅軟如泥，隨手而閉；閉三竅已， 「一竅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石竅」。「閉三」：青本作「二三」。曰：「石上竅數，即君壽也。」作别欲去。邢苦留之，辭甚堅；問其姓字，亦不言，遂去。積年餘，邢以故他出，夜有小偷入室， 「壽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壽數」。「小偷」：鑄本作「賊」。諸無所失，惟竊石而去。邢歸，悼喪欲死，訪察購求，全無踪緒。積有數年， 「踪緒」：鑄本作「踪跡」。「積有」：康熙本作「有」，今據諸參校本補。偶入報國寺，見賣石者，近視，則其故物。 上六字：鑄本作「則故物也」。〔馮評〕又合。將便認取，賣者不服，因負石至官。官問：「何所質驗？」賣石者能言竅數。邢問其他，賣石者不能言。 上六字：鑄本作「則茫然矣」。邢乃言竅中五字及三指痕，理遂得伸。官欲杖責賣石者，賣石者自言以二十金買諸市，遂釋之。邢得石歸，裹以錦，藏櫝中，時出一賞，先焚異香而後出之。有尚書某，購以百金，而邢意萬金不易也。〔馮評〕此人可以做得忠臣孝子。某怒， 此上十字，鑄本作「邢曰雖萬金不易也，尚書怒」。陰以他事中傷之。邢被收，典質田産。某託他人風示其子。子告邢，邢願以死殉石。妻竊與子謀，獻石尚書家。邢出獄始知，駡妻毆子，屢欲自經，皆以家人覺救， 「某托」：鑄本作「尚書托」。二十四卷本無「他」。鑄本無「皆以」二字。得不死。夜夢一丈夫來，自言：「石清虚。」謂邢：「勿戚， 「謂邢」：鑄本作「戒邢」。特與君年餘别耳。明年八月二十日昧爽時，可詣海岱門，以兩貫相贖。」邢得夢，喜，敬誌其日。而石在尚書家， 鑄本「敬誌」作「謹誌」，「而石」作「其石」。更無出雲之異，久亦不甚貴重之。明年，尚書以罪削職，尋死。邢如期詣海岱門，則其家人竊石出，將求售主， 鑄本「詣海」作「至海」，「將求售主」作「售」。因以兩貫市歸。〔但評〕戀懷故主，不獻一謀，淹滯多年，生還故國。古人有之，然吾見亦罕矣。後邢至八十九歲，自治葬具；又囑子，必以石殉。既而果卒， 「即而果卒」：鑄本作「及卒」。子遵遺教，瘞石墓中。半年許，賊發墓，劫石去。子知之，莫可追詰。逾二三日，携僕在道， 鑄本「逾二」作「越二」，「携僕」作「同僕」。忽見兩人，奔躓 躓：〔何註〕音致，跆也。汗流，望空自投， 「自投」：鑄本作「投拜」。曰：「邢先生勿相逼。我二人將石去，不過賣四兩銀耳。」遂縶送諸官，一訊遂伏。問石，則鬻諸宫氏。 鑄本「送諸」作「送到」，「遂伏」作「即伏」，「諸宫」作「宫」。取石至，宫愛玩，欲得之，命寄諸庫。吏舉石，石忽墮地，碎爲數十餘片。〔馮評〕數也。予爲説偈云：「事有始終，物有成壞，天地自然，何滯何礙，愚子無知，大驚小怪。」罔不失色。官乃重械兩盗而放之。邢子拾石出， 鑄本「罔不」作「皆」，「而放之」作「論死」，「拾石」，作「拾碎石」。仍瘞墓中。〔但評〕碎爲數十餘片，一文不值矣；而仍瘞墓中，又豈第萬鎰已哉。蓋必如是，而後不負愛惜之人，所以爲天下之寶也。
異史氏曰：「物之尤者禍之府。 禍之府：〔何註〕禍府猶義府，怨府之意。左傳·僖二十七年：「詩書，義之府也。」又昭十二年：「吾不爲怨府。」至欲以身殉石，亦癡甚矣！而卒之石與人相終始，誰謂石無情哉？古人云 「欲以」：異史本作「欲一」。「人云」：鑄本作「語云」。：『士爲知己者死。』非過也。石猶如此，而况人乎！」 「而况人乎」：鑄本作「何况於人」。
〔馮評〕漢州學宫講堂，有奇石，勢極飛動。聶友仲於治平丙午試郡進士於下，爲之銘曰：「廣漢學宫，後有奇石，磊砢一月，嶺斧九尺。怒蜃驤首，狂龍轉脊。挐空將翻，壓地欲坼。神乳溜腹，老苔積額。堅色勁膂，潤吐活脉。誇殺羽人，咏窮墨客。敢告存護，千年怪碧。」此銘奇古，予愛而録之。
〔方評〕不意燕地忽得奇峰叠秀，四面玲瓏者，與雲飛訂石交焉。覺米襄陽好書好畫，猶不獨石。即好御硯，好州廨石，好漣州靈瓏石，猶不一名，而雲飛自清虚天外無聞焉。其諸得一知己可以不恨者歟？倘爲五色石以補天，或爲黄石授書以興漢，必有可觀者。乃不屑瓦全，而甘同玉碎也。惜哉！
〔校記〕（底本：康熙本 參校本：青本、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