嘉平某公子,風儀秀美。 「風儀」:黄本作「風姿」。二十四卷本作「丰儀」。〔但評〕觀止矣。年十七八,入郡赴童子試;偶過許倡之門,門内有二八麗人,因目注之。女微笑,點其首。公子喜,近就與語,女便問:「寓居何所?」 鑄本「門内」作「見内」,「點其」作「點」,「喜近」作「近」,「便問」作「問」,「何所」作「何處」。青本、黄本「二八」作「一」。具告之。問:「寓中有人否?」曰:「無。」女曰:「妾夕間奉訪,勿使人知。」〔但評〕以風流取人,娼家已露本相,公子得便宜。目注,一層;微笑點首,二層;問寓居,三層;自約奉訪,四層。公子諾而歸。既暮,排去僮僕, 「女曰」:諸參校本作「女云」。鑄本「夕間」作「晚間」,無「諾而」二字,「既」作「及」,「排去」作「屏去」。黄本「排去」作「遣去」。女果至,〔但評〕暮果至,五層。自言小字温姬。且云:「妾慕公子風流,遂背媪而至。區區之意,深願奉以終身。」〔但評〕自言傾慕,許奉終身,六層。公子亦喜,約以重金相贖。 此上二十五字:鑄本「遂背」作「故背」,「而至」作「而來」,「深願」作「願」,「奉以」作「奉」,無「約以重金相贖」六字;黄本「而至」作「而出」。自此三兩夜輒一至。一夕,冒雨而來, 鑄本「而來」作「來」。〔但評〕冒雨而來,七層。入門,解去濕衣,罥諸椸上;已乃脱足上小靴, 「已乃」:鑄本作「又」。求公子代去泥涂。遂上牀,以被自覆。公子視其靴,乃五文新錦,沾濡殆盡,惜之。女曰:「妾非敢以賤務相役, 鑄本「靴」作「鞋」,並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「賤務」作「賤物」。欲使公子知妾之癡於情也。」〔但評〕欲使知其癡情,是總上一筆。聽窗外雨聲不止,遂吟曰:「凄風冷雨滿江城。」求公子續, 「公子續」:鑄本作「公子續之」。公子辭以不解。女曰:「公子如此一人,何乃不知風雅!〔馮評〕笑煞公子。使妾清興消矣!」〔但評〕小作跌筆。因勸令肄習, 黄本「肄習」作「肄業」,並青本「清興」作「情興」,鑄本「勸令」作「勸」。公子諾之。往來既頻,僕輩皆知。〔馮評〕略頓一筆。公子有姊夫宋氏,亦世家子,聞其事, 鑄本「有姊」作「姊」,「其事」作「之」。竊求公子,一見温姬。公子言之,女必不可。宋隱身僕舍,伺女至, 「伺女」:青本作「俟女」。伏窗窺之,顛倒欲狂;急排闥,女起,窬垣而去。宋向往殊殷,乃修贄詣許媪; 鑄本「殊殷」作「甚殷」,「詣許」作「見許」。青本、黄本「詣許」作「詣」。指名求之,則果有温姬,而死已久。宋愕然而退,以告公子,公子始知爲鬼,而心終愛好之。至夜,以宋言告女, 此上三十七字:鑄本作「媪曰果有温姬,但死已久。宋愕然退。告公子,公子始知爲鬼。至夜,因以宋言告女」;青本、黄本「已久」作「已多年」;二十四卷本「而退」作「而返」。女曰:「誠然。顧君欲得美女子,妾亦欲得美丈夫。各遂所願足矣,人鬼何論焉?」〔何評〕豁達。〔但評〕美女子,美丈夫,所願既足,人鬼不論,總極力寫蒙羞自薦,偪出以貌取人之失。公子以爲然。試畢而歸,女亦從之。〔但評〕知其鬼而亦從之,八層。他人不見,惟公子見之。至家,寄諸齋中。 「寄諸齋」:康熙本作「寄齋」,今據諸參校本改。公子獨宿不歸,父母疑之。女歸寧始隱以告母。父母大驚, 「父母」:鑄本作「母」。戒公子絶之。公子不能聽。父母深以爲憂,百術驅遣不得去。 上七字:鑄本作「百術驅之不能去」。黄本無「得」字。〔但評〕術驅不去是九層,亦是總上一筆。一日,公子有諭僕帖,置案上,中多錯謬:「椒」訛「菽」,「薑」訛「江」,「可恨」訛「可浪」。女見之,書其後云 鑄本「薑」訛爲「姜」,「後云」作「後」。「其後」:黄本作「於後」。:「何事『可浪』?『花菽、生江』,有婿如此,不如爲倡。」〔馮評〕古樂府云:「妍皮不裹媸骨」,天下終無所有,而虚其表,獨某公子哉?姬何見之晚也。〔何評〕絶妙調侃。〔但評〕驅鬼靈符,駡煞紈袴。○悔不如倡,不知視公子爲何物。遂告公子曰:「妾初以公子世家文人,故蒙羞自薦。不圖虚有其表。 虚有其表:〔吕註〕明皇雜録:「玄宗嘗器重蘇頲,欲以爲相。不欲令左右知。夜艾,乃令草詔,訪夜侍臣曰:『外庭直宿誰?』命秉燭召來。至,則中書舍人蕭嵩。上既以頲姓名授嵩,令草制書。既成,其詞曰:『國之瓌寶。』上尋繹三四,謂嵩曰:『頲,蘇瓌之子,朕不欲斥其父名,卿爲刊削之。』嵩慚懼流汗。筆不能下者久之。上以嵩抒思移時,必當精密,不覺前席以觀,惟改曰:『國之珍寶。』他無更易。嵩即退,上擲其草於地曰:『虚有表耳!』」註:「嵩長大多髯,上故有是名。」○又册府元龜:「後唐莊宗同光初,崔協爲御史中丞,器宇宏爽,然少識文字,高談虚論,多不近理,人以爲虚有其表,號没字碑。」亦見五代史·任圜傳。〔但評〕「不圖虚有表。」女何見事之晚也。公子終得便宜,世家從此減色。以貌取人,毋乃爲天下笑乎!」〔但評〕以貌取人,女鬼且恥爲天下笑,况非女非鬼者?言已而没。公子雖愧恨,猶不知所題,折帖示僕。聞者傳以爲笑。 「以爲笑」:鑄本作「爲笑談」。
異史氏曰:「温姬可兒。翩翩公子, 翩翩公子:〔吕註〕史記·平原君傳贊:「平原君,翩翩濁世之佳公子也。」何乃苛其中之所有哉! 「所有」:黄本作「有無」。〔何評〕贊跌宕盡致。遂至悔不如倡,則妻妾羞泣矣。顧百計遣之不去,而見帖浩然,則『花菽、生江』,何殊於杜甫之『子章髑髏』 子章髑髏:〔何註〕杜詩「子章髑髏血模糊,手提擲還崔大夫」二句,唐詩紀事謂能療瘧,放翁詩亦引用之,言可以驅鬼也。〔吕註〕博雅:「頊顱謂之髑髏。」古今詩話:「有病瘧者,杜子美云:『誦吾詩當愈。』乃令誦『子章髑髏血模糊,手提擲還崔大夫』二句,果愈。」○按:「子章」二句,子美戲作花卿歌也。上元二年四月,梓州刺史段子章反,襲東川節度使李直於綿州,自稱梁王,改元黄龍,以綿州爲黄龍府,置百官。五月,成都尹崔光遠率將花敬定攻拔綿州,斬子章。子美因作花卿歌云云。詳見唐書·肅宗紀。哉!」
〔但評〕此篇純用反逼法,入手衹説公子風儀秀美;即接入麗人,自微笑,自點首,自問寓居,自來奉訪,自語小字,自言慕公子風流,自言願奉以終身,且自冒雨而來,恐不知其情之癡而脱靴相示:一路均作滿心快願之語。中間情興消然一筆,略作頓跌。至明知其鬼而兩相愛好,從以寄齋,至於親命戒絶而不能從,百術驅遣而不得去:在女一邊真寫到十二分快足。忽然轉落正面,作萬分掃興語,真足令人噴飯。公子如此者不少,其父母可以無憂矣。
耳録云:「道傍設漿者榜云『施茶結緣』,訛『茶』爲『恭』,亦可笑。」 上十一字:鑄本作「施恭結緣,亦可一笑」。青本無此段。
有故家子,既貧,榜於門「賣古窰器」, 鑄本「於門」作「於門曰」,「古窰器」作「古淫器」。訛「窰」爲「淫」云:「有要宣淫、定淫者,大小皆有,入内看物論價。」崔盧之子孫如此甚衆,何獨「花菽、生江」哉! 「生江」:康熙本作「老江」,今據三參校本改。青系、二十四卷本無「有故……江哉」一段。
附記
有故家子,既貧,榜於門「賣古窰器」,訛「窰」爲「淫」云:「要宣淫、定淫,大小皆有。入内看物論價。」崔盧之子孫如此甚衆,何獨「花菽、生江」哉!又江右星士懸榜云:「江西柴天顯算斷命限。」一輕薄士子讀爲「紅面紫光頭弄斷命根。」聞者絶倒。
(原載還淳方舒巖先生批本聊齋志異)
〔校記〕(底本:康熙本 參校本:青本、黄本、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