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桂庵
二十四卷本此題下有「子寄生附」四字。
王樨字桂庵，大名世家子。適南遊，泊舟江岸。鄰舟榜人女 「樨」：此用青本。康熙本作「
」，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穉」。「鄰」：五參校本均作「臨」。，綉履其中，風姿韻絶。王窺瞻既久， 「窺瞻」：鑄本作「窺」。「韻」：康熙本、鑄本作「韶」，今據四參校本及阿霞「風韻殊絶」語改。女若不覺。王朗吟「洛陽女兒對門居」， 「洛陽」句：〔吕註〕王維洛陽女兒行：「洛陽女兒對門居，才可容顔十五餘。」故使女聞。女似解其爲己者，略舉首一斜瞬之， 黄本「首」作「手」，並青本「一斜」作「以斜」。俯首綉如故。王神志益馳，以金錠一枚遥投之，墮女襟上。女拾棄之，若不知爲金也者。〔王芑孫評〕伏後「不貴視物」句。金落岸邊，王拾歸，益怪之；又以金釧擲之， 此上三十九字：鑄本作「以金一錠投之，墮女襟上。女拾棄之，金落岸邊。王拾歸，益怪之，又以金釧擲之」。青本「又以」作「已又以」，並黄本「墮女」作「墮」，無「益怪之」三字。墮足下，女操業不顧。無何，榜人自他歸。王恐其見釧研詰，心急甚； 「急甚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頗急」。女從容以雙鈎覆蔽之。〔王芑孫評〕伏後「憐才」句。榜人解纜，順流逕去。 鑄本無「順流」二字。王心情喪惘，癡坐凝思。時王方娶而喪其偶， 上八字：鑄本作「時王方喪其偶」；二十四卷本「喪其」作「喪」。悔不即媒定之。乃詢諸舟人，並不識其何姓。乃返舟急追之，目力既窮，杳不知其所往。 此上二十六字：鑄本「詢諸」作「詢」，「並不」作「皆不」，「乃返」作「返」，無「目力既窮」四字；青本、黄本「所往」作「何往」。康熙本誤「目」作「日」。不得已，返舟而南。務畢北旋，又沿江細訪，並無音耗。至家， 「至家」：鑄本作「抵家」。寢食皆縈念之。逾年復南，買舟江際，若家焉；日日細數行舟，往來者帆楫皆熟，而曩舟殊渺。 「殊渺」：鑄本、二十四卷本、異史本、黄本作「殊杳」。〔馮評〕「朝朝江上望，錯認幾人船。」可爲斯人咏之。居半年，貲罄而歸，行思坐想，不能少置。一夜，夢至江村，〔何註〕異夢。過數門，見一家柴扉南向，門内疏竹爲籬，意是亭園，逕入之。 「亭園」：黄本作「園亭」。「入之」：鑄本作「入」。有夜合 夜合：〔吕註〕羣芳譜：「合歡一名合昏，一名青棠，一名夜合，葉似槐而小，相對而生，朝開暮合。」一株，紅絲滿樹。隱念：詩中「門前一樹馬纓花」， 「門前」句：〔吕註〕水仙神詩：「錢塘江上是奴家，郎若閑時來吃茶，黄土築牆茅蓋屋，門前一樹馬纓花。」〔馮評〕虞集詩。此其是矣。過數武，葦笆 葦笆：〔何註〕笆音把，有刺竹籬也，一曰笆籬。光潔；又入之， 「又入之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又入」。見北舍三楹，雙扉闔焉。南有小舍，紅蕉蔽窗。〔馮評〕點綴景色絶好。探身一窺，則椸架當門，罥畫裙其上，知爲女子閨闥，愕然却退；而内已覺之，有奔出瞰客者，粉黛微呈，則舟中人也。〔王芑孫評〕情之所鍾，夢寐通之，固如是乎？喜出非望， 二十四卷本「出瞰」作「出看」，並異史本、鑄本「内已」作「内亦」。「非望」：鑄本作「望外」。曰：「亦有相逢之期乎！」方將狎就，女父適歸，倏然驚覺，始知爲夢。景物歷歷，如在目前。秘之，恐與人言，破此佳夢。後年餘， 鑄本「爲夢」作「是夢」，「後年」作「又年」；二十四卷本「佳夢」作「佳兆」。再適鎮江。郡南有徐太僕，與有世誼，招之飲。 「招之」：鑄本作「招」。信馬而去，誤入小村，道途景色，仿佛平生所歷， 「景色」：鑄本作「景象」。一門内，馬纓一樹，景象宛然。駭極，投鞭逕入， 「逕入」：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而入」。種種物色，與夢無别；再入，則房舍一如其數。 「一如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亦如」。夢既驗，不復疑慮，直趨南舍，舟中人果在其中。遥見王，驚起，以扉自幛，叱問：「何處男子？」王逡巡間猶疑是夢。女見步履漸近， 「履漸」：鑄本作「趨甚」。閛然扃户。王曰：「卿不憶擲釧者耶？」備述相思之苦，且言夢徵。女隔窗審其家世，王具道之。女曰：「既屬宦裔，中饋必有佳人， 「隔窗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隔扉」。「佳人」：康熙本誤作「家人」。焉用妾？」王曰：「非以卿故，婚娶固已久矣。」女曰：「果如所云，足知君心，妾此情難告父母，然亦方命 方命：〔吕註〕書·堯典：「方命，圮族。」註：「方命者，逆命而不行也。」而絶數家。金釧猶在，料鍾情者必有耗問耳。父母偶適外戚，行且至。 「言」：諸參校本作「云」。二十四卷本「偶適」作「適」，並鑄本、異史本「問」作「聞」。「至」：鑄本作「止」。君姑退，倩冰委禽，計無不遂；若望以非禮成耦，則用心左矣。」〔馮評〕詞嚴義正。王倉卒欲出，女遥呼：「王郎， 「用心」：康熙本作「用」。「王郎」：鑄本作「王郎曰」。妾芸娘，姓孟氏。父字江蘺。」王諾，記而出。 「王諾記」：鑄本作「王記」。罷筵早返，謁江蘺。江逆入， 二十四卷本「江籬」下有「既見，始知即榜人也」八字；鑄本「逆」作「迎」；青本「江逆」作「翁逆」。設坐籬下。王自道家閥，即致來意，兼納百金爲聘。翁曰：「息女已字矣。」〔馮評〕驚人之句。王曰：「訊之甚確，固待聘耳，何見絶之深？」翁曰：「適間所諾， 「所諾」：黄本作「所語」，鑄本作「所説」。不敢爲誑。」王神情俱失，拱别而返，不知其言信否。〔馮評〕小曲折。當夜輾轉，無人可以媒之。 此上十六字：二十四卷本作「不知其信否，終夜輾轉，無人可以探信」；鑄本作「當夜輾轉，無人可媒」；青本、黄本、二十四卷本「其言」作「其」。向欲以情告太僕，恐娶榜人女爲先生笑，今情急，無可爲媒，質明詣太僕，實告之。太僕曰：「此翁與有瓜葛，是祖母嫡孫， 「嫡孫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侄孫」。何不早言？」王始吐隱情。太僕疑曰：「江蘺固貧，素不以操舟爲業，得毋誤乎？」乃遣子大郎詣孟。孟曰：「僕雖空匱，非賣婚者。曩公子以金自媒，諒僕必爲利動，故不敢附爲婚姻。〔何評〕清族。〔馮評〕此翁頗高品。既承先生命，必無錯謬。但頑女頗恃嬌愛，好門户輒便拗却，不得不與商榷，免他日怨遠婚也。」 「怨遠婚」：鑄本作「怨婚」，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怨悔」。遂起，少入而返，拱手：「一如尊命。」約期乃别。大郎復命，王乃盛備禽妝，納采於孟，假館太僕之家，親迎成禮。居三日，辭岳北歸。夜宿舟中，問芸娘曰：「向於此處遇卿，固疑不類舟人子。當日泛舟何之？」答云 「答云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答曰」。：「妾叔家江北，偶借扁舟一省視耳。妾家僅可自給，然儻來物頗不貴視之。笑君雙瞳如豆，屢以金貲動人。初聞吟聲， 「聞吟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聞音」。知爲風雅士，又疑爲儇薄子作蕩婦挑之也。使父見金釧，君死無地矣。妾憐才心切否？」王笑曰：「卿固黠甚，然亦墮吾術矣！」女問 「女問」：青本作「問」。：「何事？」王止而不言。又固詰之，乃曰：「家門日近，此亦不能終秘。實告卿：我家中固有妻在，吴尚書女也。」〔馮評〕平地生波，無事生事。聖嘆曰：「文字不險不快，險絶快絶。」芸娘不信，王故莊其詞以實之。 「莊」：異史本作「壯」。芸娘色變，默移時，遽起，奔出；王躧履追之，則已投江中矣。〔馮評〕驚人之筆。王大呼，諸船驚鬧，夜色昏濛，惟有滿江星點而已。王悼痛終夜，沿江而下，以重價覓其骸骨，亦無見者；邑邑而歸，憂慟交集，又恐翁來視女，無詞可以相對。有姊婿官河南， 此上十二字：鑄本「可以相對」作「可對」，「婿官」作「丈官」。「官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宦」。遂命駕造之，年餘始歸。〔馮評〕文字要繁則累牘連篇，要簡則一語千里，一夕百年。如「年餘始歸」三句中，包却一切，掃却一切，何等迅速，此行文金針也。途中遇雨，休裝民舍，見房廊清潔，有老嫗弄兒厦間。兒睹王入，即求援抱。 上八字：鑄本作「兒見王入，即撲求抱」。王怪之，又視兒秀婉可愛，攬置膝頭。嫗唤之，不去；少頃雨霽，王舉兒付嫗，下堂趣裝，兒啼曰 「兒啼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兒涕」。：「阿爹去矣！」嫗恥之，呵之不止，强抱而去。王坐待治任，忽有麗者自屏後抱兒出，則芸娘也。方詫異間，芸娘駡曰：「負心郎！遺此一塊肉，焉置之？」王乃知爲己子，酸來刺心，不暇問其往跡，先以前言之戲，矢日自白。芸娘始反怒爲悲，相向涕零。先是，第主莫翁， 「第」：鑄本、二十四卷本、異史本作「地」。六旬無子，携媪往朝南海。歸途泊江際，芸娘隨波下，適觸翁舟。翁命從人拯出之，療控終夜，始漸蘇。 「療控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療救」。翁媪視之，是好女子，甚喜，以爲己女，携之而歸。 「携之而歸」：鑄本作「携歸」。居數月，欲爲擇婿，女不可。逾十月，舉一子，名之寄生。 鑄本「舉一」作「生一」，「名之」作「名曰」。王避雨其家，寄生方周歲也。王於是解裝，入拜翁媪，遂爲岳婿。居數日始舉家歸。至則孟翁坐待，已兩月矣。翁初至，見僕輩情詞恍惚，心頗疑怪；既見，始共歡慰。歷述所遭， 「所遭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顛末」。乃知其枝梧者有由也。
〔但評〕文夭矯變化，如生龍活虎，不可捉摸。然以法求之，衹是一「蓄」字訣。前於葛巾傳論文之貴用「轉」字訣矣；「蓄」字訣與轉筆相類，而實不同，愈蓄則文勢愈緊，愈伸，愈矯，愈陡，愈縱，愈捷；蓋「轉」以句法言之，「蓄」則統篇法言也。朗吟詩而女似解其爲己，且斜瞬之，此爲一伸；拾金而棄之，若不知爲金也者，爲一縮。覆蔽金釧，又伸；解纜徑去，又縮；沿江細訪，並無音耗，又再縮，復南而曩舟殊渺，半年貲罄而歸，又再縮；至於合歡有兆，佳夢初成，明探蕉窗，已呈粉黛，相逢在此，老父何來，此借夢中而又作一伸，又作一縮。重遊京口，再至江村，馬纓之樹依然，舟中之人宛在，妖夢可踐，金釧猶存，至告以妾名，示以父字，極力一伸矣；乃訊之甚確，絶之益深，來時一團高興，不啻冷水澆面，又極力一縮。倩冰矣，委禽矣，孟不以利動爲嫌，女不以遠婚爲却。計已遂矣，禮已成矣，至此有風利不得泊之勢，疑其一往無餘矣。此則伸之又伸。試掩卷思之，欲再爲縮住，真有計窮力竭，莫可如何者。乃展卷讀之，平江恬静之際，復起驚濤；遠山迤邐而來，突成絶壁。積數載之相思，成三日之好合，一句戲言猶未了，滿江星點共含悲，此一縮出人意表，力量極大，極厚。往下看去，又生出一番景象，有如古句所云：「山窮水復疑無路，柳暗花明又一村」者。至大收煞處，猶不肯遽使芸娘出見，而以寄生認父，故作疑陣出之。解此一訣，爲文可免平庸、直率、生硬、軟弱之病。
〔何評〕夢中歷歷，固疑赤繩早繫矣。乃先訂後聘，無乃作法於凉？
〔校記〕（底本：康熙本 參校本：鑄本、黄本、異史本、青本、二十四卷本）